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俊从来不知道西岚地界还有这样景色优美的地方。
忐忑不安地走进大门,保安并未拦阻,估计可能把他当作来探访病人的亲友。进了大门之后,里面的景象更是令林俊大开眼界,一大片绿地,随处可见亭亭如盖枝繁叶茂的古树。阳光从枝叶间穿过,投了一地斑驳的树影。寥寥落落的有几名身穿蓝白相间竖条病人服的患者在蓝色制服的护理员陪护下漫步在阳光明媚的草地上。面对如此优美的环境,林俊甚至在心里暗叹,如果能在这里住下,就算是患上什么难以治愈的疾病也会更容易度过吧。心里想着,脚下不停,沿着塑胶铺就的步道,穿过绿地,直奔向建筑的正门。
进了楼,里面便是一间极为宽敞的大厅,穹顶极高,挂着巨大的水晶吊灯,墙壁上绘着几幅文艺复兴时期的画作,林俊扫了两眼,都是宗教意味很浓的作品,达·芬奇的《岩间圣母》拉斐尔的《阿尔巴圣母》以及著名的《西斯庭圣母》。这些画作在墙壁上等比例扩大,模仿者的绘画技巧看起来极为精湛,整体布局把握精准,对人物表情的刻画也是惟妙惟肖,圣母们悲天悯人的目光从墙壁上俯瞰下来,好像愿同生活在这里的患者共通分担疾病带来的痛苦似的。
林俊仅仅在大厅徘徊了一下,就有一个面容姣好的女孩向他走过来。那女孩看上去也就二十岁出头的样子,瓜子脸,大眼睛,穿着蓝色的制服,头顶带着护士帽,个子不高,脸上带着笑意,语声清脆:“先生,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到您的?”
“我是星光办公用品公司的,我叫林俊,”林俊拿捏出公式化的笑容,一边说一边递过名片,“我听说你们有向我们公司采购办公用品的需求,所以专程过来。”
那女孩子迟疑了一下,才道:“好的,您先稍等一下,我帮您问问看。”
林俊道了声谢,看着那女孩转身走回前台,和另外一个坐在电脑后的女孩子小声说着什么,接着打了个电话,两人又说了几句,不时看向林俊这边。林俊心中有些不好的感觉,难道出什么差错么?正想着,那女孩已经走了回来,依然笑着:“对不起,林先生,您是不是搞错了,我刚刚问了一下,我们最近几个月都没有办公用品采购的需求,而且贵公司也从未与我们院有过合作。要不,您再打电话确定一下?”
“啊,好的……”林俊尴尬地回应了一声,“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
“没关系。”女孩极有礼貌,笑语盈盈,一双大眼睛却紧紧盯着林俊,一瞬不瞬。
那显然不是什么令人舒服的眼神,充满了怀疑、戒备。林俊被她盯的有些如芒在背,赶紧转身出了门。在步道边找了一把固定在地面上,漆成乳白色的靠背椅,拨通了公司的电话。接电话的是另外的一个同事,表示不清楚小黄说的事情,林俊无奈之下只得打黄永进的手机,却迟迟无法接通。这时他才感觉有点不妙,难道被作弄了么?他知道有些公司的老员工比较可恶,会戏耍新来的员工。可是,小黄平时和他关系还不错,应该不至于骗他的。极可能是因为此前并不是他和院方的采购人员接洽的,所以才会被委婉拒绝。他站起来,深吸了一口气,重新走回疗养院的接待大厅,心里盘算着说什么也要让对方再确认一下才行。
十五分钟后,林俊满脸羞愤地被两个魁梧的保安架着请出了疗养院的办公楼。原因是他一再坚持要让负责后勤的人员证明根本就没有采购办公用品这回事儿,或许他的情绪有些过于激烈,结果起了争执,惊动了院长的助理,问清了来龙去脉之后,对方毫不客气地告诉他最近确实没有任何采购办公用品的需求,而且即便是采购也不会选择他们公司。然后,那个之前令他觉得温婉可爱的小姑娘,惨无人道地拿出一张硕大的纸牌放在他面前,上面用粗大的黑体字标明:本院不欢迎任何推销人员。
林俊满怀沮丧地往出走,心中几可确定整件事情都是一个针对他的可恨恶作剧。他甚至能想象得到小黄和其它同事都在等着看他回到公司时的可怜模样。他们最爱看人出丑,幸灾乐祸,挤眉弄眼,脸上挂着那种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越想越是愤恨,脑子里浮现小黄那张笑嘻嘻的脸,****的王八蛋,亏自己还将他当作朋友,真想狠狠地砸过去,把那张丑陋的脸砸个稀巴烂,踏上一万只脚。心里烦恶难抑,走到草坪正中的时候,蓦然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
“阿俊,阿俊……”是个女子的声音。
他愕然站住,循着声音望去,只见一个坐着轮椅的女人侧对着他,看不清面容,伸着手向前呼喊着。女人正前方的不远处,有一个十多岁的小男孩在草地上大呼小叫地奔跑着。因为是逆着光,轮椅上的女人和奔跑的男孩都被明亮的阳光包裹着,林俊微眯着眼睛才能看清,女人穿的是同样的竖条纹的患者装,身着蓝色护士服的陪护员站在轮椅后推着她,而那小男孩,则是正常的衣服。也许是她的儿子,他心想,还真是巧,看来那孩子名字中也有个“俊”字。
继续向门口走,那女人还在“阿俊阿俊”地喊着。
“好啦好啦,不要喊啦,那不是阿俊的,佩佩小姐。”陪护员有些无奈地软语安慰道。
声音不大,依稀可闻,传到林俊耳里,却响彻天地,其余语句俱都隐去,只剩下“佩佩”两字。林俊木然而立,如遭雷击。他有多久没听到过这两个字,偶尔午夜梦回,回想起十五年前的那些事情,那个时而呆傻的时而古灵精怪的小女孩,已经恍惚的像是发生在上辈子中的回忆。
“是佩佩吗?真的是佩佩吗?”他在心里狂喊着,倏然转身,向那坐在轮椅中的女人狂奔而去。短短不过几十米的距离,却令他生出漫长之感。终于,他跑到那女人面前,看到了对方的脸。容颜如画,眉眼依稀还是十五年前的样子,只是脸部过于消瘦,线条显得凌厉,刀削斧劈一般,头发又直又长,披散在肩膀上,鼻梁直挺,肤色白皙,淡青色的血管在皮肉之下清晰可见。林俊注意到她的眼睛,眸子晦暗,没有一点神采,眼神发飘,没有焦点。就算林俊在她面前,眼睛也只是稍稍在他的脸上停留了一下,就滑了开去,还在伸着手,向那草地上的孩子,喊着,“阿俊,阿俊……”
林俊扶着轮椅,跪着,满脸是泪。他能确定面前的女人就是韩佩佩,但又如何,佩佩显然已经不再认识他。往事一幕幕从眼前闪过:夕阳照耀的小巷,佩佩挥舞着棍子打跑程武阳;树影斑驳的河堤,佩佩在他的脸上轻轻一吻;光线昏暗的砖窑,佩佩把拉环戒指带到他手上;荒草萋萋的野地,佩佩为了救他,引开那几个坏学生……猛然间,那些深深地藏匿在心底的回忆全都被激活,接着,无法阻挡的悔意随之铺天盖地的袭来。
“先生,先生,你怎么了?”年轻护士急声问道。
林俊回过神来,伸手擦净脸上的泪痕,“对不起,她是我的一个,呃,一个亲人,我有好多年没见过她。”
年轻护士瞪大了眼睛,好像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你认识佩佩小姐?”
“大约十五年前,她就住在我家隔壁。”顿了一下,“是谁把她送到这里来的?是她妈妈么?”
“这个我可能不能告诉你,院里有规定,要对疗养者的信息保密。”护士脸上的惊讶褪去,眼神中露出戒备,“先生,请你让开一下,如果你想探望佩佩小姐,那就要按照正式的探望流程来。”说完,径直推动轮椅从林俊身边走过。
只剩下林俊一个人还跪坐在原地,佩佩从最初看过他一眼之后就一直再未看他,等他站起身来的时候,那两人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他双腿发软,被抽尽了全身的力气一般,腋下都是汗,额头也汗涔涔的,强撑着走到不远处的座椅,顿时瘫在上面,大口喘着气,好像刚刚从窒息中恢复过来。耳际嗡鸣,血液流过耳鼓,他能清晰地听到静谧的流动声。脑海中乱成一锅粥,年幼的佩佩和已经长大成人的佩佩,两张面容,相互交替着出现在他的眼前。
不行,无论如何都要先弄清佩佩的状况。
他强撑着身体,站起,缓了片刻,迈开大步向着佩佩消失的方向追过去。
转过那一片生长的密密实实的灌木树墙,后面出现另一栋五层的建筑。没有其他路,佩佩只可能进到这栋楼里。然而,林俊走到门口却被穿着制服的安保人员拦住。没有探访证不允许进入。而探访证需要在主楼的大厅办理。无论林俊如何恳求,对方就是不松口。没办法,林俊只好回到主楼去办理探访证。等他走到主楼门口,旋即记起自己刚刚才被驱赶出来,顿感沮丧。他知道自己如果走进去肯定会再次被赶出来。但却没有别的办法,唯有硬着头皮再试一次,希望对方能听他说明情况。
果然,他才刚进大厅的门,那个用纸牌子羞辱他的女护士就发现了他。立刻大呼小叫起来:“喂,你怎么又回来了?不是让你快走嘛?你不可以再出现在这里了,你听到了么?”一连串的质问连珠炮一样向林俊发射过来。
“对不起,我为我刚刚的行为道歉。”林俊满脸堆笑地说。
“不听不听,不是让你走的么,”那小姑娘摇着头,用双手抵住林俊的身子,然后扭头冲接待台后面的另一个女护士喊:“快叫李队长,就说那个死推销的又跑回来了。”
听到被称为“死推销的”,林俊颇感无语。
“听我说,你听我解释,这次不是推销,我是想要探访一个病人。”
“不信不信,你一定是有别的企图,跟你说,你快走吧,一会保安队的来了你就惨了。”小姑娘眼睛瞪得圆圆的,一手叉着腰,一手指着林俊的鼻子不可一世地威胁道。
“我跟你说我真的是想要探视一个病人,她叫韩佩佩,就在你们这里疗养,我刚刚还看到她,如果你不相信的话可以查查。”
“你说什么?你认识佩佩小姐,哈哈,”女孩好像是听到世界上最好笑的事情一样,“这你可撞到枪口上了,你说别人没准我还真信了。我跟你说,从我来到现在还没有外人说过认识佩佩姐,你还想说什么?瞪着我干嘛?你不但是个死推销的还是个臭骗子。”
话音未落,四个穿着保安制服的男人已经从门口奔进来,气势汹汹地冲向他,当先一个人指着他喝骂道:“嘿,你丫怎么还在这儿啊?作死是不是?”
看着几个人冲过来,林俊心里有点虚,但这个节骨眼上气势绝对不能弱,色厉内荏地指着对方警告道:“我告诉你们,这次要是敢碰我一下,别怪我对你们不客气。”话音还未落,其中一个满脸横肉的已经一把攫住他的手指,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娘的臭推销的还敢跟老子耍横”另一只手扯住胳膊。林俊吃痛,想要挣脱。但不等他用力,又上来一个保安拧住他的另一只手臂。
就这样,林俊又一次被屈辱且狼狈地驱逐出去。再次回到长椅上,抱着头绞尽脑汁地琢磨如何能再见到佩佩,然而,除了坐在这里死等,他想不到任何办法。阳光从清晨的和煦变得越发灼热,面前的世界忽然变得刺眼,放佛一切都能反射着强烈的日光。他被晒得汗流浃背,头晕眼花,加上饿的腹鸣如鼓,终于败下阵来。
回到城里的时候已经过了中午,天气热的几乎能烤化沥青的路面。林俊浑身臭汗的从公交车上挤下来,随便在路边找了一家小食店要了一碗面条填肚子。吃罢怔怔地呆坐了半晌,从见过佩佩之后一直到现在,他的大脑就彻底放弃了思考,无时无刻都在回放着一切有关佩佩的场景。他伸掌狠击了一下脑门,像是要把那些画面拍散一般。正在这时,手机突然震动起来,他掏出来看到是主管的来电,想到可能会被那个像是得了更年期综合症的女人骂的狗血淋头,一股难以言道的烦躁忽地从心底涌起,想也不想直接按了挂断键。接着站起身来从饭馆中走出去,看着阳光下蒸腾的热浪和飞扬着尘土的世界,骤然有一种想要从这个恶臭的尘世中抽身而去的冲动。沉重的疲惫蓦地从四肢百骸中苏醒,瞬间攻占了他的整个身心,挣扎着回到住的地方,颓然躺倒在床,意识飘荡荡的逐渐远去,毫无准备的就陷入了昏睡之中。
等他再次醒来的时候屋子里漆黑一片。他躺在吱嘎作响的床上,身体像是刚从水中捞出来一般。经过这么一场昏睡,他现在甚至开始怀疑自己遇到的真的是韩佩佩么?会不会只是一场虚幻的梦境?年幼时他有很多次梦到佩佩回来找他,两个人在河堤的柳树下欢笑嬉闹。佩佩还是那身旧旧的蓝色连衣裙,带着红色蝴蝶结的鞋子,眸子清澈;天空瓦蓝,和风煦煦,柳叶翠绿,蝉鸣水响,那么真实的不能再真实的画面,醒来的时候就立刻化作绝望的泡影。说不定这次也是一样!忽然之间,所有的事情都变得无足轻重,他现在无比迫切地想要验证佩佩是不是真的在那家疗养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