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五岁的一个傍晚,玩了一个游戏,这个游戏就再也没有停止。我无法忘记当我发现一个由树杈和杂草围成的完美空间时的兴奋心情,我几乎全身颤抖地钻了进去,又用一些杂草挡在入口,我听着小伙伴大声倒数的声音,只有用手捂住嘴巴才能抑制我得意的笑声。一个,两个,三个……除我以外,伴随着一声声尖叫,所有的小伙伴都被找到了,我仔细聆听各种声音,脚步越来越近,我紧张得眼睛发涨,双手紧紧地捂住嘴巴,就快让我窒息了,脚步声停下了,他用手到处拨拉,然后转身离开了,脚步声越来越远,我的心跳开始恢复平静,我沉浸在胜利中,有点陶醉了。我不舍得离开这个绝佳的藏身之处,并且有了更大的计划,如果我有足够的耐心等待,我的家人也会加入到这场游戏,越来越多的人会参与进来,直到整个村子的人都在深夜举起火把,呼唤着我的名字,想想就令人兴奋,那么多人和我一起游戏,而结局最好是——没有人找到我。夜深了,村子里一片寂静,老鼠在杂草中窜来窜去,虫鸣声此起彼伏,温度越来越低,我等得有点不耐烦了,于是十分谨慎地拨开杂草,四处打探了一下,发现只有孤独的月亮照着田野,我钻了出来,在空旷的地面站了一会,就往村子方向走去。我感到又冷又饿,我在自己家附近打转,尽量绕开那只土狗,我看见爸爸妈妈盯着电视,青色的光在他们脸上跳跃,另一个屋子里,我的姐姐和两个弟弟在床上扭打成一团,我第一次以旁观者的目光打量了自己的生活,而我在不在其中似乎无关紧要。我继续在村子里转悠,每靠近一个窗户就看到一副画面,邻居的年轻男人和女人在床上搂在一起亲嘴,老婆婆打开房门向外豁了一盆水,强壮的瘸腿大叔给了他儿子一个耳光,村子里最漂亮的姑娘正在洗澡,最年长的大爷坐在自己门口抽烟,他盯着前方一动不动,如果不是有烟雾不断冒出,我在想他是不是死了。我的胆子越来越大,我甚至走进了邻居家的厨房,拿走了一个饼,边走边吃。就这样我像个幽灵一般,在夜色下静悄悄地审视了自己的村庄,直到一盏盏灯熄灭,我又躲回自己的藏身地点,等待着黎明,等待他们发现我不见了,等待游戏重新启动。我缩成一团睡着了,非常非常疲倦。
不知道睡了多久,我感觉身体被烤得暖烘烘的,我闻见尘土的味道,一个湿乎乎的东西时不时地碰到我的身体,我努力睁开眼睛,明亮的光线让人很难适应,一头猪拱来拱去,而我那脆弱的栖身之地早就散落在周围,我蜷缩着躺在一片地上,暴露在日光下,远处有人举着锄头经过,有几个女孩正在跳皮筋,狗跑过来嗅嗅我,又跑远了,几只小鸡跟着母鸡走来走去,没有人对我感兴趣,甚至连动物都不觉得惊讶。我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具有了某种隐形的能力,我低头检查自己的胳膊,身体,双腿,又跑到水边照了照,发现自己那脏兮兮的小身体完整无缺。我回到家里,姐姐和两个弟弟正坐在桌子周围等待早餐,他们一会笑,一会打闹,我坐了下来,妈妈一边骂着我那两个尖叫的弟弟,一边给我们一人盛了一碗稀饭,就好像我一直坐在这里一样。我第一次觉得自己并不是宇宙的中心,被远远地抛在边缘,成为一个旁观者。我想也许不再需要什么藏身地点,这个游戏也不会结束,没人会注意到我,而我需要做的就是继续保持不动声色。
我做得很好,实际上也没有刻意约束自己,我觉得我具有这样的天赋。我的性格温和,长相普通,个子中等,不胖不瘦,声音不大,话也不多,我穿朴素的衣服,就连我的家人都很少在外人面前提到我,他们被我那两个到处惹事生非的弟弟搞得晕头转向,愁眉不展,而实际家里藏的钱变少,都是我拿走的,他们总会坚定地认为是我那两个弟弟干的。而我那个消瘦刻薄的姐姐发誓嫁出去就再也不会回来。我曾经闲来无聊,又非常好奇,就在半夜偷偷翻看了她的书包,将一个男生写给她的肉麻情书,以及她刚写好同样让人脸红心跳的回信贴在了我家客厅。随之而来的是一场暴风雨,爸爸扇了她的脸说她不要脸,而她追着我的两个弟弟说要杀了他们。我和这个鸡犬不宁的家表面看起来格格不入,可我却非常享受,像一个观众一样,从不真的生气也从不真的感动。他们细数自己的四个孩子时,会在一番激烈的言论,恶毒的咒骂,和唉声叹气之后,偶尔用一句话提及我“大儿子最省心”,想必他们也早就认定我不会有什么大出息,以后会像他们一样暗淡平庸,一辈子碌碌无为,而我确实也想朝着这个方向努力。我在学校也基本隐形,学习一般,我看起来就像任何一个叫做“同学”的东西,如果是一部校园题材的电影,我就是主角后边一排匆匆路过虚掉了面孔的同学。我不积极参加活动,也不会过分孤僻,我可以很好地把握分寸。有的老师甚至在一学年之后根本不知道我的名字。没有女孩喜欢我,也没有男孩欺负我,我一直遵循着我的游戏的一条重要的原则——不交任何朋友。运气一直很好,也未曾有人试图接近我,向我表达友善,我觉得自己藏在一个袋子里,透过两个洞观察着外界,没有人发现我,找到我。我常常通过镜子了解我的这个“袋子”,我也无法抓住什么特色来形容他,只能用这么干涩匮乏的描述“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像任何人,又不完全像某一个人。”我通过吃饭,喝水,睡觉,呼吸来维系这个“袋子”,我从不贪吃,也不贪睡,我发现他并不需要过多的东西就可以健康运转,我保持着冷静和理智,让这个“袋子”成为一部稳定而轻巧的房屋,而我从不会和他合二为一,在这一点上,我冷酷而严肃,我只是躲起来,而他只是一个掩体。有些时候,我会因为过分追求完美而有些失望,我和几只狗站在一起的时候,我的“袋子”并不能模仿成狗的样子,而当我不巧路过正在大吵的房屋中央时,我的“袋子”并不能立刻变化为一把椅子,当然最简单的还是希望他可以做到完全彻底地消失,不呈现在阳光之下,我想这将是我一生最大的梦想了。我查看过很多同学的书包,他们大部分一贫如洗,我收获到的只有一些秘密,我还成功翻看过我们地理老师的黑色公文包,我觉得非常神秘,好像藏着什么宇宙的秘密,可当我打开,里边只有一个课本,一本教案,一根圆珠笔,几张手纸,在犄角还有一个一分钱硬币和一些灰尘,这就是全部了。我了解我的这些同学和老师,可是他们却对我一无所知,也对我毫无兴趣。
如同家人老师认为的那样,我也没有考上大学,我觉得金榜题名和大摆酒席,让我忽然成为焦点,这并不属于我的人生。爸妈也自然而然地不再给我钱花(我可从来不担心这个),我也和村子里大多数没考上学的同龄人一样,收拾行囊,去大城市闯一闯,直到挣到钱,油头粉面大包小包地回来,如果挣到更多钱,就开着小轿车回来炫耀。和他们不同的是,我不知道去哪,没有一个确定的目的地,我也没准备再回来,我终于可以摆脱这些从小就认识我的人,我要到崭新的地方,成为崭新的陌生人。
火车上人很多,各种气味混杂在一起,我感觉新鲜而好奇,我的位子靠近窗户,我尽量地缩小,靠在那个角落,压抑住自己的兴奋,不动声色地打量别人,如果此刻为整节车厢拍张照片,一定没人能注意这个角落,甚至看不清楚这灰蒙蒙的蜷缩成一团的东西是个人,我对此刻的自己非常满意,我的心情好极了,就算前方时不时飘来肮脏的厕所的尿骚味。我旁边坐了一个年轻的小伙子,每次不小心和他目光交汇的时候,他都会对我笑笑,我看得出他很想和我说话,我会遏制住他的这个念头,在给他回应一个友好的表情之后,我赶忙把目光转向别处。我的对面坐了一对夫妻,他们中间挤了一个三岁左右的小孩,她总是直勾勾地盯着我,这让我很不舒服。她的爸妈早就昏睡了过去,一个脑袋歪在一边,另一个仰着脸嘴巴张开着。火车有节奏地颠簸,整节车厢都笼罩着睡意,我有些忙碌,一边观察每一个可以看到的人,一边努力将自己藏在人群中,如果我可以看到自己的样子,我相信我的“袋子”也一定成功的展现出疲倦犯困的样子,我甚至假装打了几个哈欠,并且头靠着车窗眯了一会眼睛,即使这是我第一次坐火车,我也早已呈现出一副老练而厌倦的样子,我和整节车厢完美地融为一体,成为一个最标准的乘客。车厢剧烈地晃动了一下,车厢内发出一阵惊叹,有的人站起来伸长脖子四处张望,对面的小夫妻被晃醒了,一脸茫然,他们的小女孩咯咯笑了起来,她觉得这很有趣,在凳子上下蹦跶着,希望再来一次。旁边那个小伙子的手机掉在了我的脚边,空间那么狭窄,看来只有我才能捡起来。我递给他,他笑着说:“谢谢你!”我也对他笑了下,刚准备扭头看窗外,他紧接着说:“你要去哪里?”真糟糕,他竟然想要和我交谈,我赶忙回答他,来终结飘荡在空气中,指向我的疑问,我尽量用只有他一个人能听到的声音,防止更多的人了解我的目的地:“终点站。”
“第一次出远门吗?”他又抛出了一个问题。
“是的。”
“是去工作吗?”
“是的。”
“一个人出门在外要注意安全,一看你就是个老实巴交的小青年,特别是第一次出门,外面很多骗子,小偷,就连乞丐都是职业的。”
“哦。”一下子回答了这么多问题,节奏就像打乒乓球,我的脑门都蒙上了薄薄的汗水。很久没人这样关心我的安全,我有点受宠若惊,就连我的爸妈在我临走的时候也只是说:“祝你发财”。当然他们也没出过远门,最远也就到过我们的县城,他们可能并不了解外边的世界,所以也不便有怎样的总结和经验,在他们眼里,出远门意味着挣大钱,发大财,买汽车,买房子,过上电视上那样清洁而先进的生活,再也不用回来,再也不用种地,皮肤细腻,满嘴的文明普通话。从这个小伙子的嘱咐中,我一下子就了解到了城里的三个职业:骗子,小偷,乞丐,对于出门找工作的人,关于职业,谋生的路子,变得特别敏感。我对这个小伙子产生了兴趣,我悄悄观察他,他抱着一个双肩包,手里抓着一个高级手机,皮肤黝黑,有点偏瘦,一条腿一直在抖,一副着急到站,有点坐不住的样子,他的发型很利落,带着个黑框眼镜,有一个眼睛的眼皮似乎有点毛病,没另一只睁的大,他的嘴唇鼓鼓的,似乎有说不完的话在里边排着队等着冲出来。
“我是出来旅游的,到平柳下车,那儿有一座大佛,超级大,你知道有多大吗?一个人还没有他的手指甲盖那么大,这个佛坐落在一处山泉形成的水池中,人们都在他的脚下游泳,也可以爬到他的脚背上晒晒太阳。”他讲话的时候很多手势,也很有激情,虽然我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一个好的听众,可是这人明显一点也不挑剔,他开始滔滔不绝,也并不太需要我的热烈回应。
“你以前出去旅游过么?”
“没有。”
“那你真应该培养这个爱好,老话怎么说的?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特别长见识,也锻炼自己,旅行的时候会遇见很多人,可以通过和他们的交流,了解到更多的生活,学到更多的想法。趁年轻就应该多走走。”他的声音越来越大,口气和神态就像演讲一般,很快对面的小夫妻和小女孩也成为了他的听众,并且那两个人会向他提问,目光也充满了倾佩之情,小女孩对他的手机更感兴趣,不停地去拽上边插的耳机线,他开始不针对于我来讲述了,他得到了更棒的听众,这让我松了一口气,我缩回角落,慢慢成为背景。我开始对他讲述的旅行中看到的美景和遇见的人产生了浓烈的兴趣,已经在他的描述与自己的幻想中,到达那些山川大河,迅速游览了一番。
“我曾经去过一个少数民族的寨子,那里有很多壮美的瀑布,他们使用植物来装扮自己,他们用天然的颜料在身上涂抹,他们和自然完全融为一体,如果不仔细看,在野外,树林里,水潭里,草丛里甚至无法发现他们,他们也是依靠这样的本领打猎,和周围的环境融合,静静地观察,然后出击,致命的一击,就像一只猎豹。”我被这个故事迷住了,那和自然融为一体的身躯,还有明亮的,瞪大的,冷静的,警觉而有神的眼睛在我的脑海中闪耀,我喜欢这些词“融为一体”,“无法发现”,“静静地观察”,我非常兴奋,恨不得立刻到达这个寨子,不过我的兴奋只有我自己知道,我隐隐地觉得,我的命运可能要开始改变,我可能找到了什么适合我的方式,我从侧面盯着这个小伙子,盯着他的双肩包,盯着他的手势,和他异常兴奋不停变幻的侧脸。
可能是因为说了太多话,而感到口干舌燥,他喝了好多水,去了三趟厕所,每一次都将他的双肩包放在我的旁边说:“帮我看一下包,我去趟厕所。”他一定觉得我这个“老实巴交的小青年”是他最值得信赖的旅伴。他的包看起来沉甸甸的,这和我以往查看的所有包都不一样,里边一定装满了旅行所需,满满的全是他的经验,一定有适合旅行的服装,书籍资料,钱,身份证,水杯,充电器……还有刚才为了防止小女孩把他的手机扯坏,他将手机也塞进了包里。我看了看踩在脚下的麻袋,装着我的行李,几件破衣服,一床睡了十来年的棉被,桌子上还放着个塑料袋装了几张饼。我觉得我需要一个这样的双肩包,我需要去他说的那些地方,我不要拎着个麻袋站在广场中央,高楼大厦中央,太显眼了。离开家乡距离越远,这样的感觉越强烈,我那和村庄融为一体的装扮,很快就会在城市中暴露无遗,我需要新的伪装,新的思想,新的方式和新的目的地。
夜色越来越深,车窗外边黑漆漆的,玻璃上映出车厢里的影子。小伙子也感到疲倦了,好久没有说话。对面的两口又睡着了,女人将小女孩抱在怀里,小女孩也终于睡着了,可是她的眼睛闭不紧,呈现出奇怪的神态,像是对我不太放心。过了一会,车到站了,是一个小站,站台还没一节车厢大,只有一盏跳动的日光灯照着几把空无一人的塑料座椅。小伙子扭动了一下身体,站起来伸了个懒腰,俯下身子小声问我:“你抽烟么?”我摇了摇头。“那我下去抽根烟,顺便走动一下,坐时间长了真难受。”他把包又一次放在我的旁边说:“又麻烦你了,小偷往往这一会儿就要开始行动了。”他对我眨了眨眼睛,不知道是为了和我表示熟络,还是表示这句话在开玩笑。我尴尬地朝他笑笑,又挪动了一下他的包,离我更近,仿佛我就是包的主人,我会牢牢地抓住它,没人能从我这里抢走,偷走,他这才放心地走下了车厢。“小偷往往这一会儿就要开始行动了”这句话在我的脑子里回荡,然后又迅速统治了我的身体,我就像接受了什么命令,背上双肩包,向另一个车厢走去,当我经过昏睡的人群,到达另一个敞开的大门时,火车鸣响了一声,我想象着小伙子迅速丢掉烟头,用脚在地上碾灭,三步两步地跳上那个车门的同时,我跳下这个车门,陷入黑暗中。火车开始加速,他的影子只是闪烁了一下就不见了,也许那个慌乱的身影也是我想象出来的,他可能还没走到自己的位子发现这一切呢。
火车的速度越来越快,它在我的身旁呼啸而过,地在抖动,空气也在抖动,我兴奋而紧张的身体也在颤抖,直到轰鸣的声音完全被黑暗吞没,我走向站台,坐在椅子上打开背包,好像打开一个庄严的礼物,打开一扇大门,打开我自己一般。包里的东西应有尽有,我能想到的那些都有,我走进卫生间洗了把脸,换上了一身新衣服,印着英文字母的T恤和一条很多口袋的卡其色短裤,我将自己的那套完全不合身的劣质西装丢在了洗手台,从远处看,像一具干瘪的躯体,我觉得我像一条蛇一般蜕皮,有了崭新的生命。我将手机里的卡扔掉,(这是我以前听村里一个大叔讲他丢了手机,赶忙打过去,结果已经被拔卡了而得到的经验)我住了旅馆,这是我第一次住旅馆,我使用了他的身份证登记,前台小姐对照了一会,可是她太困了什么也没说,我兴奋地无法入眠,我洗了很长时间的澡,将每一个指甲缝都清理干净,我反复照镜子,将他包里的衣服全部试穿一遍,都还算合身,我不停地换台看电视,还在厚厚的充满弹性的床垫上跳了一会,我翻看他手机上的照片,听他上边的音乐,我扔掉了我的身份证,告别了过去,对未来充满了期待,希望夜晚赶紧过去。
第二天天一亮,我就收拾好行李出门,在理发店理了一个和他一样干净利落的发型,买了一双类似的球鞋,我的感觉好极了,我成为了一名旅行者,在路上,在车上,在旅游景点,我和众多背着大包的旅行者融为一体,当我的钱快花完的时候,我就会成为一个毫无经验,老实而忠厚的旅伴,总会有人教育我如何分辨坏人,如何看管好自己的财物,如何不上当受骗,他们会一边教育我“千万不要把行李置于无人看管的情况下”(我在旅行指南上看到一模一样的句子),一边让我帮忙看管行李,而我唯一要做的就是把握时机,溜之大吉。我很少幻想他们发现我和行李都不见了时的情景,惊讶,大哭,大叫,报警,我最担心的是,当他们发现看似忠厚老实单纯无知的人也不能够相信的时候,还能相信谁,这将让他们在今后的日子疑神疑鬼,丧失了一部分安全感,当这样的经验成为书上的指南而传遍所有旅行者的时候,我会不会再也没有下手的对象。可是事实告诉我,我的这种担心太多余了。我拥有了越来越精良的装备,笔记本,最新款的手机,有的时候我已经懒得将包全部拿走,只是趁他们不在随便翻看下,拿走点我喜欢的或者需要的东西,有些迷糊的人根本就发现不了自己丢了东西,就算回头发现了也不会再想起我。在拥有丰富的物质的同时,我也拥有了各种各样道听途说的人生经历,当然也有一些是我自己亲身体验的,我并不介意将它们混为一谈,就像我不介意我身上出现了很多旅行者的特征,一个手表,一个帽子,一双拖鞋,他们都不属于同一个人,他们让我看起来像任何一个旅行者,一个毫无特征的标准。我的日子风光极了,从来没有失手过,我看上去那么彬彬有礼,那么无害,我觉得我可以这样过上一辈子,两辈子,永远不会厌倦,我躲藏在很多人的衣服里,话语里,身份里,那么安全,那么丰富,没人注意到我。我去了很多地方,包括第一次在火车上听到的那个大佛,它实际上并没有那么大,而他的下方也没有水池。那个最令我着迷的寨子,在查看了很多资料,四处打听很久才大概了解它的位置,但是也不确定是不是他所说的那个,有时候我想,这个寨子是不是他虚构的,只存在他的大脑里,无论如何,我准备去找那个地方。
我买票上了大巴,整辆大巴都是本地人,长相奇怪,又黑又瘦,说着听不懂的方言,这里不是什么热门的旅游地点。我照例找了后边一个靠窗的位置,把帽檐压低,双手交叉抱在胸前,挪动了一下,寻找了一个最舒服的角度。大巴就要开动的时候,上来了一个女孩,背着双肩包,一看就是游客,我有点兴奋,正好口袋里剩的钱不多了。女孩向大巴后方张望了一下,侧着身子向我这里走来,一屁股坐在了我的旁边,将包抱在大腿上,摘下帽子煽动着,一副又热又累的样子,大巴摇摇晃晃的开动起来,我继续保持沉默,按照自己游戏的一条重要原则,不先开口说话。我等了很久,女孩也没有要开口的意思,她掏出手机,闭着眼睛听起了音乐,我偷偷观察了她一会,非常矮小,可能是经常在外奔波而晒的黝黑,让她看起来更加瘦弱,这样弱小的女孩最爱依靠这些特征来寻求帮助,而我就是那个彬彬有礼的绅士,喜爱帮助女生的好旅伴,我甚至不介意请她们吃顿饭,让她们更加信赖我。她让人看不太出来年龄,有时候看起来不到二十岁,可是有些角度和神态又忽然让人觉得她已经三十岁了,我只需要耐心等待,她就会主动把包送给我的,经验是这样告诉我的。随着大巴的颠簸,我慢慢进入了梦乡。
女孩摇醒了我,她像变了一个人一般,忽然对我萌发了兴趣:“就快到了,我刚才问了司机。”
“哦。”
“你是去矿桐么?(那个少数民族的寨子所属于的县城)”
“是啊。”
“我也是!我听说那里的人从生出来就训练如何走路毫无声响,他们像猫一样走路,直到出现在你面前,否则你根本无法察觉他在向你靠近,他们需要这样的技能靠近猎物,在这个村寨,听力已经不值得信赖了。”
“我也听过一些关于这个寨子的传说。”我把第一次听到的讲给她听——这个寨子的人如何隐藏自己,和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好靠近猎物,我还学习了这个女孩的说法,在最后加上一句总结“在这个村寨,视力也已经不值得信赖了”。
我们都很高兴互相补充了更多的信息,也让我们更加着迷。她始终紧紧地抱着自己的包,没有向我寻求任何帮助。
我们相约了第二天一大早一起爬山,去寻找那个村寨。一路上她都在给我讲她去过哪里,见过什么样的景致,我喜欢这种滔滔不绝的旅伴,这样上山的路也不会显得过于枯燥。走了整整一上午,我们已经到达了那个巨大的瀑布,可是周围毫无人烟,连村寨的影子都没有,我俩站在悬崖边上,都有点失望。
“看来那些人果然是瞎说的。”女孩盘腿坐在地上喝水,湍急的瀑布就在她的脚下聚集。
“说不定他们就在周围,只是我们没有发现。”说完这句话,我感觉有点害怕,感觉周围有很多双明亮的,瞪大的,警觉而有神的眼睛在注视着我们,他们躲藏在树林中,溪流中。
“别自己吓自己了,我看这就是个谣传,我回头也为这儿编点神奇的故事。”
“说不定我们没找到呢。”
“你别天真了,我去树林里上个厕所,你帮我看着包,我知道你是哪种人。”她冲我眨了眨眼睛,我见过这个表情,可是这回我惊呆了,我的心脏狂跳着,我仿佛听见小朋友在远处数数“十,九,八,七……”我还在揣摩着这句话的含义,她已经钻进树林不见了。我有一种预感,我一直期盼的时刻就要来了!我感到紧张而兴奋,瀑布震撼的声响扩大了这种感觉,我审视了她的背包,拉链被锁上了,而下山只有一条路,我无法逃跑。我傻呆呆地站在那里,面对着眼前巨大的瀑布,脑子一片空白,我仿佛缩小回了五岁,我捂着嘴巴,躲在树杈和杂草组成的空间中,紧张地眼睛发胀,一动不动,等待别人来寻找我的同时又不希望被找到,脚步越来越近,那只手拨拉着我头顶的杂草。她回来了,背上了自己的背包,站在我的旁边。我们沉默了一会,我问她:“我是哪种人?”她从口袋里掏出一沓东西,伸到我的面前,面带狡黠。那是我的战利品,我的收藏,我的纪念品,那些被我拿走东西的人的身份证。我不知道她是在什么时候,如何拿到的,我被水声搅和的无法思考,我感觉那只手来回拨拉着,忽然伸向我,抓住了我的衣领,树杈和稻草被推倒了,我暴露在光线下,小朋友大叫着:“抓到了,抓到了!”游戏终于结束了,我紧张而懊恼,兴奋而失落,各种复杂的情绪让我非常衰弱。
沉默了很久,我俩从后边看起来一定是两个痴迷于眼前景色的游客。等我稍稍回过神来,我问她:“你是哪种人?”
她有点得意,好像自己早已身经百战,比我技高一筹:“和你一样,不过,水平可不一样。”她做了一个俏皮的鬼脸,紧接着,用热切的目光看着我,就像她等待这一天已经很久了,终于找到了一个同类。空气里充满了柔情,时间静止了,我也有那么一瞬间,陷入了她眼睛里所呈现的未来中。
“亲爱的。”我走到她的身后,她以为我要搂住她,在这样浪漫的环境中,多么般配的一对啊。
“你不知道我是哪种人。”我推了她一把,非常简洁而有力,如果找到我的人凭空消失,是不是也算我赢了这场游戏呢?
我没有去看她坠落的样子,瀑布巨大的声音扼住了她的喉咙,无法听见任何尖叫。但是那个画面却呈现在我的脑海,像一个纸片旋转了一阵,就被激流吃掉了。我把她的包也扔了下去,我把那一沓身份证重新整理好塞进包里,在下山的路上,有一点伤感,游戏的高潮来得那么突然,又是那么短暂,我还没来及细细品尝,就囫囵吞了下去。
我又开始期待有人倒数,有人再来抓我,我想下次我会表现得更好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