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长的黑色火焰在掌心跳跃,静静地,不出一点声息。
贝里安低头注视着火焰燃烧的姿态。左右两边照耀整个空间的苍白光影不断从他脸上摇曳而过,却始终无法分明他的神情。
“我原本没打算让他这么快离开冥界。”魔王看着火焰说,“当然,我也没骗他,冥界的确有我要的‘东西’——帕莱尔见到他就会明白我的意思。然后我会熄灭我给他的令火,作为一个不属于亡灵国度的生命,最后他只能待在帕莱尔身边,直到我认为他可以离开。魔潮会把现世的神眷者,尤其光明神眷者,推向风口浪尖。他是我重要的棋子,不到发挥作用的时候,我还不想让那些亚斯发现。”
希莲站在与他相去甚远的位置,目光瞥过他似乎预备收拢的掌心,不动声色地道:“但是现在,你不得不放弃这样的想法。”她的语气像是结论,也像是一种温和的警告。
贝里安不悦地嗤了一声,扯出一个轻蔑的表情。“不然还能怎样?帕莱尔跟我可不是一条心。这回能光明正大地跑去主物质界,他高兴都来不及。”
这时黑色的火焰徐徐飘起,翻腾出一层厚厚的烟幕,投影着沉默之都重生神殿内的景象——
宛如藤蔓的翠绿色符纹一圈一圈缠绕上伊塞尔的手腕,转眼不见痕迹。
“这是神咒‘亡灵之眼’。它只是一个小小的记号,不会给您带来任何麻烦。到时我将通过它呼唤您。”帕莱尔说着,抬步向前走去。
他们脚下是一条长长的青灰色石桥,笔直跨过下方流淌着无数星辰的湖泊。缥缈的星湖深处,不同形状的紫色、玫瑰色或蓝绿色星云带动繁星缓缓挪动。它们的每一丝变化都蕴含着玄奥的规则,让因为好奇注视它们的人舍不得移开眼睛,在不知不觉间,灵魂就被吸引了过去。
“不要往下看,法师先生。”黑袍使者冷冰冰的话语让伊塞尔骤然回神。“我相信您不会愿意现在去体验重生的经历。您的路在前方。”
伊塞尔连忙收回目光,跟上帕莱尔。桥面很窄,无法让两个人同时通过,架设在星湖中央看上去纤细得仿佛随时可能断裂。湖的对岸连接着半座高旷的殿堂,百来米的巨型石柱犹如海上的灯塔般醒目。殿堂尽头没有神像,唯有一堵宽广的雪白石墙,上面雕刻着一条首尾相衔的长蛇,蜷成一个巨大的圆环。
伊塞尔走下桥,抬首望去。不论从哪个角度,蛇的眼睛都好像紧盯着自己。
帕莱尔脚步不停地朝前,一直来到墙下。“‘前世之壁’隔离了生与死,”他转头对法师说,“也连接着生与死。”
在近处观察,伊塞尔才看清墙体表面布满了细细的浅灰色纹理,层层绕绕,好似一捆连续的麻线胡乱铺开。他不自觉地伸出手,试探地触碰——帕莱尔看着他,并没有阻止。
石墙的表面光滑坚硬,从手心传递的感觉却不是冰冷的,而是温热的。他颇感意外地打量着墙面,不知是否是错觉,手掌下的墙体以一种极不明显的幅度起伏着,耳旁好像还能听见隐约的、如同呼吸似的叹气声:
哈……呼……哈……呼……
伊塞尔反射性地收回手,“它是活的?”
“它有自己的意志,捍卫死神定下的规则,连诸位主神也不能轻易让它改变主意。”帕莱尔淡漠的语调就像在陈述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所以如果没有得到死神的许可,谁也不能通过它离开冥界——同时,不属于冥界的存在则会遭到排斥。”他碧绿的眼珠盯着一旁伪装成亡灵的生者,一直看得对方露出迷惑之色时才再度开口:“请收起您身上的魔力,法师先生,然后将您的手放到墙上。前世之壁会把您送出这个世界,回到您来时的起点。”
伊塞尔依言展开精神力,连接身外那层魔力屏障。淡淡的黑色光膜陡然浮现,像一股股黑烟一样朝着他的掌心快速收拢,最后化成一簇细长的火焰。然而他并没有因为解除魔力保护而感受到冥界那能渗入灵魂的阴冷气息,只觉得浑身犹如溶解在温水里,舒适得一贯保持警惕的神经乃至戒心,都忍不住放松下来。
“可以了,法师先生。”帕莱尔提醒道。
伊塞尔手指摩挲了一下另一只手上的储物戒指,确定没有遗忘父亲的礼物后轻吐口气,手掌贴上墙壁。
墙面原先几不可察的起伏渐渐明显起来。那萦绕耳边的若隐若现的叹息也变得清晰可辨,一声一声,时远时近,好似回荡在他的灵魂深处。掌心下坚硬的触感迅速软化,就像海绵似的,将他的手缓缓地,不容拒绝地包裹进去。
伊塞尔冷静地看着灰色的纹理线条随着波动的墙面流动、变形,密集之处状似眼睛,稀疏之处则构成了张开的大口,从手臂开始将他一点一点吞入墙内。身体陷于石墙里的部分很快失去了知觉,尽管没有痛苦,这种眼看着自己一截一截消失的感觉十分诡异。
伊塞尔抑制着反抗的本能,当温软的石墙近得能让他感到自己的呼吸时,他闭上了眼睛——身后,黑袍使者冰冷不化的声音响起:
“再见,法师先生。”
丧失意识大概只是很短的时间,就像打了个瞌睡。也许在梦中他从高处掉了下来,猛然间的坠落感使他一下惊醒——“啪”的闷响,瞬间的强烈冲撞让他有几秒钟的发懵。然后他反应过来自己摔在了地上,身下柔软滚烫的黄沙是他没有受伤的原因。
伊塞尔爬起身,扑面而来的灼热空气顿时令人生出窒息之感。他整了整法师袍,将炎热的温度隔离在外。举目望去,蔚蓝的天空与连绵的沙丘构成了单一的世界。而在精神的“视界”中,自然元素活泼得如同脱缰野马,四处撒欢。
显然,他回来了,回到这个属于生命的鲜艳的世界。
伊塞尔来不及感慨,他首先需要确认自己所在的位置。如果没有理解错帕莱尔那句“来时的起点”,想必这里还是人鱼沙漠,只不过他着陆的地方并非半径千米的大沙坑。他抬手滤去明亮的光线,环顾四周却始终没发现当初进入的那条壮观的空间裂缝。
法师不确定这是他的幸运还是那名不死族刻意所为。他施放了一个风系投影术意图察探更远处的环境。活跃的风元素朝他聚拢过来,然而在靠近他的刹那,它们就像遇上恶狼的羊群陡然惊慌失措地四下散开。
伊塞尔顿了一下。他想,这是一次意外。他重新调动精神力,凝聚起大气中充盈的风元素……然而,依旧失败了。
年轻的法师试图说服自己,失败只是由于在冥界一直不能使用法术造成了生疏。他仔细检视了身体、法力和精神力状况,还再三确认小腿上的魔咒始终保持着沉寂。可当他第三次尝试了一个最简单的一级法术,并且摒弃了默发的习惯,像个学徒那样放缓语速、一字一字咬准音节地念出咒语后——环绕四周的风元素们,仍然不愿意恢复以往对待他的亲昵。
伊塞尔脸色沉了下来。他不再顾忌力量的损耗,几乎将他会的法术逐一施放个遍。直到脑袋因为精神力濒临殆尽产生了晕眩,他都没有成功。
法师跪在地上,一手撑着炙热的沙地,一手捂着额头,微微喘息。灰色的眼睛掩在阴影下,眼神空白。
黑色的魔力之火在他身前无声燃起,细长的焰光扩散,映出贝里安的半身像。
“欢迎您归来,我的殿下。”出生魔族的管家脸上挂起标准笑容,朝他点头致意。“您能平安地从亡灵之国返回生者的土地,我感到由衷的高兴。那么,您是否如愿带回了威洛第亚公爵迷失的灵魂?”他看起来对伊塞尔在冥界的经历一无所知。
伊塞尔慢半拍地抬起头,冷漠地开口:“很可惜,没有。”
“是吗?”贝里安露出惋惜的神情,“那可真令人遗憾。”
“不过我答应了召唤帕莱尔过来。”伊塞尔对上他审视的目光,平静地道:“我想这就是你的目的,不是么?”
贝里安没有正面回应,只是笑了笑,口气温和地劝解:“好吧,不管怎么说,您应该明白没有第二次了。在您离开的这两个月,一种叫克罗斯能兽的怪物从黑暗航道入侵了您的世界——魔潮开始了,亚斯大陆上的人类国家正在建立抵抗魔潮的防线,您不可能再用同样的方法去冥界。”
两个月么?他完全体会不到时间的流逝……伊塞尔的思绪不自觉地飘移着。
“……所以您还是尽快回卡斯廷吧。或者,为了您的安全,我可以提供一个隐蔽的藏身之地。”魔族暗示他的契约者最好躲起来,“黑暗航道通常不会存在太久,当它消失的时候,魔潮自然会结束。”
伊塞尔干脆地拒绝了:“谢谢你的好意,贝里安。但我是人类,这决定了我的立场。”
“即使您会成为一些别有居心者的目标?”
“即使是你出现在战场上,你也会成为我的目标。”
“我能够掩盖您身上的魔咒痕迹,可您能够一直隐瞒拥有光明神力的事实吗?”
“这是我的事。不过你可以放心,我重申,任何情况下我都不会忘记遵守与你订立的契约。”
贝里安险些克制不住脱口而出的嘲讽,最终扯出了一个含义复杂的微笑。“不,我不会与您为敌。”轻描淡写的语气又仿佛意味深长,“可是,一位神眷者身旁不应该站着一个魔族。我会留在魔界,请原谅我暂时不能随行您左右了。”
管家先生恢复一贯的标准笑容,歉意地向他告别:“再次——祝您好运,尊贵的殿下。”
伊塞尔注视着贝里安的身影随着黑色的火焰悄然熄灭,怔怔出神。半晌,他心里徐徐升起一个无比清晰的念头——
就算离开死神控制的领域,法师也不能使用法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