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天,潘·格尔曼破天荒地早早起了床。做出了再次出海远航的决定后,他准备去盘点一下自己的财富,然后用它们装备几艘更大的贸易帆船。地窖里堆放着装满金子、绸缎与宝石的大木箱,这些蠢蠢欲动的财富却逃不掉被囚禁的命运,在黑暗中用永不消退的璀璨进行着无力的控诉。
“多么可耻的浪费!”潘·格尔曼抓起一把光艳夺目的钻石高声叫道。他撕心裂肺的喊声碰撞在地窖的石壁上,发出空洞的回音。
他随手将钻石抛进箱子里,转身奔向自己的房间。然而他的脚步越来越迟缓,喘息也越来越粗重,当他终于回到那副肖像之前时,他竟然已累得站立不稳。他这才陡然吃了一惊,像发现了什么新鲜事物一样注意起自己的身体来。曾经修长健美的手臂和双腿,此刻竟已骨瘦如柴,他试着伸手去拿盔甲手中的宝剑,却已然承受不了它的重量。宝剑从他颤抖的手指中滑落,当啷一声摔在地上。
“这不可能……”他怔怔地望着自己的手,仿佛它并不属于自己。半晌之后,他终于绝望地哭了起来——他明白,此生再也回不去了。
就在这时,潘·格尔曼忽然听见了一些奇怪的声响。它们细若游丝,断断续续飘荡在空气里。正当他竖起耳朵捕捉时,这些弦又无情地断裂开。他的呼吸开始急促,三步并作两步奔到窗前放眼望去,只见灰雾茫茫间,隐然浮动着一团黝黑的轮廓。他听出来了,那些粗俚的歌声和叫骂,正来自于早已被他遗弃的船和水手们。他如今才发觉原来这一切都弥足珍贵。多年之前,大副二副和一船的水手都发疯般地爱他,把他当作一个完美的神。每一夜,潘·格尔曼出现在他们每一个人的梦中,被他们拥抱、亲吻和膜拜;很多年之后,他们又轮回到了潘·格尔曼的幻境,成为他最真切的慰藉。
船慢慢向开近悬崖,潘·格尔曼不由自主闭上了眼睛,喉间发出动情的呻吟。直到死去,他也不会忘记那艘每一寸地方都被他亲手触摸过双桅大帆船。船头钉着青铜锻造的家族纹章——上面是一把高悬的利剑,下面是一条龇牙咧嘴的鲨鱼。船身全是由浸过桐油的上好木材加工而成,粗硬的帆布结实得连刀也不容易割破。许多次,海浪张着大口将它吞下去,它却总能奇迹般地逃出来;许多次,它被波涛抛到了高高的顶峰,它却并没有跌得粉碎。这些经历在它身上烙下了光荣的伤痕,然而它从不曾畏惧。
但是,这艘英雄一般的帆船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它的余生竟会在陆地上终结。自从潘·格尔曼开始修筑这座城堡并且迷恋上那个从不会笑的女人之后,就把它囚入了监牢,任它慢慢腐烂。每一夜,嗅着自己身上残余的海水咸腥,眼睁睁看着木头的养分被肥硕的蘑菇汲走,它都痛苦得宁愿死去,宁愿葬身在海底。它想要躺在洁白的沙砾怀中,任由暗绿的藻类抚弄,任由滑溜的小鱼在它肋下钻来钻去。
此刻它就停泊在悬崖下,一船的人都聚集到甲板上,热烈地向潘·格尔曼挥手,撮起口哨吹着走调的歌曲。“我亲爱的朋友们,我亲爱的朋友们……”他的鼻子酸得要命,喉咙哽咽,说不出话来。瞭望台上轻飘飘地坐着那个每夜都出现在他梦中的少年,用一双含蓄的蓝眼睛引诱着他。海浪撞击在赤黑色的岩壁上,轰响声忽远忽近。
那是他的船,他的朋友。甲板上有人跳了起来,恨不得冲上悬崖,冲到窗前去搂住他的脖子,亲吻他深陷的面腮。船上气氛热烈。汗珠。男人野性的气味。一束阳光洞穿了雾气,直挺挺地跌落在船上。棕色的肌肉闪闪发亮。曾经的叱咤。广阔无垠的海疆。北回归线附近的毒太阳。城堡上空长年不散的阴云。城堡。谁能明白我的良苦用心。然而这或许只是一个错误。一个错误。我后悔了。他们在召唤。往事并没有被尘封。它们争先恐后冲出瓶子,用刀剑蛮横地开道。甲板上的男人们欢乐得像在庆祝什么节日。他们唱歌跳舞,那些歌舞还是当年航行时,从一个岛屿上的土著人那里学到的。土著人,棕黑的皮肤,脸上抹着神秘的色彩。据他们说,这些色彩和各人的命运有关。那我的命运又该是什么颜色。城堡,多年的孤寂与冷清。她不爱我。我做错了什么。船上沸腾起来。印度洋上的旋涡,山谷中艳丽的花朵。它们假意把灵魂奉献给我,是为了夺取我的灵魂去奉献给魔鬼。不。等等我,我就来。这艘船怎么可以缺少我。我要随你们一起远航。我将永远不再同大海分开。
窗外飞扬起一团柔软的黄金。潘·格尔曼以今生最后一个优美的姿态坠进翻滚的海水里,从此再也没有冒出头来。留给后人一个困扰百年的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