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女人的修行(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世间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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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那如(1)

1

黄色房子,小火车站,悠长的铁轨如岁月般朝未知的远方延伸开去。小站有个小名字,杨柳。铁轨两旁是初秋丰茂的野草,泛黄的草尖透露出生命最后的疯狂。满头白发的老女人,银灰色棉麻外套罩着清瘦而苍老的身体,脸庞也清瘦,灰褐色的眼睛深陷入眼窝,皱纹都很美。

老人的目光长久注视着南方,如同少女时候一样。很久,一辆白色的轻轨列车开过,时速280公里,这样的车在小站是不停的。很久,很久,哐啷,哐啷,烧煤的绿皮火车终于开进了小站。老人的脸上露出微笑,皱纹荡漾。

一种美好包围了女人,使她的身体忽然轻得像风筝。

穿制服的工作人员举旗示意,火车缓缓停下,大包小裹的乘客陆续走出车门,衣衫灰涩。她觉得这个地方还是这个地方,这个地方没变,只是穿制服挥旗的人,不再是她的父亲。

铁轨还是那么美好的东西。它们从城里延伸到城外,一条一条,给城里骄傲,给城外希望。

2

黄昏,扎着马尾辫,穿着蓝色校服,少女那如坐在黄色房子外,离铁轨几米的水泥台阶上,塞着耳机,怀里抱着小小的银白色卡带录音机,双手抱膝,朝着南方。

所有的少女都曾有一双清澈如水的眼睛。

所有的少女都曾生活在一种淡淡的哀伤中。

父亲的影子在黄昏里被拉得很长。长长的汽笛,向南方去的火车停住,稀落的旅客。她总是在学校就写完当天的作业,她不愿意一个人在家,面对墙壁上,永远的母亲的照片。那是一个美丽的女人,对她来说,仅此而已。那些年的大多数黄昏,她都跟随在父亲的影子旁,那些年的大多数黄昏,她都细瘦细瘦的。

杨柳站的配货员都穿橘黄色制服,戴橘黄色鸭舌帽,那如一直以为,橘黄色是世界上最美好的颜色。君迁就是杨柳站的一名配货员。一个健硕的青年,脸膛微黑,肌肉把橘黄色制服撑得鼓鼓的。

倘若很多年之后的这天,那如还记得关于他的什么,那就是这微黑的脸膛,以及一双透着无所求的眼睛。在他之后,那如再没见过如此无所求的男人。很多年前的少女并不知道,君迁,是美好,也是过客。

小那如?青年手里递过一个橘子,略带羞涩。这是君迁第一次和她说话。

那师傅是你爸爸?

嗯。那如接过橘子,摘下耳机,按下暂停键。

我不太会剥橘子,总是弄得满手水渍。

君迁笑了,伸手从挎包里又掏出一个橘子,顺便撕下报纸的一角,垫在手上,从橘子脐部抠下去,慢慢剥好。

那如笑了。照做。手指果然保持了干爽。

就是在黄昏,那如和君迁开始了交谈。那如发觉,无非就是学校里的平常事,和君迁说起来就显得有趣很多。君迁也是这个中学毕业的,毕业后就接父亲的班,留在杨柳站做了配货员。

所以他们坐过同一批老师的课堂。他们知道哪个体育老师最苛刻,连女生月经期都不照顾。他们也知道哪个美术老师永远只教学生画立方体。他们更知道哪个语文老师喜欢诗,经常给大家印艾略特传看。

很多黄昏,都是君迁不忙的时候,都是他们可以坐在水泥台阶旁聊天的时候。君迁的手略显粗糙,不过还是掩藏不住手指的修长。因着他父亲在职时候受尊敬,也因着他为人的纯净,配货处的人对他都很好,很少有重活给他做。

那天他们聊到了音乐课。

今天音乐课老师用录音机播放了大提琴曲子,叫天鹅。那如说。

我家就有一把大提琴,我父亲的,他下乡的时候从城里背出来的,只是他很少拉,一年拉不上几回,不过从小就不让我动琴,我听到过母亲和他的争执,母亲说,迁有音乐天分,为何不让他学琴,父亲说,不要,宁要他做一个最普通的人,简单安稳终生,那是快乐的。君迁说的很淡然。就在那时刻,那如看到了他眼里的无所求,澄澈得很。

你父亲是音乐家?那如问。

君迁呵呵地笑了。谈不上吧,他是配货员啊。

看你手指就知道有音乐基因在身体里了。那如也笑。大提琴的声音可真棒,像梦似的,很好的梦,一边不知道这梦有多长,一边担心结束。

我给你弄几盘大提琴曲的磁带吧。君迁说。

太好了!你真是我的……

你的什么啊?

我的,好哥哥。

小孩子很乖嘛,乖的话,想要什么哥哥就给找什么。

那些笑声,如同夕阳,灿烂到极致。

3

慢慢的,他们就开始像亲人一样说话很没有顾忌,漫天的聊,大声的笑。那如也慢慢注意到父亲的眼神,偶尔瞥向这个台阶,表情严肃。某个黄昏,那如一抬头,忽然发现父亲走回值班室时的影子苍老极了。她和父亲较少言语,从那天起,父亲的衣物都由她来清洗,甚至底裤和袜子。

每一趟火车过去,父亲都回值班室,看报纸,喝茶。他的古铜色茶杯挂了一层又一层茶渍。终于在一个晚餐后,父亲开口和坐在小板凳上洗衣物的那如说了关于这件事的看法。可他说的那么悠然。他仿佛给那如讲了一个故事。

有一个女子,也在读高中的时候,和站里的一个小青年慢慢走到了一起,她对任何人的劝告都充耳不闻,离高中毕业还有三个月的时候,她竟然怀孕了,然后,弃所有亲人于不顾,和那个青年去了南方,杳无音信了三年,才从深圳寄来了信,离婚了,一个人带着孩子,她再没回来过,每半年一封信,无非报平安,可是谁也不知道她在过着怎么样的日子,这个女子就是我的妹妹,你的姑姑。父亲语调里充满了痛苦。

那如心疼父亲。她默不作声,把一件衬衫从左洗到右,从领口到袖口。良久,她直视父亲说,我不是别人,我是我,我要念最好的大学。

父亲放心了。因他知道他现在爱着的这个小女儿,和当年他爱的女子一样,执著。

她认真复习考试材料的时候,背景音乐总是君迁送给的大提琴曲。她把声音开到最大,大到美妙,美妙到无法感知外界的存在,只有自己。那低沉,那悠然,如果有一天这个女子能尝到爱,她觉得就该是这个味道。

少女的头发越长越长,柔柔的长过腰际。她头上的发夹也是君迁送的,橘黄色,亮亮的硬塑料,三只手指宽。她有时拿几何题给他,他很快就能解答出来。她觉得一眼就能看到他的心底,某日他不高兴,还不用询问,他就会说出来,是父亲摔断了手臂。

你愿意待在这里一辈子吗?那如说。

愿意啊,这里很好,我喜欢杨柳站,站里的朋友都很好,父亲母亲,刺刺,一家人在一起,就很满足。君迁说。刺刺是君迁养的一条狼狗,长得很凶猛,黑色脊梁,冒着杀气,却极通人性的一条狗。那如也喜欢这条狗。

那如没再说什么。君迁却感觉到了她内心的话,他也知道,可能很快,这女子就要远走了,很可能再也不回来。不过这对于他又怎样呢?都没什么的,他待这女子极好,只因为她在过他身边,他待她极好,就足够了。

4

高考前一个月,那如更清瘦了。脸庞很像白瓷。

君迁用自行车送一整箱牛奶给她。常常深夜,那如开着台灯,嘴里含着吸管,房间里飘荡着悠然的大提琴曲,那如飞快地写着卷子,再慢慢地翻着书。

她进了考场,很从容的。考试结束的时候,君迁出现在考场门口,没穿橘黄色制服,穿了牛仔裤和黑色T恤,戴了顶灰色鸭舌帽。

我和你爸爸打过招呼了,他同意我来接你。君迁说。

嗯。那如忽然的就紧张起来,她敏感的觉察到了一点异样,从心里慢慢升起的异样,暖暖的,从她柔弱的锁骨向清瘦的胸蔓延。那种感觉奇怪极了。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本来是该说说考试情况的,毕竟如此重要的事情,可她没张开口。

君迁带她吃了顿韩国烤肉。她那天穿的,依旧是淡蓝色的校服。他们还破天荒第一次一起逛了商场,无数亮丽的服饰让那如觉得自己竟是世界之外的人,很害羞,很不知所措,第一次觉得如此窘迫。君迁说,你穿校服最漂亮了。那时,女子不懂这句话的真假,很多年之后,她才会明白,果然是这样。

韩语软软的,很动听。君迁能说上个三五句,逗那如笑。烤肉店的服务员打扮得很精致,精致的甚至和这个小县城很不搭配。

傍晚才回到家。父亲还未吃晚饭。那如动手给他做饭。父亲竟然没有不悦之情。那天晚上,那如喝下了箱子里最后一盒牛奶,醇香的味道再次从锁骨蔓延到胸部,甚至下移了一段,奇妙的感觉。黑暗中,那如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嘴唇,如此柔软。

第二天起,她不必再穿淡蓝色校服了。这种解脱感和空虚感无人能解。那如问君迁,你脱下校服的那天感到空虚了吗?

君迁说,没有,我平时就不怎么穿校服。

那如沉默了。君迁没有空虚,君迁有刺刺。

这一个月,那如看了很多闲书。她在小书店的角落里,翻到了一本怀旧装帧的传记,关于一个音乐家的故事,狂恋大提琴,这名字让她怦然心跳。只是那故事超出了她的理解能力,那时候,她没法懂音乐家在空虚辉煌下的选择。女音乐家在世界巡演中疲惫不堪,向往起妹妹平淡的生活,但她不懂得自己去创造平淡,她以为加入别人的平淡就可以得到了,于是她张口跟妹妹说,要和她分享丈夫。假若她那时候真的懂了这个故事,她就会彻底明白,君迁父亲不要君迁学琴的缘由了。

他说,玛丽,玛丽,牢牢揪住。

我们就往下冲。在山上,那里你觉得自由。

大半个晚上我看书,冬天我到南方。

这三行是艾略特的诗,那如反复读的时候,总觉得里面有很多影子在动,分辨不出哪个是自己,哪个是君迁。向南方开去的火车依旧。

5

录取通知寄到的那天,是一个特殊的日子。那如的父亲喝了很多酒,笑着沉默。那如开始筹备行囊。她可以去这个名牌大学了。

他第一个跑去告诉君迁。那时君迁在站里忙碌,示意晚点去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