“许医生,还没走啊?”刚刚接班开始查房的护士问道。
许医生静静地站在病房门外。她脑海中回想着刚才在病房里说过的话:“李阿姨,东子会慢慢好起来的。”
这样的话她每天都要重复。每次重复过后她就觉得自己好笑。她笑自己用一个连自己都无法说服的理由去安慰病人家属。她同时感到羞耻,这些安慰的词句像巨大的手掌抽在她脸上。每天查房结束,她都要经历这样一种失神的状态。她得一个人静静站会儿,调整状态。
不知道该如何继续治疗,真的不知道了。能用的方法都用过了。能做的只剩安慰和等待,等待这个该死的玩笑结束。
东子刚从睡梦中被雷声惊醒。他站在窗前向外张望。乌云压顶,压得整个世界似乎都要无法喘息,不知名的鸟在窗口盘旋,窗外暗绿色的浓密树丛被风吹得张牙舞爪。
病房里却完全是另一幅宁静的景象。及腰的浅绿色墙裙被擦得十分干净,找不到一个污点。洁白的床单、枕头、被套,还有东子右手攥着的白色病服。
东子感到烦躁。屋里只有空调吹出冷气的声音。浅绿纯白组成的墙面和简单到近乎单调的陈设让他觉得乏味。他想出去走走。
就在他伸手去抓门把手的时候,门从外面被打开了。李阿姨拎着两套组合饭盒走进屋。饭盒里的营养膳食是东子父亲做的。他把饭亲手送到东子母亲手里,停歇片刻,调匀了呼吸,便又转身离开。他还要赶回去上班,那里有一间巨大的厨房在等着他管理。
暑假还没结束。于是开学前的时间里,她都可以这样照料东子。除了偶尔和医生护士寒暄,其余的时间她都待在病房里。东子偶尔发问,她便回答。大部分时间东子睡觉,或者在屋里来来回回走,她就坐在靠门的小凳上看着东子,一言不发,一动不动。
李阿姨是自东子住院后她才获得的新称谓。这以前,不论在单位还是居住的小区,她一直被叫做李老师。
李阿姨个子不高,戴无边框眼镜,头发利落地盘起。平日里喜欢穿素色服装。同事朋友们常说她有一种蒙娜丽莎式的表情:似乎并没觉得她在笑,可不知为何又能从她脸上的某一个或者某几个位置里读出若隐若现的微笑。她说这是多年教师工作练就的职业表情。她并不喜欢这样的表情。想哭的时候就该哭,想笑的时候也就该笑。
东子上小学时,每天放学后并不像其他孩子一样在操场排队等待离校,而是背着书包径直回到母亲办公室。即使之后被安排做卫生或和朋友约了在操场玩耍,他也依旧会准时地把书包放在那张桌面上,像是一种不求奖惩的每日签到。等母亲下班后,两人便一起步行回家。母亲通常一只手领着东子,另一只手拎着东子的小书包。东子被压抑了一整天说话的欲望,而母亲却因为说了一天的话而感到疲倦。于是一路上,东子便啰啰嗦嗦地讲个没完没了,而母亲就这样静静聆听。
上初中后,东子就不再和母亲一起回家。那时候每天下班,同事最常用的一句招呼语是:李老师,儿子没来找你一起回家啊?她便笑笑说,儿子大了,怎么可能一直拴在身边?
“老罗,有时候我就这么坐着,看着东子,真的特别想大哭一场,”她接过东子父亲递过来的纸巾,轻轻擦拭眼角,“但我告诉自己得忍着,得坚持。如果东子忽然好了,第一眼看见的是那样的我,多扫兴啊。”
CT是项最麻烦的检查。
东子表现出强烈的抵抗。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被别人当作病人,他不明白为什么要把自己装进一个巨大的幽闭空间。他呼吸急促,头疼欲裂。他想跑。
东子攥着白色的病服,赤脚穿行在医院走廊。他不时用手拍打浅绿色的墙裙。齐腰高的白色绿色分界线画得笔直,东子沿着它们围出的通道前行。
他左右前后地张望,打量每一个从他身边走过的人。人们表情各异,鞋底也响起快慢不一的节奏,每个人头上似乎都顶着一个标点符号,有疑问,有惊叹,有完结,也有省略。
东子的大脑迅速补全他们的故事。那两个有说有笑交流网购经验的女护士,那个独自伫立若有所思的清洁工,那个端着茶杯步履蹒跚的老专家,那个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小孩,那个满头白发拎着饭盒的男人,和那个拿着蒲扇盯着自己的女人。
他们一定都有故事。他们各自带着独立的记忆,彼此的交汇只不过是擦肩而过的一瞬间,也许从此都不会再见。
东子喜欢拿一把葡萄干,坐在窗前,看窗外云卷云舒,风起叶落,暴雨骤降。有时晒着太阳,一不留神就睡着了,等醒来时细密的雨遮盖住窗户,外面的世界已是朦胧一片。
他有时四处溜达,听听别人讲故事。他表情严肃且认真,眉头皱紧,不想放过任何一个细节。时不时说出或安慰或鼓励的话语。
他身体健康,思维敏捷,谈吐得体。如果不是一身白色病服,你绝对不会认为他是这个医院的常住病人。
没错,其实东子没有病。
“许医生,没去吃午饭啊?”梁医生问。
“刚和东子的父母谈了谈。来治疗这么长时间了,可始终没有找到理想的治疗方法,病情也丝毫不见起色,实在让人很着急。每次看见李阿姨和罗师傅,我自己都特别难过。”
“是啊,这病来的奇怪,诊断也只能诊断个大概,治疗更无从下手。这好端端的年轻人,唉……”
“有天下午我去查房,李阿姨问我,‘你说东子他还能回忆得起来吗?’问完她就哭了。我只能安慰她说,放心吧,东子一定会好起来的。可是一走出病房,我也没忍住哭了。作为一个专科医生,我竟然只会用苍白又单薄的语言来治疗病人,专业上竟然就这么一事无成。”许医生越说情绪越激动,调整片刻继续说道,“我甚至觉得自己挺对不起他们两口子的。儿子出了事故令人伤心暂且不论。养了这么多年的孩子竟然睁开眼就不认识自己了,这得是多么大的打击啊。而我一点正面的、积极的忙都帮不上。”
东子得的病就是人们俗称的失忆。
失忆就是丧失记忆,是一种记忆发生错乱的疾病。造成失忆的原因既有器官性的,也有功能性的。根据东子诊断书上的记录,他属于器官性原因致病,具体而言,就是大脑中主管记忆的结构受到创伤或因疾病而受到伤害。
人脑中有两个形似海马的结构,叫海马体,分别位于左右两个脑半球中。海马体作为大脑边缘系统的一部分,发挥着记忆加工的作用。人体接受到新的陈述性信息后,海马体便将这些信息加工成为陈述性记忆。多次接受该信息后,海马体会将这些记忆巩固并且转入大脑的其他部位储存。
海马体受损可能导致人脑难以形成新的陈述性记忆,也有可能对已形成的记忆的检索和读取产生困难。前种情况被称为顺行性失忆症,而后者则被叫做逆行性失忆症。
东子的海马体就是因为受损而无法产生新的陈述性记忆。所有在他眼前发生过的事情,都会在几次眨眼后消失殆尽,几乎不会有任何信息被大脑转录为记忆。整个世界对他而言,都在永不停歇地更新变化。与此同时,他的大脑对已存在记忆的读取产生了障碍:一部分记忆可以被准确无误地查找、读取、使用,而另一些记忆就像被写在磁盘坏道上的数据一样,永远沉没在深邃的暗色海底。
关于海马体和失忆症的研究目前尚存在许多盲区,不论对于生理学、心理学还是解剖学,都仍有许多有待研究的未解之谜。至于更具体的治疗方案,普遍的建议是病人家属多用些耐心,利用熟悉的事物帮助病人逐渐恢复记忆。至于更多的,也只能像许医生说的,安慰病人家属,帮助病人及家属重建信心。
手术室门外,李阿姨和罗师傅。李阿姨双手叠放,两脚脚跟有节奏地掂起放下。她既不说话也不唉声叹气,只管紧紧盯着手术室大门。罗师傅站在靠近安全通道的位置,每隔一会儿便出去抽根烟。
医生从手术室出来,摘下口罩给两人一个肯定的表情:“手术比较顺利,接下来需要观察。”
两人之前已经做过各种糟糕透了的打算:再也睁不开眼,或者再也醒不来……虽然想起来可怕,可若真要发生,人还得鼓足了劲儿面对。好在医生护士送来的都是生命体征稳定、身体逐渐好转的消息,这倒是让饱受打击的两颗心安稳不少。
可酸甜苦辣永远都是生活这桌筵席上必须出现的滋味。不允许任何人因为想或不想而挑食,你所渴望的部分并不会得到更多,厌恶的也不会迟到分秒。
平时工作生活罗师傅话并不多,但他所投入的却不少。他是第一个发现东子变化的人。他从东子的眼神中读出了异样的陌生感。随后出现的情况充分印证了他的猜想——他们在东子眼中成为了陌生人。
李阿姨一时无法接受。她疯狂地摇晃着东子的肩膀,似乎试图通过摇晃大脑,让那些皮层里错乱了的组织通通被摇匀,丢了的那些记忆就能找回来了。
“忘了,没关系啊,我们告诉你,你可以重新开始记。”很快,几次尝试就告诉她这也是徒劳。不过她还抱着希望,“性命攸关的事医院的医生不也搞定了,医生肯定有办法,能治。”
医院位于城市中心区域东南角,从城北的东子家坐地铁前往大概需要四十分钟时间。每天罗师傅拎着两套装着热腾腾饭菜的组合饭盒,走进拥挤的地铁站,在离出站口最近的站台等车,在车厢找一个角落,倚着车厢壁站稳,又在拥挤的换乘站换乘。他想在尽可能短的时间里把饭送到医院。
东子的失忆症始终不见好转,罗师傅却依旧和从前一样不多话也不急躁。他经常把饭盒放下后在病房门口稍稍站定一小会儿,嘴里好像嚼着什么东西似的,若有所思的样子。只是在他每次站立的瞬间,头发已渐渐白了。
那些好心的学徒从网上找来各种偏方说给罗师傅听,有治疗失忆症的,也有防止头发变白的。他每次听完,都笑着说记下来了,回去一定试试。
有天他关上病房门后又想看东子一眼,于是便回头,透过门上的小窗户向里看,窗玻璃上映出了他自己的影。瘦削、白发,他看到一个并非自己同龄人该有的相貌,愣了几秒,捋了捋头发,转身离开。
东子已经在这家脑科医院度过了将近三个月时间。
四月,这座城市沉浸在蓄势待发的春季。一切都要玩命地生长。大朵大朵的柳絮在城市上空漂浮。它们传递着装载了生命力的消息。人们脱下厚重的冬装,脚下的步伐变得匆忙起来。高速流动的生命力符号。这一片繁花似锦欣欣向荣的景象,让人不经意间便感受到被鼓舞。可谁知在充满希望的景象背后,那些不起眼的角落里,往往藏着成堆的失望,甚至绝望。
东子一年前大学本科毕业,面对浩浩荡荡、厮杀得你死我活的就业大军,东子选择退出这个阵营。很快,他在研究生考试备考队伍中站稳脚跟。
东子不论在哪一阶段的学习中都扮演着一个不需要旁人太过操心的角色。他自己掌握自己努力的节奏、自己的方向,用自己适合的速度前进。就这样半年时间在复习与考试中度过,一不留神已经进入了研究生考试的复试阶段。
一大早吃过早饭,东子便匆匆忙忙离开了。上午要去位于城市西北角的大学参加复试面试。本科时这所学校就令自己向往已久,有机会报考它的研究生对自己而言是一个很大的鼓励,而接到复试通知则证明离梦想并不遥远了。
在学校同名地铁站下车,跟随人流出站,还要步行一小段路程才能到达。中途路过一幢高大现代的建筑,是学校与企业联名建设的研发中心,玻璃墙面反射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光线,整幢大楼光彩夺目,让从楼前快速走过的、和这所高校有着这样那样关系的老师学生都在举手投足间流露出得意的神采。
人群在略显陈旧的另一幢老研发中心楼前停了下来。楼边是个单向车道,穿过它向右转没几步就到学校东门。这是条并非用财富可聚集起同样繁华的街道,车流大,行人多。
人们早已习惯了这种等待,有人说笑着,有人快速吃掉刚买的煎饼或包子,有人只是紧盯着红绿灯,面无表情。
忽然从人群中挤出一个背着书包的女孩,学生模样,可能担心要上学迟到,也可能是其它什么令人着急的原因,逃避红绿灯最后的几秒钟束缚,一眨眼的功夫就跳上马路。
紧接着人们看到前一秒还站在路边台阶上等待的东子也冲下马路,一把推开女孩。而下一秒人们看到东子被高速驶来、企图抢灯过路口的出租车撞倒。一切都来得太快也去得太快。上一口吃进嘴里的包子还没来得及咀嚼,这眨眼瞬间已被面前的景象惊得目瞪口呆。
女孩姓陈,是这所大学大四年级的学生。前夜在旧研发楼通宵作毕业设计,早晨正匆忙赶回学校准备休息片刻后参加研究生考试复试面试。
女孩惊慌失措,为自己错误的理论、错误的哲学、错误的思维以及错误的行动而愧疚,同时对周围人群眼神的恐惧也一并涌上心头。出租车司机被眼前发生的一幕吓坏了,瘫坐在驾驶室,两手紧握方向盘,歪着脖子盯着被撞得开裂的挡风玻璃前的某一点。
女孩冲到东子身边,她不知道该试探性地摇晃他还是问他点儿什么。她思考片刻,掏出手机拨了急救电话,用明显带着惊恐的急促语气描述了现场的情况。附近街区的交警也闻讯赶来,封锁了现场。
东子被救护车送到医院。手术室的无影灯发出强烈的光线,打在东子脸上。他在朦朦胧胧中似乎睁开眼看了看,白色的医疗器械流泻出冷峻的光芒。上方的是天空吗?那里为什么有那么多太阳?太阳努力燃烧自己发出耀眼的光线,那光线太强烈,只能闭上眼睛。柳絮积在一起,像一堵厚实的墙壁,怎么推也推不开。风激烈地晃动着高大的树木,在树丛间隙里投射下来的阳光照出地上开着的小花。不对,好像要下雨了。算了,还是睡去吧,把一切都忘了,醒来没准就是一个崭新的世界了。
有时,人得依靠记忆才能活下去。
可有时,没有记忆才能活得更好。
“能想起来什么?都可以跟我说说。”许医生说。
“我叫东子,男,二十五岁,未婚。”
“还有呢?”
“记得我在西南二环的一幢老居民楼里租了一套一室一厅的房子。一个人住。房子在二层,破破旧旧。刚住进来时楼道还装着感应灯,后来一些灯泡坏了,一些被偷走,人们不再继续交服务费,到了晚上灯也不会亮了。”
“家住哪里?家人有谁?”
“我家在北四环。我爸是厨师,我妈是老师。小学时每天放学我妈都要领着我一起回家。小时候还特喜欢去我爸的大厨房,可长大点儿就渐渐不喜欢去了,油烟太大,除了烟熏火燎没什么有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