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嚷着要去的“舒记老牌”是镇上一个叫得响的米粉摊档,主卖汤粉,在街东。老板姓舒,是个跛子,也是个歪脖,但因为总体来说,他跛子的特征比歪脖更明显,因此大家都叫他舒跛子。舒跛子的家其实就在街西我家对面,但因为街西不成市,还是街东的人气比较旺,因此才到街东开了这个粉档。同样的材料,被他一收拾,米粉就是清香爽滑,蜜汁叉烧就是甜香入味,酸菜就是咸淡脆口;然而最关键的还是汤汁,稠浓鲜甜,筒骨、黄豆芽,这些都是熬制汤汁看得见的公开材料,还有一大包据老板声称是“祖传秘方”的东西,包在白棉布里,在汤锅里咕噜咕噜地滚着。据说为了要弄清这棉布里包的是什么,有人跑到舒老板倒粉档垃圾的地方翻了个底朝天;也有人以帮工为幌子,企图潜伏在粉档中刺探,均未果。未果之后,便有人放出话来,说舒记老板的粉档之所以这么红火,并不是因为他的手艺有多么了不得,而是因为他在棉布包里包了罂粟壳,又有人说,包的其实是秘制的蟾蜍皮。不管是哪种,透出口风的人都说它们都有着共同的功效,那就是像毒品一样,让人越吃越上瘾。但危言之下,依然有群不怕死的人像往常一样涌向舒跛子的粉档,就为了那口鲜。
从我家所处的街西走到舒记粉档需要一些时候,赶药市集的山民大都还没摆上,但即便是平日里不成市的街西两旁,也都早早被石头、皮袋、小扎茅草之类的物什所占据,那是他们托自己在镇上的好友亲朋帮忙占住的摊位。从那些密密匝匝、肩负重任的物什中,父亲看到了今年药市的繁荣,他带着我,脚步轻快。
舒记粉档也因了今天的药市提前满座,这其中有一部分就是提早来的山民。父亲和我只能在边上等。我歪在父亲腿上看舒跛子熟练地收拾,哧溜哧溜地吸着粉档鲜甜的香气,抬眼就看到街东头那株硕大的三角梅,将半条街都映染成了红色,是一种掺入了紫调的玫瑰红。父亲亲笔书法的“药市”卷裹其中,碑文已经被漆得通红。每年端午这一天都要给碑文上色,这也成了药市的一个惯例。
父亲的身体随了我的摇蹭而晃动。突然,我明显感觉到他的身体站直了,站挺了,身体的朝向也似乎有了明确的目标和方向。顺着这方向望去,我看到了一个三十岁上下的女人。是的,女人,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对一个女性郑重其事地启用这个忘了是从哪里听来的柔软的称呼,而不仅仅是代称。那女人扭着柔韧的腰身,从粉档对面的房子里走了出来。
在那个审美乍暖还寒的年代,女人们开始把花花绿绿的颜色往身上穿,但还没有走出把自己的身体线条隐藏在直线条衣裤里的习惯。那天她穿了件月白色的衫子,白色在现在是纯洁的象征,但在当时,在我们那里是很忌讳的颜色,“要想俏,一身孝”,它的美是公认的,它的麻烦也是公认的,而把这样一种复合的颜色穿在身上的女人,本身就是一个带有一点点邪气的、让男人欲罢不能的暧昧符号。她衣服的样式是连襟式的,说实在话,除了六七十岁的老人以外,当时已经没有人再穿了。但这连襟,那女人自己已经做了改良,胸口给放大、放宽了,放宽的地方被像发好的新米糕一样的团子给撑开了;及了腰身,却给紧紧地卡细了;最后到臀,竟又“砰”地给放开了。这样丰富的线条变幻让一个年仅七岁的孩子去形容实在是词穷,多年以后我在大学的男生宿舍翻画册看到玛丽莲·梦露,和这个记忆里的身形一重合,一个个精准的词喷薄而出:张力!柔软的张力!富有韧度的柔软的张力!
那个像发好、蒸熟,被天工开物捏拿得道的米糕团子直直地朝我们,确切地说,是朝父亲一扭一扭地过来了,她没有刻意,况且那时候还没有“猫步”的概念,只是她的腰臀比例实在惊人,因此才有了这样的神来之笔。她给我的起点实在是太高,以致后来我在电视上看到瘦骨嶙峋的模特在T台上拐出所谓的专业猫步的时候,就忍不住暗自发笑。
她在我们面前站定,我感觉到了一股扑面而来的叵测的潮热。但奇怪的是,一点汗味也没有,那似乎是从幽深之处散发出的,带有一点点刚刚好的、带有点挑衅的温度,又混合了一点点薄荷的清爽,很内涵、也很隐秘。这也是后来我不再在其他女人身上感觉到的。
她手里拿了只白底红花的搪瓷盖碗,她也是来舒记打米粉的。
“好些了吗?”没有开场白,父亲就直接问她。
“还不是那样”,她的说话的声音带着老留声机里旧上海女人靡靡之音的调调,“晚上汗衫也要湿个两三回,光是出门打次粉,回去也要换身衣衫,干脆没事还是不要出门了,最难熬的是今天,还不知道怎么熬过去呢,要不,今天你再来给我……看看?”她说这话的时候,手抚着我的头,却是稍稍侧了头看看父亲。看她身上的衫子,真的是大半都湿透了。她的眼睛很细长,眼尾稍稍朝上飞,这让她不论什么时候看起来,都是一副慵散迷醉的神情。
二十年后,在处理完舒小白的后事之后,我经常混迹于酒吧,有一天我突然发现酒吧女孩浓重的烟熏妆全都洗干净了,眼尾朝上飞,有米糕团子的三分样子,我找了个女孩碰了碰杯,问她怎么回事,她不以为然地乜斜了我一眼说:“你懂什么,这是香奈儿的猫眼妆,如今呀,闷——骚——当——道!”我要说的是,米团糕子和这种妆出的干巴巴的闷骚妆完全两样,那是一种由内而外的生长着的、自在的、湿润、潮热而叵测的风情。
父亲并没有答话,但我抬起头的时候,看到他的嘴角向上扬了扬。
“月娘!”这时听得舒跛子大叫一声,“来了也不说一声,刚才我又没注意看,过来过来!”
巡着这声招呼,米糕团子越过排着队的三五人群,走到舒跛子面前。“来!”舒跛子从米糕团子手里抓了搪瓷盖碗,麻利地烫粉装碗,拨入叉烧、花生、酸菜、葱花,加汤,将盖子反过来托住,递到月娘手里。“好啦!”舒跛子眼睛里闪烁着熠熠的光彩,歪脖子抖得更厉害了,看得出来,无论是接还是递,他都极力想延长交接的过程。
米糕团子手一扬,指了指我和父亲:“先给他们吧,人家孩子都等了很久了。”前面排的人不免侧目,但也仅仅限于侧目,那是一个早已习惯了加塞的年代。
我和父亲提前坐到了桌前吃粉,米糕团子则捧着搪瓷碗,扭着柔韧的腰身,像踩弹簧步回去了。奇怪的是,在她离开之后,空气中湿热的气息并没有消退,反而更重了。我从碗里抬起头,这才发现,刚才街道两旁的石头、蛇皮袋、小扎茅草之类的物什已经变成了三五成群收拾出摊的山民。而草药也越集越多,那股越来越重的湿热的气息,就是刚从土里采出来的拥挤的中草药散发出来的。有别于父亲诊所里加工过的中草药的干香,这是一种新鲜的、潮热的、带着生命感的气息。
父亲带着我从街东走回街西,一路上走走停停,问价,还价,不一会他就抱上了一大捆草药,连我怀里也抱了一小扎。
“先拿回去放,再来吧。”父亲说。
我没想到,这是父亲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