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利恩骑马铜像如旧伫立在广场中央,与周围的满目疮痍相比,它的安然和坚定仿佛能给予人振作的勇气。一些建筑的废墟已经被清理,但大部分还保持着粉碎的模样,有的地方甚至仍能看到干涸的血迹。人们用无数白色花瓣在铜像与大礼堂遗址之间铺成了一条直道,给这片苍凉增添一抹伤感的柔软。花瓣被法术黏附在地面上,防止大风吹散。参加集会的人们分立于花瓣道两侧,他们的视线集中在大礼堂遗址前临时用泥土堆积夯实起来的高台上。高台周围插满了纤细的白雏菊,在寒风中瑟瑟轻颤,又像是受到台上那名演说者满腔激昂的感染。
“那个叫朵拉的小姑娘今年只有七岁,她跟着父亲出门时,念念不忘要吃妈妈做的松子蛋糕。可怜的母亲现在还等着女儿和丈夫回家,烤好的松子蛋糕发霉了,她就一遍一遍重新做新鲜的……然而小朵拉和她的爸爸再也不会归来。”演说者是个体态微胖的男子,浓密的棕色眉毛和大胡须很容易让人忽略他的长相,讲到激动之处还会跟着面部表情一起活动。
“哈林和爱玛,一对年轻纯洁的恋人,他们是慈爱的阿尔瑟雅的信徒。那天他们约好去大地神殿,希望那位保护婚姻的女神见证他们一生忠贞的誓约。装点着鲜花的马车载着这对有情人驶过你们现在站立的位置,他们相拥在一起,憧憬着将临的幸福:一座带着小花园的屋子、几只活泼可爱的猫狗、两个健康漂亮的孩子……突然之间,一切的希望戛然而止。”演说者身后的一位法师将他富有渗透力的声音传递到广场每个人耳边。许多人红了眼眶,女士们更是忍不住轻轻低泣。只见他双手向天,悲切地喊道:“亚斯诸神在上!请听听我们的祈祷,愿无辜的灵魂得享天国的荣光。”
人们垂下头,在胸口划着不同神符,向各自的信仰轻声祷告。待他们的声音平复下来,演说者收敛了悲伤的情绪,脸上露出凌厉的愤怒之色:
“可是,我们还活着。我们无法停止悲痛和愤慨,只有认罪和忏悔才能熄灭我们的怒火。他们已离开这个世界,如果留在这个世界的我们不能为他们站出来,那么在冥界和天国的灵魂如何能够安息?
“制造这场灾难的是魔族。而能够制止魔族行凶的人在做什么?和平时他们享有世人的尊崇与超然地位,享有我们贡献的粮食和金币;患难时却让魔族轻易闯入神殿,眼看着异界的入侵者肆虐而无能为力,在我们需要帮助的时候姗姗来迟——为什么?难道是神抛弃了我们?还是神的仆人们被世俗迷惑了眼耳,听不到看不见我们的挣扎,遗忘了我们的苦难?”
广场上的听众被他调起了情绪,他们交头接耳地议论着,脸上的表情或是不满或是疑惑或是惶恐。演说者口中的“他们”显然是风神教,他并不直接指责对方的不是,而是一一陈述他们以往的过错和失误,以不断反问的方式令群众的思考不由自主地被他导向同一方向,一丝丝的不满叠加起来,最后隐隐生成了一股“风神殿不可原谅”的怨气。
这时,人群外围传来的骚动突然打断了高台上的演讲。
“伊塞尔殿下!是伊塞尔殿下来了!”有人最先喊了一句,随后这个消息迅速传遍集会者之间。人们微微兴奋起来,他们注意的焦点也从高台转移到广场另一头。
其实对在场的平民百姓来说,他们并不认得伊塞尔。但是亏得这段时间以来克拉伦斯暗中卖力散播关于广场事件的“流言”,口口相传之下,至少王都城民对这个名字早已耳熟能详。当看见苍角骑士们护卫的马车驶来,人们忍不住涌了过去。不过他们并没有一哄而上,自觉地与马车隔开一段距离,看着集会的几名主持者匆匆跑出来迎接。
伊塞尔的双腿至少要到一周以后才能尝试恢复行走,他被骑士们从马车搬到了一架四人抬的椅轿上。
集会主持者们有些诚惶诚恐地向他躬身行礼,为首之人语气带着点激动地说:“欢迎您,尊贵的王子殿下!您能来参加集会,真是我们莫大的荣幸!”
“不用多礼。这位……”
“诺曼,殿下。”为首之人这才想起他还没有自我介绍,连忙道:“请原谅我的失礼,我叫诺曼,是王都向日葵商会的会长。”
伊塞尔神情恬淡,语调温和地说:“诺曼先生,我今天是作为一个普通的卡斯廷人来悼念那些不幸遇难的城民,以及作为一个冒险者来悼念那些互不相识却曾并肩作战,为阻止魔族危害无辜生命而牺牲的英雄。”
“不管您以何种身份而来,我们都记得您做的一切。您的到来也是对我们这些想为死难者尽点绵薄之力的人,最大的鼓舞。”诺曼态度诚恳。他很清楚王都的达官贵人们并不待见自己发起这样的集会,而伊塞尔的出现,不管其本意如何,都是一种肯定,也是对他们这几个集会主持着间接的保护。何况诺曼本人是广场事件的幸存者,私心上他还对这位殿下抱着真挚的感激之意。
“请走这边。”诺曼亲自带路,引着抬椅轿的侍从走上花瓣道。
人群起先肃立,随后不知从谁开始喊起了伊塞尔的名字。从一两个出声到几十人的声音到成百上千的呼喊,他的名字被许许多多的人用语言堆砌在广场上空久久不散。
伊塞尔微微怔愣,随即露出微笑,向两旁的人挥手致意。
“这是我们的王子。”克拉伦斯跟在后面看着他的背影,向身旁同来的爱德蒙感叹。
“也将是我们的国王。”苍角骑士的首领用陈述的口吻回应。
受到集会的声势吸引,广场周围来往的行人车马陆续驻足观望。北边通往阿耶罗区的道路旁停着一辆贵族的马车,被一队胄甲闪亮的骑士团团围住。威洛第亚公爵艾列克就坐在车厢内,从窗口远眺着塞利恩广场,听着人们欢呼伊塞尔的名字,脸色沉郁——他晚到了一步,这个时候再过去大概只会沦为陪衬和比较的对象。
“回去吧。”公爵对着候在车旁的骑士说了声,一把扯开窗帘,遮住了投进的光线。
车队当即掉头,顺着原路返回霜宫。艾列克的脸庞淹没在阴影里,正如他的心情一样晦暗难明。身为女王跟前的宠臣,他不甘心满足于他人印象中附庸的角色。故而明知道珂琳安妮同风神殿靠拢,他犹豫再三还是前来参加这种与神教立场相悖的集会。艾列克不仅希望以威洛第亚公爵的名义得到民众的支持,更希望向王都的权贵们展示出他和女王不同的形象——斯迪尔德高踞王座,威洛第亚接受人民的欢呼。
然而就在刚才一瞬间,他忽然意识到那个他讨厌的血缘兄弟既拥有“斯迪尔德”,又以断掉几根骨头的代价夺走了他多年心血继承来的“威洛第亚”——可笑一群魔族惹下的麻烦,最终受益者却是那个残废。
艾列克一路阴沉着脸赶回霜宫,一大群宫廷侍仆恭顺地出来迎接。虽然自未能受封摄政后他就几乎没笑过,他们还是能从他脸皮的紧绷度判断出他心情不佳。
公爵回来后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静思。直到女王打发走议政会的上席们,神色慵懒地走进来,亲了亲他的嘴角:“听说你不太高兴?”
“我看见奈斯卡伦的平民像对待国王一样对待你的伊塞尔。”
“一回来就提那个扫兴的名字,你想惹我生气吗?”女王嗔怒地瞪了他一眼,双臂柔若无骨地搂住他的脖子,安慰道:“不要太担心了,亲爱的。你得体谅,人们空余时间总是需要可供谈论的话题。但谈论立储这么严肃的事,却是大臣们的职责。”
艾列克顺势揽住她的腰,微垂的眼睑掩去眼底的冷光。“他们怎么说?”
“下周三的廷议,议政会将正式提名王储人选。他们还提出让他参加廷议,对广场事件的一些情况作出解释。”女王纤眉轻蹙的样子,让人忍不住想为她抚平一切烦恼。“不过他们几个对人选的分歧僵持不下,这次廷议恐怕大臣中间中立派的态度是关键。”
艾列克食指按在她的眉间,冷静地道:“就算议政会最终提名违背了你的意愿,你也可以否决。”
卡斯廷的立储制度在有些国家看来难以理解。国王瞩意的储君人选需要得到议政会认可。如果不认可,议政会也能提名其他候选者,当然一样必须得到国王同意。外国君主们觉得卡斯廷赋予议政会的特权未免产生与王权抗衡的隐忧,然而这项制度在实际执行中,更多的是为由摄政辅佐的国王准备的。倘若是实权君主,譬如莱宁王,他让议政会审核王储提名不过是走个形式。公爵们可以给出不同建议,然而要是莱宁王不接受,那么议政会也只能从善如流。但是珂琳安妮连军队都未掌控,自然这些上席们通常会无比坦诚地表明立场。一旦女王和议政会意见不和形成僵局,储位之争很可能演变成所有大臣参与的角力。
想到今天在广场上看到的那一幕,艾列克就难以乐观起来。如果立储的争议真到了“拉锯战”的地步,伊塞尔迅速崛起的声名可能成为改变“战局”平衡的那只筹码。
艾列克沉默地抚过女王的背脊,手掌渐渐向下,忽然轻声问:“如果我说……我已经无法再忍受与他共存于世……你会如何选择?”
珂琳安妮绵软的身体倏地一僵。她眼中闪过迷茫之色,不明白为何心底会有瞬间的犹豫。但很快她就将异样的情绪抛诸脑后,低低轻喘着一心一意享受他的亲密。“除了你,我还需要什么选择?”她有些意乱情迷地倒在他身上,急剧颤动的睫毛下,冷漠的灰色眼珠就像在燃烧一样闪烁,“我是女王,艾列克,我给予你为所欲为的权力……”
威洛第亚公爵回应一记深吻做奖赏,随后打横抱起她,快步向隔壁的卧房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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