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个手机号,欠款很长时间了,十一个月,一直没有还上,发过很多催款通知,也没有回音,公司派我过来。”
这时从后面闪出一个人,我一看不是夏伟德,松一口气。他和老太太相当年纪,两鬓发白,宽脸,宽肩,看似脸相比老太太和善。他们应该是一对夫妻。
那人并没有走过来,站在那儿问,“什么事?”
老太太回过头,“手机公司的,找夏伟德,说手机欠费,没付钱。”
那人走过来,站在老太太身后,上下打量我。“你去找他本人。”
“他不在吗?”
“他不在。”女的说。
“欠多少钱?”男的问。
“两三百块钱。”
女的扭头,与男的目光对视,而后又转回来。
“找他本人吧,打他手机。”男的说。
“他住这儿吗?他身份证上的地址是这儿。”
“他不住这儿,你打他手机找他本人。”男的说。
女的警觉的看着我,又带点厌烦的神色,好像我不该打扰他们,更不该用这个人来打扰他们。
我打算走了,但仍不死心。“你们是他的什么人?能告诉我什么地方能找到他吗?”
“我们不知道,他不住在这里了。”女的说,声音高起来,抓住门把的手做出要关门的姿势。
“能告诉我,你们是他什么人吗?不弄清楚我们还是会有人来的。”我语气尽量客气,却不容置疑。
男的往前,用手肘将老太太往后推,插到前面,“找我们没用。”他语气和缓,露出一丝丝笑容,似乎他的话一说出来我就非得相信不可。“他本来跟我们有关系,现在没有关系了。我们曾经是他的岳父母,现在不是了,他跟我们女儿离婚了。不住在这里,住在什么地方我们也不知道,你自己想办法去找吧。”
我往后退一步,哦一声,我笑笑,“那没办法了。不好意思。”
在他们要关门的时候,我又说,“如果碰得到他,跟他说,我们来过,让他赶紧去把钱付了。”
男的停住关门,眼睛看着地面,点点头,再把门关上。他敷衍的态度倒使我高兴。
这条路难道就此断了吗?不成难道我又要转回去找石凡平?其实从我内心来说,我更愿意从夏伟德开始。不知何种心理作怪,我觉得避开石凡平于我更有利一些。或许我认为他要比夏伟德聪明,脑袋瓜子更灵,又或许是对他的厌恶,也有可能是某种说不上来的心怯。总之,我决定,还是在这条路上想想办法。
隔了一天我又来到这个小区,下午四点多钟的时候我跟着那位我见过的老太太到了她外孙女的学校。
第二天中午我又来到这个学校,在校门口找了个公用电话,我拨了夏伟德的电话。我有些紧张,拿着话筒凝神屏息了一会,拨完号,使劲清了清喉咙。
“喂。”对方说。
“是夏伟德吗?”我猛然想到我连他女儿的名字都不知道。
“是啊。”
“我是你女儿学校的老师,她在学校摔了一跤,需要你来一趟。”
“严重吗?”
“不严重。有点擦破皮,腿上和手上。”
“你们不把她送医院啊?”
“不用送医院,只是一点点擦伤。但她要求你来接她。”
“找她妈呀。”
“你女儿非要你来接,给家里打过电话但没有人接。如果你不能过来,我们可以把她送到你那儿。”
“那有这种事啊,她在吗?”
“她不在,在楼下班主任那儿。要不你告诉我你在那儿,我们派人把她送过去。”
对方似乎在犹豫,但很快,他说,“算了算了,我过来吧。”
我挂上电话,长吐一口气。我跑到边上小店,买了一包烟,一瓶可乐,再回到街上。
学校在一条弯曲街道的拐弯处,一边是围墙,沿墙有几棵玉兰树,几条石凳。几根样式别致的街灯。另一边是一排小店,一直延伸到外面的大马路,对面有居民楼,有商务楼,有宾馆,还有几家吃食点。
我沿着这条小街走了个来回,进了几家商店往外察看,最终在学校对面的一家宾馆里找到一个蛮好的位置。从那可以将学校门口一览无余,任何在那里停留或是进出的人都逃不出视线,只是我必须老站着,面朝外,透过一扇大玻璃盯着那一隅。
刚抽完一根烟,我看到一辆出租车停在学校门口,下车的人看起来是他。上穿白色圆领衫,下着宽松、口袋无数的草绿色裤子,一副于人满不在乎的打扮。他很急,大步的往学校门房那里去。
我走出去,顺着弯道慢慢地走向学校门口,我一边走一边拿出香烟点上,我盯着这个人,但我无法看到他的正面。他正与门房说话,一会小跑着进去了。
我估计是他,便在学校门口逡巡,抽完一根烟他还没出来,我再跑进宾馆,在那里抽第二根烟。
他在里面待得时间很长,但我没有看到有另外什么像他的人在学校门口出现,我只有等他出来看到他的长相才能算数。
他总算出来了,气咻咻的,满面狐疑。出了校门口,他站住,掏出烟,左右两边不停地看。他正面对着我,很清楚,是他。和照片上一样,平头,胖瘦没什么变化,几年来的长相也看不出有多少走样。但我在他脸上看到明显的疲态,一种被风雨侵蚀过的无所畏惧却也振奋不起来的神态,这也许是时光带给他的变化,也有可能是因为我知道他蹲过监狱,所以觉得这应该是监狱生活带给他的印记。他个子不高,但身材匀称。我猜想他比我小不了多少岁,但身材比我好多了,比我结实好几个层次。
他站在那里没有走的意思,看起来在等什么人来。
不一会,他转过身,朝着街的另一端。我扭头过去,看见前两天见过的那两位老人急匆匆地走来。他们站在学校门口说话,神情严峻,不时还有惊疑的表情。他们肯定在担心发生拐骗、绑架之类的事情,这莫名其妙的电话确实叫他们陡升疑云。
这两位老人是否会将我上门讨要手机费的事告诉夏伟德呢?
他们说了几分钟话便分手了,老夫妻向校门走去,夏伟德朝着另一边的街。
我等着那对老夫妻走进学校才跑出宾馆。夏伟德已经走到了这条街道的尽头,在大马路边停下来向一边张望。他要打车。我小跑起来,往他身后的方向跑去,我在距他五六十米处停下来,我要赶在他之前截住一辆车。
一溜来了好几辆空车,我拦下第一辆。我看到后面一辆空车在夏伟德前停下。我跟司机说,“跟着那辆车吧,前面那辆红色的。”司机什么也不说,也不看我。等着前面的车启动了,他也动了。
夏伟德并没有回家,他的车在停在一幢赭红色的建筑前。他下车,走进大楼。
那幢大楼有七八层楼高,建筑物上挂满了巨大的招牌和广告。大楼底层排列着各色商铺,日本料理、便利店、湘菜、火锅、银行、鞋店、电器商店,等等。
我走进楼,看见电梯门前聚了不少人,他也在其中。我在楼层示意图前停下来,一条条看。三楼是棋牌室,四楼是培训学校与保险公司,五楼是证券公司,另二层是一大堆乱七八糟的公司,顶层是桑拿。
电梯来了,那拨人涌进去。我还在看那些公司名称。电梯门一关,我冲进楼梯门,奔向三楼。我估计他最有可能去三楼或是顶层,其次是证劵公司。
到了三楼,电梯刚过。看上去刚才在楼下进电梯的人似乎都是往三楼来的。一帮人涌进棋牌室的那扇弹簧门。我瞥见夏伟德的身影,在最前面。他没在帐台前停留,直接往里走。
我跟进去,女服务员不断地在问,订房间了吗?订房间了吗?也不知道她问的是谁。我径直往里走,转进夏伟德刚才消失的那条走廊,已看不到他了,我必须一间间的找。
走廊狭窄幽长,天花板上嵌着节能灯,两边壁上交错挂有或山水或城市的图画,上方有幽雅的灯光照射。不知道来这里的人是否会在意这些图画。房间两边对称,一间连着一间——我估摸这条走廊上最少也得有二十来间房——每扇门上有个小窗口。我注意到左边的房间是带窗户的,右边的没有,此时这些没有窗户的房间好些关着灯,还没被客人占据。
我也是这类棋牌室的常客,最后一次来是车祸发生的前一天,那次打牌一直延续到第二天的凌晨一点,也就是距我老婆被车撞到大概十来个小时,我脑瓜里突然浮现出那天晚上走出棋牌室的情景,寒冷的黑夜里层层薄薄的雾气,幽黄的路灯笼罩在马路上方,灯光后面映现出一系列矮矮低低的建筑。我输了一千多块。那时我没有想到我老婆,而现在我却想到,她当时在西湖边上,某一个宾馆里,正与将要谋杀她的凶手躺在温暖的床上。我身体里某个地方一抖,心中一阵刺痛。我深深地吐出一口气,用力打消掉这种不该触及的想法。
此时刚过三点,根据我来棋牌室的经验,他一定是进了带窗户的房间,这样可以让每个人吐出的烟雾方便流通。我不紧不慢地往里走,通过小窗口向每个房间张望。走到头,没有看到他,我回过头再来一遍,我打算在中间靠前的几个房间,打开门看看,装作走错了房间的样子。
就在中间靠前的一个门口,有扇门开了,他走出来,冲着我这边,大叫,“服务员。”
我离他两步远,他眼光扫过我,退到门里。我走过去,扭头向房间里看,桌上四个人已经满了。全是男的。服务员从后面一阵小跑,听到夏伟德说,“给我泡杯茶。”服务员跟着他走进房间,“要什么茶?”
我进了洗手间,走到最后一个小便池前,拿出烟,点上。我拉开裤子拉链,掏出家伙,很长时间我一滴尿都没有撒出来。
几分钟后,我再回到那条走廊,经过那间房,我看到他面朝门,站在两个坐在桌子上的人之间、麻将桌的一角,若有所思的低眼看着桌上的牌。
我走过去,又返回来,闪进他们对面那间空房。我关上门,靠到边上。房间里空气闷热,有一股被长期封闭后特有的味道,灯关着,黑乎乎的,透过小窗射进来的方块光线落在地上和一把扶手椅上,变形了。
我在房间里的一块狭小空地上转圈,扔了烟头,有接上一支。每次转到面朝外,我就从窗口望向对面房间。我看到,每当那里一把牌结束了,夏伟德就神采飞扬的和桌上的人说几句,来回走几步,有几次他走到另一边,我看不到他。
我想我在这个房间里待不了多久,等一会打牌的人就会越来越多,很快,每个房间都会被人占据。再过几小时,这里整个楼面就会灯火通明,烟雾缭绕,或喧哗,或安静,或激奋,或郁闷,或惊叹,或悔恨,各色人等,各样情怀,时间已不复存在,只有一百四十四张牌在人们手中上演变化无穷的组合。每次到这种地方,我都会纳闷,怎么会有这么多人乐此不疲的聚集到这张桌子四周,忘我地沉浸其中。虽说我也是其中一员,但我总是捉摸不透,幸好我们没有此项娱乐业的统计数字——看看来到这里的人就会知道,绝对的消费主力——从年轻的到年老的、从男的到女的、从衣着简陋的到名牌满身的——想必超出上网的与看电影的,稳居头把交椅轻而易举。如果将其算列进去,弄个排行榜,那些具有“产值”、“票房”情结的人一定会伤心欲绝,大声哀叹人们的娱乐情操了。
我今天必须要看到他住在哪,但想到很有可能会等到半夜,我几乎要失去耐心了。这好几个小时如何打发。我窜出一个念头,真想招几个人,在这个房间里来一场麻将。
半个多小时过去了。汗水不住地从我的额头渗出来,一擦模糊了我的眼睛。夏伟德上了桌子,他坐在靠外的一边,在我的视线里。
我拿出手机,翻到那条短信,我盯着那块亮晶晶的小屏幕好一会,然后抬头看隔了两扇门的夏伟德,随后我接着再看手机里的那行字,我大拇指放在发送键上。我在想,但我什么都没想,我一按大拇指,屏幕上一个信封在翻飞,很快传出一串成功的叮咚声。
我抬头盯视夏伟德。他扭头看了一眼身边的小桌子,打出一张牌,伸手拿起手机,眼光落在手机上,按动,很快,随即将手机放回去,接着打牌。
我看不出他的反应,难道是他看不懂?以为是垃圾短信?我盯着他,身体一动不动。
也许只有几秒钟,但我感觉好像不止,他又拿起手机看,这次他看了很久,完全可以将那条短信读个十几遍。他看懂了。
我兴奋起来,觉得事情开始了。
他把手机放回去。我看的出来,他出牌的速度慢了,他在想那条短信,几把牌后,他又拿起来看。这次未将手机放下,出牌后,他再看,一连几把,最终,他开始按键,而后放到耳边。
我手中的手机叫起来。我一慌,看到是夏伟德的号码。他在打给我,我捏紧手机,压住它的铃声。夏伟德将手机贴在耳边,眼睛看着桌子上的牌。
手机铃声在我手掌里闷响。他不挂,一直到自动切断。
一把牌结束了,他站起来,让给边上的人,他把手机举在脸前,走出来。我闪到暗中,贴住墙。屏住呼吸。这里并不算安静,但我能听到自己的心跳。我感觉自己像一个电影里的人物,既要逃跑又要找出可怕的秘密,我几乎觉得站在这里的不是我,是另外一个人,整个场面就如我是个局外人正在观赏着一个紧张滑稽的场面。
我快速的把手机铃声消除,换成振动,我清楚他一定还会打我手机。
他往出门的方向去。我的手机又响了,我把它放进裤袋,按住。我探头到窗口,他不在视线里,我开门,走廊上看不到他,我的手机仍在裤袋振动,我走出房间门,往另一方向急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