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老头回来了。他在屋外待了一会儿,放好他的工具,坐着抽烟,看一会儿夕阳。
他也想那样子做。没有什么比坐着看夕阳更惬意的了,小时候,他记得自己有很多时间去看夕阳如何坠入大海,看它的颜色变化,看夕阳下船帆的侧影以及海鸥翱翔时羽翼上披挂着的光点。如今看去,好像画面很清晰,好像他回到了童年。是不是人越老,对童年的记忆越清晰?我是不是老了?
老头推门进来。扫了他们一眼。什么话也没说。将猎枪放回去,把草帽挂在墙上。走回去端回来一大碗水。先是喂给他喝,又让吴离喝。
老头不说话,或者根本不想说。他喝水的时候,一直盯着老头看,试图从他那张皱纹纵横交错的脸上读出什么。即使是一句无关紧要的话也好呀,他想。可是他明白自己的努力只会徒劳无功。他明白老头就像老头明白自己一样,老头始终都会像凿不开的石头一样不让人看出其中的秘密,除非他自己开口。
“是不是承认了,就能放过我?”吴离伸长脖子问道,当老头将碗拿回去的时候。也许吴离以为老头会再次离开,丢下他或者他们在屋子里。也许他害怕了,不得不为自己赢得时间。
“这不是同一件事。”老头背对着他们说道。“老实说,可能会让你死得痛快些,少受些折磨。”
吴离听到这话,头低下,闭着眼。绝望了,再次。
“也许我该跟你们讲讲我的孙女。”过了一会儿,老头回来了,手里拿着照片。他都不知道老头什么时候已经来到他们跟前。刚才有一刻,他带着困倦和饿意,徘徊在睡梦的边缘,迷迷糊糊,恍恍惚惚,偶尔听到窗外鸟儿欢快的叫声。但他就是不愿意醒来,他想,这种时刻该是美妙的,如此宁谧而柔和,就像海面上的微风,或者那就是吻,你可以为之陶醉,为之回味,但你不可以醒来,鲁莽行事。
他看到照片上的人,一个女孩和一个岁数稍大的女人,也许是对母女。他看不太清她们的长相,因为有光在照片上晃动,加上老头距离他们不算很近,再说他的手在抖。但他看清女孩穿着淡蓝色的连衣裙。那是一种他喜欢的颜色,可能与他生活在海边,喜欢湛蓝的天空有关。他还记得梅梅不喜欢,总喜欢穿着大紫大绿的衣服,故意惹他,却怎么也没法让他生气。因为他宣称自己脾气好,包容性强,虽然如此,他时不时批评她的穿着,缺乏质朴缺乏简单随性等等,引得她也对他的穿着甚至生活习惯指手画脚,横眉竖眼。很难听出她那种语气里到底是不是真生气了抑或开玩笑,但是,他想,我每次说她,其实都不是存心的,我不过是想逗逗她,穿什么又有何关系?感情是一种磨合,齿轮能够切合当然好,不能的话,也没法强求。可我毕竟喜欢她,有段时间那么深。
老头仍旧坐在那块木桩上。低头凝视着照片。脸色温和。在他的身后,阳光正在节节退缩,退出窗户,退出森林,乃至退出地球。他看着老头的表情,感觉自己被打动。亲情在他身上起的作用,人之常情,他想。
“她要是活到现在,该是嫁人了。这是她母亲。”老头说,一边把烟斗点了,“她一点都不像她母亲。她很听话。”他摇了摇头,继续说道,“她母亲老喜欢往外跑,勾勾搭搭。净给家里丢脸。”他叹了口气。
很难要求一个女人应该怎么做,他想,都是性格的因素。梅梅也是,我管不住她。我太软弱。约束不了她。其实从认识她的那会儿,我就应该知道,她不是一个坐得住的人。或者说,我不该在她身上投入感情。她只会给我惹麻烦。朋友也这样说。她过惯了那种所谓的精彩生活,不会安于安静乃至枯燥的生活的。可是人的感情很难讲,不是你想控制就能控制得了。我以为自己很理智,不会感情用事,但我错了。我发现在狂热地依恋她的时候,我根本没法控制自己的行为。也许我就是感情的动物。而在过了最初的阶段,她似乎对我厌烦了,多么讽刺又多么典型的发展脉络,我只能嬉皮笑脸地迎合她,等得到她了又一刻不能安宁,提防她做这做那,留心她的每个电话,她的每次外出,为此我都快疯掉了,甚至梦里也在重演。但这又能怎么样?你担心的,它就那样发生了,还在我们住的地方,在那沙发上,天啊,我疯了,那个狗娘养的家伙,我当时从桌上抓起水果刀砍向他,好在他跑得快,否则他肯定死在我手里。该怎样去判断一个女人,以及一段让人痛心的感情?
老头讲起他孙女有次在林中如何躲避狐狸的追杀,并且巧妙地把它引向陷阱。老头讲起来断断续续,是悲痛在中断他,使他迂回地不断跳出往事,又带他进入。他不忍注目,但那种记忆却额外通透,像血一样留在他的体内,他不能排斥,也没法控制。
吴离哭了起来。他似乎听到吴离说了对不起。他想老头也听到了,因为他转过头,看着吴离,认真地。他似乎看到老头的眼眶里闪烁着泪花,但他不能确定。
老头站起来,摇摇晃晃走出屋外。
此时天已经黑了。他听到蟋蟀的声音,或者那只是他的幻觉。也许他根本什么都没听到,除了吴离的哽咽声还有自己的心跳。
老头回来了,但他没有走到他们身边。他到屋子的另一头。踱步,抽烟。最后他蹲下来,抽烟。
雨又开始下起来。很快响成一片,严丝合缝。
他饿得浑身发虚,腿发颤。很快他嗓子发痒,打着喷嚏,头痛欲裂;他发烧了。他听到吴离向老头求情,给他弄点药,弄点热水。他感觉有人给他松了绑,将他抱到一张床铺上,过了一会儿,有人往他嘴里塞了什么东西,又扶起他上半身,让他张开嘴喝水。
他感觉冷得要命,他真希望有个火炉在身边。他狠命地抓着被子,紧紧裹着。他抖得厉害,感觉头上的血管涨得发疼。他蜷缩着身子,一些画面在脑袋里被挤扭曲了,或者他对一些事的感受不同了,他想想黑啤没什么好喝的而为什么过去那么喜欢喝呢?他对梅梅好像也不在乎了,他看到她迎面走来,但他一点不激动,他甚至都不想看她。
哦,真是奇怪,他想,是不是出什么问题了?
他开始相信这一切都是梦。他不断告诉自己这点,如果桌上那颗苹果不见了,就是梦。它果然消失了。他大叫起来。但他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他又喊了一下,仍然如此。他害怕了。他捶打桌面,他感觉不到疼。他相信这是梦。没错,他说。奇怪的是,他又看到了老头和吴离,只是他们的形象变得很古怪,很不真实,他忽然意识到他们是梦的产物,是他意识里的虚造,是从他身上分离出去的,而在那张看不确切的照片上,女孩的脸却是梅梅的,——必然有什么在压迫着自己,他自言自语道,而他在回避,在逃离,而在过去了一段时间之后,连他自己都相信,他逃避的已经不见了,他甚至都不觉得那是逃避,而是失去,可能的话,他在某个时间里丢失了,就像丢了书丢了记忆一样,但如今这段失去的记忆回来了,像果实一样长出来。但那是真的发生过,还是他从书里看来的而他记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