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丸最近一直想做点什么出格的事情,这个念头笼罩着他肥嘟嘟的身体,像是一群围着垃圾的苍蝇一样挥之不去。
肉丸的工作是负责一部通往商场楼顶停车场的电梯,这部电梯很大,里边足足可以进来一辆面包车,电梯只有四个按钮:开门,关门,一楼,六楼。肉丸每天的动作很简单,集中在手指上,刚开始的时候,他只用食指按,后来他开始换着花样按,一楼用食指,开门用中指,关门用无名指,六楼用小拇指或者大拇指,这些规矩每天都在变,有时候肉丸看着自己短小手指的熟练动作,听着电梯上上下下,开门关门的声音,甚至觉得自己在弹奏什么非同寻常的乐章。随着电梯大门打开,汽车打火发出洪亮而颤抖的声音,乐曲进入高潮,也立刻就要结束了。肉丸心满意足地闻着排气管喷出来的废气味,看着越来越远的车辆,活动一下手指,准备迎接下一段乐章。
肉丸在一天中偶尔也可以说句话,这句话在这几年重复了无数次,肉丸尝试了各种口气,音调,音量,甚至娘娘腔,卡通人物……很多时候这些进了电梯没有熄火的汽车,车窗都是关着的,甚至还放着吵闹的音乐,肉丸趴上去,敲敲玻璃,用昨晚才从电影里学到的粗鲁口气沙哑而大声的说:“******,快熄火!”当车窗慢慢摇下来时,肉丸却很礼貌地说:“请您熄火。”
当肉丸没有沉浸在自己的演奏游戏时,电梯间总会沉默的令人窒息,他有时会偷看汽车里的人,特别喜欢看车里是一男一女的,他暗自猜测他们之间的关系,父女,恋人,夫妻,还是朋友?当然他最喜欢猜测那一男一女是有什么不正当关系的情人,那女的一定是让男的掏钱买东西,买很多很贵的衣服和化妆品。瞧那女的化着浓妆,穿着毛茸茸的外套,还有染成焦黄的卷发,快看她的指甲,又尖又长,上边还镶着发光的水钻,虽然车窗紧闭,肉丸仍然可以感受到一股热烘烘的香气钻进鼻孔。如果车里是一家子人,肉丸总会赢得小孩的目光,小孩会趴在车窗玻璃上肆无忌惮地盯着他,这让他浑身难受,总觉得自己有义务逗小孩笑,就像欠了他们什么东西,如果不快点采取行动,就会让他们失望了,肉丸很不自然地把双手举在脸前,晃了晃,又立刻假装看手表,或者挠头发,大部分小孩都会继续呆呆地看着他,脸蛋压在玻璃上,像是看什么坏掉又冒着烟的电器,这让肉丸很恼火,发誓再也不逼自己采取什么行动来讨小孩欢心了。
工作一天下来也算忙碌,肉丸回到家,一边看电视,一边吃饭,吃的时间很长,仿佛他那肥硕而空虚的肚子需要食物和电视图像一起填满,妈妈吃完饭坐在肉丸旁边,一边嗑瓜子,一边看着自己的乖儿子吃掉她做的饭菜,连菜汤都不放过。如果不告诉你他们是母子俩,你绝对不能把他们想象成一家人,肉丸的妈妈短小精炼,风风火火,仿佛有消耗不完的体力,大部分时间她都会睁大眼睛,提着气,面带温柔的笑意,这种目光就像看到天堂的第一秒那样纯真美好,但是可能下一秒钟,她就会放低眼睛和整个上半身,神秘兮兮地说上一些离奇的事情。肉丸的妈妈嘴角有一颗黑痣,在她说这些无关紧要的话时,肉丸的注意力常常被那颗上下左右移动的黑痣吸引,他希望这颗黑痣可以是一个句号,终止那些从妈妈嘴里吐出来的离谱的句子。妈妈总是叫他再吃一点,再多吃一点,仿佛自从肉丸不再长高之后,她的目标就是让肉丸长肉,只要肉丸一天天在变大,妈妈就很高兴,这种快乐有点类似肉丸还在她肚子里的时候。肉丸也从没叫她失望过,妈妈做什么他就吃什么,妈妈做多少,他就吃多少,再没有什么事比吃东西和变胖更让肉丸觉得享受和理所应当。
可是最近一段时间,肉丸一直被那个关于出格的念头困扰着,实际上也不叫什么困扰,更确切的来说,是一种撩拨,让肉丸的心里痒痒的,好像有什么东西要奔涌出来,要爆炸,要不顾一切。这种强烈的感觉让肉丸失去了耐心,上班的时候他再也无法忍受那些自己发明的小乐趣了,一直用食指使劲按着按钮,使劲地敲玻璃和大声地叫司机熄火,如果电梯间没有人,他就会转来转去,转来转去,电梯间变得越来越小,仿佛就要装不下肉丸了。肉丸的脑子里不停闪过各种他所能想象出来的出格行为,可是不是太出格,就是太不出格了。从六楼跳下去?正好砸死一个步履蹒跚的老太太?强奸一头母牛?可是想象中母牛的屁股总是被汽车坚硬冰凉的屁股所代替,那唯一的洞还在突突冒着黑烟。离家出走,成为一个流浪汉?偷商场的东西,然后以每分钟500米的速度狂奔?把身上的肥肉甩掉黏在追自己的人的脸上?强行打开一辆美女的汽车,然后和她搞在一起?从一楼到六楼大概需要49秒,当大门打开的时候他就结束了么?减肥?******,这怎么能算出格,减肥有什么大不了的!杀掉妈妈,减肥就成功了!各种各样的念头波涛汹涌,肉丸像一条发情的公狗一样焦躁不安。
肉丸是妈妈带大的,至于爸爸这个角色也经常出现在妈妈的故事里,伴着自己成长。上小学的时候,有一段时间小朋友们流行一种游戏,就是把胶水涂在手上,干了之后,再一点一点的撕掉,肉丸玩得很痴迷,经常自己在家,十指张开,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加快胶水干燥的速度。当手上干了的胶水被一点点撕掉的时候,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快感。
一天下午,肉丸正玩得投入,妈妈怒气冲冲地走过来,直接把胶水瓶扔到了垃圾桶,然后换了一种神态坐在肉丸旁边,一边搓掉肉丸手上残余的胶水,一边告诉他:“你知道你爸爸是怎么死的么?”肉丸虽然很心疼自己的成果被妈妈毁掉了,但这个话题立刻让他忘掉了垃圾桶里的那瓶胶水。“你爸爸很喜欢玩这个,他就是玩得太多了,有一天被毒死了。这个东西有毒的!”
肉丸第一次听到爸爸的下落,激动和失望的情绪竟然同时到来,原来爸爸这么大的男人竟然是被胶水害死的,肉丸第一次感觉到人的脆弱,不堪一击,感觉到可笑,轻飘飘,各种奇怪又陌生的感觉揪着他的鼻尖,又酸又痒,肉丸打了个喷嚏,就抱着妈妈大哭了起来。从此以后肉丸再也不玩胶水了,闻见那个味道就想起爸爸,这就是爸爸的味道,鼻子会变得又酸又痒,总要打一个喷嚏。
有一年春天,大概是小学五年级的时候,班里组织去山里春游,这是肉丸第一次离开家去那么远的地方。临出门的时候,妈妈用她天使一般的表情看着肉丸,帮他整理好衣服,紧接着就蹲下来,压低眼睛神秘兮兮地说:“坐大巴车的时候千万不要把头和手伸在外边,当初你爸爸就是因为坐大巴车把胳膊伸到外边,结果旁边过来的另一辆大巴车把你爸的胳膊给撞飞了!”
肉丸全身一颤,那条粗壮的胳膊直接从大巴车上飞进了他的胃里,硬邦邦,不能消化。整个春游的过程,肉丸都无法把注意力转移到山里的美景和包里的零食上,他不停地幻想那个惊悚的场面,爸爸的胳膊被撞飞了,在天空中挥舞着,挣扎着,指挥着,最后不知道落在哪里了。肉丸心中面目模糊,胶水味道的爸爸还少了一条胳膊,死去的爸爸竟然是不完整的,但是爸爸这个形象却又更加具体了一点。
再长大一些,肉丸开始自己去理发店理头了,有一次他急匆匆的跑回家,一头扎进厕所小便。出来的时候心满意足的对妈妈说:“刚才理发,差点把我憋死!”
妈妈径直走到肉丸面前,挡住了一部分窗外刺眼的阳光:“以后理发的时候不许憋着!你可以随时去上厕所的,上好了再继续理发!”
肉丸准备从妈妈面前绕过去:“哪有理发中间还去上厕所的,多丢人啊!”
“丢人有什么重要的!你知道你爸爸是怎么死的么?”
“毒死的。”
“不是!你爸爸是理发的时候不好意思去上厕所,结果被活活憋死的!我可不希望你和他一样的下场!”
肉丸看见妈妈的一些唾沫星还漂浮在她身旁的阳光中,和灰尘一起流淌,由于逆光,没办法看清楚妈妈的表情,他有些生气,但是也不足以理直气壮:“你不是说他是被胶水毒死的么?”
妈妈伸过来手想要接触到肉丸,强烈光线里慢慢流淌的灰尘被妈妈的动作扰乱了:“你那个时候小,我想借用你爸爸教育教育你。”
可是爸爸身上的胶水味是怎么样也抹不掉了,除了少了一条胳膊,又多了被尿憋的又硬又大的小腹。肉丸失望极了,憋死也没有比被胶水毒死好到哪去。他觉得自己应该安慰一下妈妈,可是从这个角度实在是看不清楚她的表情。
自从那天之后肉丸开始讨厌憋尿,不管在什么情况下他都不会顾忌面子,直接去厕所,偶尔来不及去厕所,路边的小树林,小花园,某个隐蔽的墙角都留下了肉丸的尿液。因为他不想让爸爸临死的感受占据他的身体太长时间,他不想一遍一遍的体验爸爸死之前的痛苦,他要让这一切随着尿液消失在马桶,草地,水泥地,他甚至有些恨这些黄色的骚臭的杀掉他爸爸的液体。
前几天的一次晚餐,投入在电视节目中的肉丸忽然拍了一下桌子,大叫了一声:“******!”他甚至忘记了正在播着什么能叫他大叫一声“******”,这是二十多年来第一次在妈妈面前这么大声的吐出脏话,叫完之后他自己也从电视的世界一下子回到了餐桌旁,电视仍然不知趣地嘈杂着,冰箱也时不时地轰鸣一阵,肉丸埋头吃饭,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心却扑通扑通跳着。
妈妈吃惊地看着肉丸,忽然把筷子从肉丸手里夺了过来,激动地敲着桌子:“你知道你爸在离开我的时候说的什么!?”
妈妈的声音开始颤抖:“他说的就是这个词——******!”
肉丸开始迅速的捕捉获得的信息,开始他从小以来的爸爸拼图,爸爸被尿憋死之前,对妈妈说:“******!”这真是很奇怪,难道爸爸理发的时候妈妈也在旁边?而且爸爸还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对妈妈说了一句“******”?肉丸小心翼翼的表达自己的迷惑:“他在理发店被憋死之前对你说的话?”
“他没有死,我倒希望他死了,他离开了我,那个时候你才,你还没有生出来。”妈妈用双手捂住了脸,偏偏嘴旁的那颗黑痣在指缝中间一跳一跳的,像只黑色的老鼠,不停扰乱妈妈带来的悲伤气氛,让肉丸有点想笑。
死了两遍的爸爸忽然复活了,并且说了一句“******”。
“那他的胳膊,真的被撞飞了么?”
“哼,我倒希望被撞飞了,最好连脑袋都被撞飞了!”妈妈的声音从指缝传出来,像是来自瓶子或者一口深井的底端。
复活的爸爸还长好了胳膊,还开口说话了,虽然说的不是什么好话。肉丸有些高兴,就好像爸爸大难不死:“那他现在在哪里?”
“他说完******,紧接着摔碎了一个盘子,就走了,希望他现在已经死了吧。”
“他为什么要骂你,要摔一个盘子,然后离开你呢?”
“不是离开我,是离开我们!那时候你正在肚子里一天一天的变大!说起来很可笑,他在车间干完活休息的时候,随手画了一幅画,好像画的是他对面的另外几个工人,结果得到了那些和他一样又脏又蠢的工人们的表扬,还被粘在了车间的墙上,他忽然觉得自己有画画的天赋,发疯一样的一定要去学画画,我当然不同意,他不好好挣钱养家,去学什么破画,只有那些要考艺术学院的学生才会去学画画,更何况你都要生出来了。从我认识他的那一天起,我就知道他不会有什么出息,当然我也没有指望过他有什么出息,只要他可以老老实实的工作挣钱,而不是因为一时冲动就放下一切,他不是那块料,他祖宗八代也没有搞艺术的,我早就告诉他,他生出来就是个当工人的材料,不用奢望什么改变,想当画家,多好笑啊,如果他都当画家了,那我还当,当国家一级厨师了呢!我们每天都为这个大吵,他竟然要抛弃我们去学画画?他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满手油污的工人,神经病,疯子!”
无论如何,爸爸复活了,肉丸顿时觉得爸爸那混杂着胶水味儿和尿骚味的血液开始在自己的血管里沸腾,他甚至忘记了仍然沉浸在悲愤的回忆中的妈妈。只感觉她的咒骂声越来越远,慢慢地和电视暖洋洋的嗡嗡声融为一体了。
也就是那一天起,肉丸有了出格的念头,这个念头笼罩着他,甚至让他不能像往常一样吃饭,看电视,睡觉。以前一切让他觉得安逸舒坦的东西现在他都不能忍受了,肉丸觉得自己忽然长大了,从一滩肥肉变为了一个男人,一个强大无比的人,这种长大的感觉是以前任何身体上的成长和年龄的增加无法比拟的。这一切难道都是因为爸爸的复活?肉丸懒得去思考这些了,他现在所有注意力都在自己无法遏制的冲动上,仿佛做一件出格的事情就可以展开他的人生,就可以从妈妈那舒服安全的环境里分娩出来,他非常需要这么一次破壳而出。
距离下班还有七个小时,而实际上肉丸今天才开始工作了一个小时而已,商场还没有什么人,他的汽车电梯也很空闲。肉丸再也无法忍受这一分一秒寂静地过去,他甚至不能理解以前的自己是怎么心安理得地在这个盒子一样的空间里度过了好几个年头,连鼻子都在酝酿一场变革,电梯里特有的那股臭味特别刺鼻并且令人想吐。肉丸让电梯不停地从六楼到一楼,又从一楼到六楼,不给电梯任何喘息的机会,连门都不让它打开,他想折磨它弄坏它。在电梯正在上升或者下降的时候,肉丸还尝试在电梯中央蹦起来,跳下去,他庞大身体的每一次坠落都让电梯颤抖一番,这让肉丸觉得很刺激。他甚至幻想电梯失控了,从六楼以最快的速度直接坠落,这样就可以和电梯同归于尽,就连死掉了都觉得很兴奋。肉丸四处打量,消磨时间,电梯墙壁上青色的油漆很多地方都脱落了,斑驳的露出褐色的铁锈,也许电梯里的腥臭就是从这里冒出来的,肉丸很奇怪以前竟然从来没有注意过这么破烂不堪的墙壁。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在墙壁上划着,一些蓝色的墙皮又掉了下来。肉丸很潇洒地划着“到此一游,******”但这并不是他事先想好的,只不过随便乱画,他甚至幻想自己是神笔马良,在墙上画了一个简陋的大门,就可以立马走出去。
折腾了半天,肉丸有点累了,他坐在凳子上休息,看到摄像头正在缓慢的转动,竟然有人在监视他?虽然他一直都知道电梯里有个摄像头,也知道这并不完全是为了监视他,但是现在,这个摄像头让他非常恼火,他站起来走到在摄像头下方,盯着摄像头上的红点,看了一会,忽然一股强烈的尿意涌上了小腹,肉丸等不及电梯到达五楼的男厕所,也许他根本就没准备去厕所,转身到角落,对着肮脏的墙壁,撒了一泡尿,还没等穿好裤子,就听见摄像头转动的声音,肉丸扭过头,看到摄像头正对准自己,他提上裤子,转过身抓起平时休息用的木凳,大叫了一声“******!”朝着摄像头砸去,摄像头被砸了下来,连着电线耷拉在半空,就像被吊死了。这一系列动作,这么流畅,这么不假思索,这么麻利,完全不像肉丸这种老实巴交的胖子可以做出来的。肉丸感觉很开心很满足,恨不得摄像头可以记录下这一切,然后和全世界分享。在这之前,他从来没有破坏过什么公物,也从来没有这么明目张胆的撒尿,刚才的行为简直背叛了他以往的二十多年,背叛了他一身柔软的肥肉,背叛了那个死了爸爸的小孩和小孩他妈。肉丸哼哧哼哧的喘着粗气,却觉得一身轻松。
肉丸看也不用看,用最熟练的动作按下一楼,又按了开门,就像身后的整座大楼就要爆炸,而他却是逃出来的英雄一般站在越开越大的门前,刺眼的阳光渐渐把肉丸膨胀的身躯吞没了一大半,他有点睁不开眼睛。等到眼睛渐渐适应了光线,肉丸看着马路上呼啸而过的车辆,忽然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要往哪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