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息采集器准确报告出他进入公司的分秒,电子前台亲切说出早安并祝他一天过得愉快。虽然公司规模并不算小,可为了节省空间每个人的办公区域被玻璃有序隔开,偌大的房子里回荡着键盘敲击声。他在密密麻麻的办公桌间找到自己的位置,对面的Jane抬起头对他微笑后立即俯身处理眼前数据。电脑一开启他就收到系统消息,电子秘书提醒他今天上班太晚,按照公司规定他们有权扣除本月15%的工资,Jane可能听到什么,向他投来遗憾目光。扬有些焦躁地盯着屏幕,很想告诉它这么做是不合法的,可他看了看几乎要淹没自己正在认真工作的同事们又忍住了,只是关掉对话框,拖出今天要处理的数据单。员工工时表显示他的进度已经被其他人甩掉后面。目前他负责的是影像及文艺作品分析,需要从大量受众样本和项目样本中提取一定规律,等到为这个行业建立起巨大数据库后就可以卖给其他公司,那些公司提炼不同类型观众偏好,以此为基础生产出接受程度高的作品,降低风险。他知道同时其他同事也在做着不同行业的分析,老板正让计算机部门研发一套数据处理器,到时整个解析过程被细致分解,只需在处理器中直接输入初始数据,就能自动生成分析结果,不用投入这样的人力了。Jane因此愤愤不平,她在担心自己会不会被裁掉,扬告诉她相比之下自己才将是名单之一。他并不沮丧,尽管拥有这样一份工作并不容易,可他早就想要辞职,不愿继续。数字都是假的,他们什么都想用数字计算,他厌恶数据,甚至讨厌每天早晨十分亲切的电子前台,尽管它是不多的与自己有过交谈的,“人类”。或许辞职后我可以开个饭店,他曾向母亲学习一些菜的做法,只是现在原料不容易弄到,也不会有太多顾客,大多数人都去不起饭店,超级市场无限供应廉价但足够维持生活的加工食物。扬想到很小时候母亲做过的蒸茄子,那时蔬菜还没这么珍贵,几乎是穷人的食物。他想象被蒸得柔软散发清香的茄子的味道,很快分泌出唾液,这带有食物香气的思绪被冰冷女声打断,老板通过语音让他和Jane去一趟办公室。
T先生坐在办公室里,四面墙上挂满艺术品,其中不乏极其罕见的现代主义画作,最近收藏市场上这种诡异怪诞的风格被炒得很热,他盘算着现在出手能不能得到最大利润,至少能卖五千块,他想。尽管这些画是当初他花几十块从不懂其中价值的家庭妇女手中买来的,他欣赏着它们,不禁有些得意,他也确实有这样的资本,不然也不会让T公司从一个普通的应用软件小公司变成巨型咨询集团。他不仅懂得怎么经营怎么抓住机会发展自己,更明白树大招风的道理,因此公司维持着表面的社交网络平台运行,而在看不见的地下根枝盘绕,他们利用客户信息一点点壮大了数据库,不过这一点是不会对外宣称的。“我们关心每一位使用者的用户体验,但更注重你们的隐私保护”,他们这样标榜,T先生看着墙上的公司口号感到自豪,随着使用的人越来越多,而且不时利用一些小小的物质刺激鼓励他们完善个人信息,他们手上掌握的数据越来越多,也越来越有商业价值,他可以卖给广告中介公司、行业制造者,甚至,T先生想起不久前找过自己的那些人,暗自思忖是不是该收手了,知道得越多,盯上自己的越危险,希望他们能信守承诺,只要处理器研发出来,是更上一层还是被彻底清除,他愿意赌一把。想到这里,他全身的血液都沸腾了,如果可以,那就不仅仅关乎一个公司兴衰了。他其实早就注意到Jane和扬在门口等待,可并没有招呼他们进来,看着他们仿佛看到自己年轻时曾跑过一家又一家的公司,那时自己多么青涩啊,可如今,最后T先生满意地扫了一眼办公室,让他们进来。
扬跟着Jane,后者落落大方坐在T先生的办公室前。T先生先是询问新公司环境如何,得到敷衍赞扬,他并不满意,让他们看看墙上昂贵的字画、桌面满满的古董以及镶嵌进墙壁的巨大鱼缸,一条半米长的食人鱼正吞噬着牛骨,几乎所有刚进来的人都被吓到,尤其是初次来访的客户。T先生享受这样的感觉,只有这样,他经常告诉比较亲近技术研发部的James,只有先发制人让对方害怕,才能掌握主动,在接下来的谈判中比较容易威慑对方。可惜面前的两人并不买账,他们出入频繁,对时不时露出锋利牙齿的食人鱼没有太大畏惧。Jane直接问他有什么问题,称手头堆积不少工作。T先生不太高兴收回话,开始询问他们的进度,他援引其他部门的工作成果,批评扬的不积极。一直积攒着的怨气和话语忽然消失了,扬配合着T先生的指责不停点头,尽管心里厌弃,可他明白这种工作的重要性。从小母亲给他灌输的就是忍耐,而他确实在那个家庭里忍耐了很久,直到决定出走。后来凭借自己的努力终于从地下搬出,现在在市中心大厦高层有间自己的屋子,虽然地理位置欠佳,整天被城市动力系统发出的噪音和辐射干扰,可毕竟摆脱了阴暗潮湿、常年充斥着暴力欺骗的地下,他已经十分满足。不错,这也是母亲曾教导过的,做人要知足,扬从家庭叛逃,最后还是几乎继承了他们的思想,难免有些讽刺。
T先生注意到扬又在走神,心中极为不满,如果不是雇佣关系受到法律保护,如果不是公司里每个部门因为资金限制只有两个员工,如果不是数据分析已经进行到这一步了,他早已经裁掉他。不过他的不满不会持续多久,扬的合同下个月就要到期了,新来的实习分析员十分听话,工作勤恳,从不质疑什么,而且按计划数据处理器也该研究成功,到时候他的去留完全不会影响这个部门的运行。T先生这样安慰自己,不动声色收回不满神情,Jane适时报告两人工作内容。都是在白费功夫,效率太低,他在心里默默发怒,还是机器可靠,没有主观意识既是致命缺陷但同时也是它们的长处,关键是它们的处理速度很快,从未出现失误,或者至少从未有人发现。而且,虽然高品质的仿真机器人价格不菲,但它们比大多数真人都要好看,据说不少岗位都有了它的身影。这些可怜的东西勤勤恳恳,不需要报酬和精心包养,已和初代机器人有了很大区别。他不明白,既然有了它们,何必雇佣真人?尤其眼前看似顺从却总不是肯按照自己意思工作的扬。他觉得花费在两人身上的时间已经能称得上浪费了,几十分钟后他得飞往外环,接受一家媒体的影像采访。不错,仍处于市中心的办公室是他的一块心病,由于租金问题,他只能负担这里,虽然地方够大,却免不了环境问题,幸好他在外环拥有一套别墅,每天在尽量缩短办公时间。他决定结束这番谈话,直接告诉他们一周内以目前最好模式做出一份样板数据分析报告,不出意外遭到反对。时间来不及了,他几乎是以最强硬的语气逼迫他们,要么做要么走,这种威胁总是可以奏效。Jane明白不能再说什么了,没有告别直接出去了,门被她碰到发出刺耳撞击声,扬紧随其后,但小声说了句“先出去了”才往外走,几个同事听见声音抬起头,看到老板阴沉的脸。
经过一个空荡荡的座位时扬看了一眼,那是前同事VICKY的,那时自己还没来,据说她和T先生出现分歧半被迫离职,自己才被招进来顶替她的位置。扬坐在电脑前,和Jane都不愿立即商量分配任务。他想起T先生的训斥,如果顺着他的话辞职怎么样?时间越久,他越没办法接受在冰冷数据上分析出的有市场保证的潜在优秀作品,这些作品都是垃圾。何况他十分清楚这些数据是怎么得来的,它们经过无数地下人的手生成预处理文件,接着才被员工深加工,他并非歧视地下人,只是已经从他们传来的文件中发现不少错误。他不明白,既然初始数据就不可靠,为什么还要在这个基础上仔细研究?后来他终于明白T先生想要的只是一份看起来专业的报告,他认为没什么比堆砌的数字更有说服力。于是后来扬不再仔细挑出地下人的错误,而是直接阅读原文本,得出基本意见后再编造数据支撑。开始他十分担心会被他们发现,可事实证明大家都揪着无关细节争执,没人指出这一点,他便安下心继续造假。当然他也不会称之为造假,在他心里真假的界限是如此模糊,以至于开始倾向于相信真相是急需被证明的,你如果想要真实那就去找寻线索和证据来支撑,反之也是如此,世界掌握在少数人手中,可真理却被所有人同时拥有,相信即真理。T先生想用一套处理器来代替人的思想,那时候地上人都不需要任何想法,不,或许地上的人类都会消失,只剩密密麻麻的数据,它们的研发者们蜗居地下,为贫乏的资源争斗。上等人寻欢作乐,穷人互相倾轧,一直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