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桥头夜话(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世间态)
42171200000010

第10章 父之殇(6)

那时节阿丽还在省城的家中焦急地等消息,前一阵子回家把老海照顾得妥当了,阿丽才回到省城的家来照顾丈夫、孩子。原想还有些时日等孩子们放了假,阿丽还要回去照顾老海一段时间的,哪怕是对着一具不会言语的残躯,阿丽也觉得那是自己的老父,多看一眼是一眼,没想到这么快这个梦想就要破灭了,她一边收拾着衣服,一边期盼着事情能有转机,她不时看看放在桌面上的手机,期望着它响起,又害怕它响起。阿民也得到消息了,正在安排他手头的事,好抽出时间回乡奔丧。这个水电承包商身体发福了,脸有些浮肿,是喝酒过度的遗症。别看他生意做得挺大,应酬开销也大,过是过得很风光,可存不下多少钱,近几年房地产业开始萎缩,工程没那么多了,撑开的场面又收不回来,于是手头倒常常有些捉襟见肘了。即便如此,场面上的事,阿民依然做得很漂亮,名声不坠,对亲戚朋友手面也很宽,情义上无可挑剔。上回老海中风告急,他也亲自开车陪阿丽一同回乡探望,虽然是匆匆一瞥,但对这个生意人而言已经十分不容易了。这次自然也要陪着送一送老岳丈。阿民交待完手头的事,阿丽的电话也打来了,“人走了,你安排一下我们好尽快赶回去。”

是阿娣打来电话说的,“阿父走了,现在乱作一团,你们赶紧回来送一程吧。”阿丽听完五内俱焚,眼泪就掉了下来,打了电话给阿民后,又打了电话给阿香问她在哪里,阿香说:“我已经在家了,阿父上路的时候我也跪送着。”

老海那口气没延续多久,医生赶到一看,俯身听了听胸腔,然后用竹片挠了挠他的脚底,已经没有反应了,身体机能虽然尚好,可惜大脑已经死亡了,俗话说就是那口元气已经散了,医生说准备后事吧。果然,过不了半个小时,老海喉咙间犹如拉风箱似的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越来越急,听得人心都要从嗓子眼跳出来了,阿珍、阿涌、阿香和阿涌媳妇阿玉赶忙跪到床前送他上路,不一会儿,风箱声倏忽而止,阿珍和阿香嚎啕而哭,捶胸顿足。

阿娣和阿春赶到的时候,哀嚎已经平息了,兄弟姐妹几个红着眼圈正处在一种惶然无措之中。阿娣心中悲切尤甚,她最近几乎每天早上都要过来看望,没想到老父偏偏就在她不在身边的时候溘然长逝,她感到一种受了摆布的凄惶,不由得扑到老海床前,伏地大哭起来,阿春在一旁也跪下来祷念几句,然后安慰阿娣说:“好了好了,后头还有很多事,先起来把事安排了。”

事情确实很多,首要是请阴阳先生来看出殡时辰,跟着是备办棺木。事情分了两头,阴阳先生由阿春去请,棺木就由阿涌会同阿靖去买,其他人就负责通知近亲和清洗遗体诸事。阿靖时常给这些木器店做油漆活,知道哪里有好棺木卖。自从幼子夭折之后,阿靖与阿香就生了一些意见,久而久之,两人之间便有了很深的隔阂,即便收养了女儿,也丝毫无法缓解。在阿靖看来,失去了就是失去了,不论收养多少孩子都无济于事,两个人从此越走越远。不过名分尚在,旧日情谊仍存,老丈人的事,阿靖还是要尽心,很快就带着阿涌挑好了一副不错的棺木。回到家,事情又有了变化。

阴阳先生断定,未来两天不宜入土,只有赶在今夜子时之前,因为子时已经切了明天的时辰了。原本阿涌打算是第二天晚上偷偷出殡的,如今计划落空了。出殡事宜交托给村里专司此道的工头,工头对这事很有经验,他分析,现如今栖凤村抓土葬抓得正紧,但凡有想要入土的人家都只能夜里偷偷出殡,这是绝对拖不了三天的事,一旦风声走漏,居委会有人堵上门来,事情就要坏了。言下之意很明显,孝子孝女们也明白,当即决定今晚出殡入土,于是重重地拜托了工头。工头很内行,马上就安排下来,棺木是无法自家里抬出的,家属把先人收拾停当,该祭的祭该奠的奠,然后由他派车来接,直接上山。棺木他会派人先送到地方,人手也都备好,遗体一到就入殓下葬。“安安静静就把事情抹了,虽然委屈些,可如今但凡要入土的人家都得这么办,”工头强调道。

事情就这样定规下来,工头自去办他的事,家里倒清净了。老海的遗体被停放在厅堂上,收拾妥当,穿上了寿衣,干干净净,整整贴贴,面目安详宛若入睡,迟来的阿靖上前跪下行了个礼。阿涌看着这个抚育自己却又无法给予足够庇护的老人,不觉又有些心酸,他一直难以掩藏对老海的恨意,总觉得老海重视自己的声名,胜过于对这个家庭的关照,往往很难使人看出他对妻小是疼惜的,即便是对阿洪。直到老海死去几年之后,阿涌有一次看到自己的儿子坐在餐桌前吃一块冷面包夹香肠,那是儿子坐车回来路上吃剩下的,在冰箱里放了几天,早就不太新鲜了。阿涌看到后心里很酸楚,因为那时候家里的经济是经得起这样的浪费的,可儿子却保留了幼时贫困时期留下的勤俭的习惯,依旧辛苦地咽着冷面包。阿涌那一刻才明白到自己作为父亲令儿子们吃了那么多苦头是一件多么失败的事,也突然明白了自己之所以对老海不满,就在于老海缺乏那种对别人苦难的同情,确切地说是缺乏那种感同身受,不能说老海没有关爱之心,他只是用他自己的尺度与原则来表达,虽然并非无情,可总由于过于严苛而令人觉得缺乏人情味。阿涌通过自己作为父亲的失败才得以理解乃至宽宥了自己的父亲,领悟到这点的时候他已经老了,他鼻子一酸,可也没说什么,回头煮开了一壶水,替儿子冲了一杯热茶。

阿丽与阿民赶到娘家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钟了,老海身上盖着一方白布,音容已经不容再睹,阿丽黯然神伤,她多想再见老父一面啊!阿娣拍拍妹妹的背,说:“阿父走得很安心,无苦无痛,时日也很对,跟他任何一个子孙都不犯冲,神明在保佑,我们子女心到了就好。”阿娣边说边合十了双手。

时间刚过九点半,接人的车子就开到了门口,是两辆三轮摩托车,一辆车载遗体和阿涌,一辆载这个家族的男丁,三个女婿阿春、阿靖、阿民,还有阿涌的长子阿楷。一干人在老海的遗体前磕头行礼,然后便将裹着白布的老海抬出门。先将遗体送上前头的车,放在特设的木板上,车厢不够长,有一段木板已经伸到前头司机的屁股底下了,阿涌在一旁护着;其余人鱼贯上了后头的车,车子启动,前后开走。这个家族的女子们,只能送到门槛处,她们遥遥地望着远去的车灯消失在夜色之中,从心里感到一阵无可挽回的剥落和因这寒酸的出殡而带来的凄怆,那个晚春的夜晚后来在她们的回忆中竟带有深秋的那种萧瑟。

阿雄赶到这个家的时候,出殡队伍已经走了,家里剩下一群妇女。他与阿丽一样,上个月回来看望了一段时间后就回城里去上班,下午收到阿珍的电话后才急急赶回来,但还是晚了一步,“唉,”阿雄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没赶上给老丈人磕个头送行,心里实在不好过。”阿娣还是那句话:“心意到了就好,老人家有灵,他都知道。”众人在院子中坐着等上山的男人们回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沉重如铁的哀伤,只有偶尔不拘谁迸出的几句不咸不淡的话语在空中跳过,一闪而没,大多数时候都是沉默。阿香发现郑氏在悄悄垂泪,就上前握着她的手臂,说:“你不要伤心,要保重,一定要刻苦坚持,让我们再尽几年孝心。”栖凤村有一门三年不两丧的风俗,阿香的意思是要郑氏再坚持活多几年,好避过这个不祥的禁忌。不过阿香另有一层补过的意思在内,郑氏累倒,说起来跟她不无关系。四年前阿香领养了女儿,平常上课的日子就央了郑氏去帮忙看孩子,一个年过耄耋的老人哪里看得过一个婴孩,坚持了一年郑氏就累倒了,为了这阿香承受了兄妹们不少冷眼责备,阿香自己内心也不好过,可是经由幼子夭折在内心造成的巨大伤痛又亟须弥补,她不甘心,正如有一次她对郑氏发的牢骚:“一母养一子,就亏了我只配留一个亲骨肉,我认这个命,可也该多给我一个囡仔让我宽心啊。”这番话把这两个丧子的女人都刺伤了,郑氏那饱经沧桑的心又多了一阵隐痛。郑氏用干枯瘦弱的手拭了拭眼角,说:“我在坚持,我一直都在坚持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