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八百个夜晚以来，晚久向许多人讲述过他那次进入白昼的大冒险。
最初，只是为了应付休息时坐到他身边的好奇视线。等他被调进维修部，这段经历又成为他与同事在黑暗管道中摸索故障点时解闷的谈资。之后，每当他换一个新的工作部门，就不得不向新同事们讲一遍这个故事。
故事始于踏出居住区的门，止于摔落到图书馆的地毯上。
为什么去白天？为了看太阳。
太阳什么样？最后没有看到。
于是，所有人都放松地笑，一个个拍拍晚久的肩以示安慰，看待他的眼神不再像是一群黑鹅盯着一只白鹅。听众散场，只留晚久一个人静静在心中回味之后与朝舞那短短的一瞥。
越来越多的细节在反复回想中被擦亮。她的眼睛湛蓝，熟睡后睫毛轻轻颤动。脑后束着金色的马尾，大概就如同她曾经描述过的阳光。统一式样的白色工作服被她自己稍加修改，收束出矫健腰肢的曲线。
让自己再度进入这一刻，仿佛才是他不厌其烦地向别人讲述回忆的真正理由。
渐渐的，用“去过白天的人”来介绍他的人越来越少，取而代之的是“我们部门最优秀的年轻人”。等他成为第四炉区的副主管后，再也没有人在他面前提起五年前的那件事了。除了马上要成为能源中心总负责人的主管。
今天，这位上司当众任命晚久接替自己的位置，问他还有没有野心进入白昼的世界。
晚久的回答当然是肯定的。对于一个普通的夜晚居民来说，进入日间世界是件毫无意义、浪费生命的事；对于更高地位的人来说，却是一种价值的体现、身份的象征。
升任主管后，晚久成为了一位十二小时人。他还很年轻，完全有希望加入这座大楼里最顶层的阶级，成为能够跨越昼夜的居民。就像他面前的上司，一天只需要睡十小时。
在五年前那次很难说是成功还是失败的会面后，晚久终于领悟到，纵然自己一直冒着生命的危险去完成那些被人嫌弃的任务，最好的结果无非也就是多见朝舞几分钟。在见过朝舞一面后，他已经远远不能够满足于此。他想要真正地进入白昼的世界，而非当一个过客。
为了实现这个目标，这五年来，他挤干自己身上的每一秒时间。就连与朝舞的交流也从每日一次变成了每周一次、每月一次，尤其在成为主管的这段关键时期，他已经半年不曾去过图书馆了。
升职后，他第一时间滥用权限向她寄出了一封加急公务信件。朝舞一直在声援晚久的努力，却不知道他努力的理由。现在，该是给她一个惊喜的时候了。
不过，不得不承认，比起他个人的努力，上司对于他的提拔更为关键。上司一直对他说，是他的那次冒险，展现出了令人欣赏的上进心。
尽管感激，晚久一直有些心情复杂。不仅因为自己的机会来自于上司的误解，更因为这个理由并不完全足以解释这份赏识。
最终，上司在他的新办公室私下谈心，才真正露出了口风。他有一个和晚久年纪相同的侄女，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至今单身。他暗示晚久今天在顶层的餐厅订下座位，去和他的侄女见一面。
晚久一眼就看透了上司和蔼可亲的表面下对他的真实看法：一个还算上进的小人物，易于拿捏，足以确保侄女在家庭中占主导地位。
如今，许多父母都嫌孩子太过浪费时间，完成了生育义务后就托管给专业机构，而上司却愿为侄女费时费力地培养出了一个门当户对的对象。这份关怀的确难能可贵，以至于晚久当场一时想不出用来婉拒的好借口。
于是，他此刻只好一边等待那位姗姗来迟的女性，一边百无聊赖地打量着自己身处的的餐厅。
墙柱精雕细琢的浮雕，餐具边缘镂刻的花纹，以及菜单上龙飞凤舞的文字，一律都是人工的。每张桌旁站着三位侍者，分别负责介绍菜肴、摆放餐具和为客人斟酒。客人端详菜单，久久才做一次决定，完成一顿饭起码要花上三四个小时。
睡觉舱会帮人补充营养，吃饭本身就是浪费时间的事情。不惮于浪费自己和别人时间，这才是身为十二小时人的作派，晚久此刻等待的女性更是已经足足迟到了一个小时。
漫长的等待中，他又开始想起朝舞。想象她用纤长的手指拆开自己的信，湛蓝的眼神从困惑变成惊喜。
一个沉静的声音打断了他。
“原来我叔叔说的人是你，晚久。”
出现在眼前的女性有几分熟悉，晚久费了点时间，才从记忆的模糊角落里翻出一个称呼。
“班长？”
“你最后还是没看到太阳的模样。”面前的女子脖颈笔直地端坐着，黑色长发映在白瓷般的锁骨旁，声音清冷地陈述性总结晚久的经历。
“但也算是不虚此行了吧。”
在讲述自己故事的同时，晚久拼命回忆着对方的名字。他只记得这名女子是他学生时期的班长了。在晚久被判定为不适合继续学习后，她留在学校里深造，从此两人便再没有交集了。
“也是，你从很久之前开始就很喜欢白天了。”
“你怎么知道的？”他惊讶了一下。
她严肃地说：“毕业那晚你因为想看日出而受了处分。每一个违纪者我都记得。”
晚久尴尬地笑了笑，觉得时间应该差不多过了一个世纪。为了彰显此处的客人都不在意时间的流逝，餐厅里连座钟都没有。
“我如今在社会生态研究所里工作。”她撩了撩额边的长发，突然自顾自地说起自己的事，“刚刚我在假设剥离……”
晚久装出认真倾听的样子，等着听到什么艰深的名词，她却又突然闭口不谈。晚久不知道这是她特意在浪费时间，还是因为懒得和他多说，一时不知该不该找点新话题。
在沉默中，晚久渐渐印象鲜明起来。学生时代，班长就总板着脸，几乎不怎么和人聊天。他与她仅有过的几次交流，理由都是因为他违反了学校纪律。
依稀，只有一次例外。
那是一次放学，晚久因为一个如今已经记不清的理由而返回学校，一踏入昏暗的教室，蓦地发现班长正站在窗边。遥远大楼斑斓各色的外墙灯光，与夜色中融合成暧昧不明的颜色，映在她一贯冰冷无表情的脸上，仿佛人偶被赋予了生命。
不知为何，晚久有种撞见什么秘密的尴尬感觉，想从门口退回去。她却注意到了他，缓缓转过脸，纱般的光在她脸上游动。
“真是个美好的夜晚。”她突然开口说。
晚久不明就里，礼节性地点了点头。她似乎看出他态度敷衍，微微皱眉，认真地解释起来。
“我一直在数对面的灯光，无论用哪种算法，都总是数到一半就乱了。因为不时会有些灯熄灭，又会有些灯点亮，就像是星辰的闪烁。现在的夜空中，我们看不到一颗星星，哪怕是最亮的一等星，它的光芒也被数不清的灯光掩盖了。人工的星空代替了天然的星空，一切更有序的人工之物终将代替一切无序的自然之物。”
“这片灯光，正是人类理性的缩影。我们的数量已经逼近了理论上可以承受的极限，却没有被身上原始的欲望所吞噬。灯光下，一亿三百万位居民各司其职，支持起夜晚的世界。我们正是其中之一。”
“所以说，真是个美好的夜晚，不是吗？”
晚久不明白这之间的联系，但又好像能够体会到她想表达的某种含义。他下意识地再度点头。这一回，她定定凝视他的眼睛里，仿佛浮出了一丝微笑。
“你记住就好。明晚见。”她说。
转瞬间，她脸上的笑意又倏然消失了。或许那只是窗外的光或影子，晚久不敢确定。班长与他说下这番话的理由，同样也是不明。他带着满腹疑问回了睡眠舱，连自己回教室是想干什么都忘记了。
比起原由不明的对话，她那时的目光更让他印象深刻。等晚久从记忆中回过神，猛地发现面前的对方也正用凝然的眼睛注视着自己，仿佛时光从不曾流动。
他心中有什么被轻轻拨动了，旋即意识已经不知冷场多久了，连忙讲了一个笑话。虽然对方并没有笑，但气氛总算缓和些，不再像在为谁默哀一样。他现在似乎有点明白为什么她明明模样是个美人却至今单身。
直到送班长进了回上层区域的电梯，晚久还是没有想起她的名字。
本以为这场闹剧到此结束，没想到第二天主管暗示他继续约会对方。上司似乎认为，只要侄女不表示明确地反对，那么就说明可以继续交往。
他抱着被拒绝的期待去试着联络了班长，得到的回复却是一份日程表。表上，对方下半个月中未被填满的空格屈指可数。像是在表示自己没有时间，又像是要求他自己挑选合适的夜晚。
晚久叹了一口气，暂时放下这件事，惦记起了自己寄给朝舞的信。
那封信差不多也该寄到了，他在信上附带了一个回执，让朝舞有权限快速地向自己回复。然而，三个夜晚过去了，没有回音。于是他在系统里搜索了一番，发现自己的信件还在日夜间的中转站里。
他正想要投诉邮递系统的失职，却发现那并非是信件从未离开夜晚，而是因为它被朝舞所在的居住区域退回了。
理由是收件人已不在该地址。
“晚上的同桌，听说要暂时中断通信，感觉就像起床后不再用赶去清理实验室前晚留下来的玻璃瓶。当然，不是说你像是什么脏东西一样，而是日常突然改变时的那种心情。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吧？不过，时间应该不会太久吧。我会时不时来翻翻留言本，等着看到你的好消息。”
这是半年前朝舞写给他的最后一封信。之后，留言本里再没有一封信、一个字留下了。那时的晚久并没有察觉到任何异常，此刻再读了一遍，却有了一丝不对劲。为什么她会用实验室的工作来打比方呢？
通常来说，一个人是很少搬迁的。除非工作场所转移到更远的地方，又或者是地位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朝舞或许是换了新工作，又或许是升职了。她并不知道晚久打算寄给她个惊喜，于是也就没在留言本上写下新信息。又或者是在本子里夹了信，却因为某种原因遗失了。
晚久没有权限查询居民信息，也不知道该向谁去打听朝舞的近况，只能希望是如此。
“白天的同桌，我回来了。你在哪里？”这句话在留言本上挂了一个星期后，晚久在下面又添了一句。“请尽快联系我。”
就算朝舞延长了来图书馆看信的间隔，这时间也未免有点长得过分了。不祥的预感在晚久的心中渐渐生长。他试着去朝舞以前的居住区寻找线索。知道白天情况的人一律在长眠。夜晚的居民中应该有谁可以帮忙打听出来，但没有人愿意为他人的事浪费自己的时间。
上一次，因为毕业而中断交流时，晚久的心情还相当淡然。毕竟，那一切发生得有些无可奈何。而这一回，却完全就因为自己当时没有每天抽出一点点时间来图书馆。
也许正是出于自责，晚久最近总是走神，工作时被下属提醒了好几次错误，眼前晃动的始终是那双湛蓝的眼睛。
对面的眼睛眨动了一下，不是蓝色的，而是夜般的黑色。
“晚久，你想到白天了吗？”
晚久这才惊醒过来，自己正在基因样本仓库里和班长约会，他打算在结束向她正式提出结束来往。他有些心虚，指着不远处树上的一只瞪圆眼睛的猴子。
“不，我在想，这里难道只有猴子？”
“对于样本仓库来说，提供参观服务只是附加功能之一。绝大部分的动物都以基因信息的形式储存了起来，只留下少部分具有研究价值的活体。”她那充满理性的口吻，像是在解说机器的构造一般。
“难怪这地方没什么人来。”晚久张望前后。在移动向下一个动物的路上，只有他们两个人。
八小时人没时间来看动物，而十二小时人有更多比看动物更好的选择。冷清也就可想而知的。但这地方是对方选的。
此刻，他们两人并肩站在缓缓前进的传送带上，陷入长久的沉默。偶尔，不知何处传来鸟鸣。她穿着黑色的公主裙，裸露着白皙的手臂，笔直地望着前方。当传送带在某个动物前停下时，她不会多看它一眼。
“你似乎并不喜欢这里。”
“这里是昼行性动物区。”对方答非所问似地说，“现在我们看到的这个动物，据说，远古的人类用它来代表中午前后的时间。”
晚久的脑海中倏地闪过了太阳与白天，猛然间明白了。班长之所以选择这个她并不喜欢来的地方，因为这些昼行性动物是夜间居民少数能接触到的日间生物，因为晚久喜欢白天。
他有点被感动了，但不打算改变最初的决定。
“在这里，我并不会想到白天的事。这些动物被人工改变了生物钟，那就是彻头彻尾的夜间生物了。真正活在日间的人及生物，与他们不太一样。”
“我没在白天见过动物，但我并不觉得日间的居民会和我们有多大不同。”
她面无表情地精确转述起晚久所讲过的经历，栩栩如生地描述出当时路上的每一个细节、见到的每一张面孔，仿佛是她所亲见。尽管这些细节一直在他的脑海中，因为当时的时间紧急而被他忽略，即使在他的讲述中出现，也未曾思考过背后的含义。此刻，透过她之口，这些记忆中的细节变得越加鲜明，却令他更加失去这段记忆。
那些道路上日间居民匆匆忙忙的脚步，电梯里一张张冷冰僵硬的脸，以及漠不关心他人的态度，都和夜间世界并无不同。他们和夜间居民最大的区别，只是他们的肤色被阳光烧得更深而已。
“你没有真正看清自己到过的白昼，因为你不是为了看日间世界而去。”她静静凝望晚久的目光，一如多年前的那个夜晚里，深邃得难以琢磨。
“你是去见那个女人。”
晚久在想，如果自己当学生时稍稍显得合群一点，或许就不会被班长关注，进而发现他和白天同桌的信件往来了。
被班长说破实情的那一瞬间，他浑身毛骨悚然，仿佛杀人凶手被人揭穿。转念一想，这却并非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只不过是交了一个在白天的笔友而已。尽管貌似触犯某种禁忌，其实并未违反哪项规则。
听着班长不含感情的声音静静流淌，晚久的心中渐渐积成一潭镜似的清泉，他仿佛能看到其中映着当年的光景。
放学无人的班级，当晚久在课桌里放下信离开教室后，一双眼睛悄然从某个角落里浮现。她如幽灵般走到晚久桌边，捧起抽屉里的信纸，借着远方高楼照进的光来阅读，眼睛里映着朦胧的光。
这种昼夜之间的交流，从未瞒住过这第三个人。班长远比晚久更敏锐，早早地便发现这位白天的同桌是位女性，这女性笔下的白昼终会将晚久引诱到太阳之下。晚久那次意外地返回教室，险些撞破她的行为，却也给了她一个机会。她那时诉说夜晚的美好，是在掩饰自己，也是想将他挽留在夜晚的世界中。
“因为我是夜间的居民？”晚久问。
她注视着他缓缓地摇头，黑发在摇动时纹丝不乱。
“你突然闯进教室时，我藏到身后的手中还紧握着你留下的信，唯恐被你发现。”她用手轻轻按住胸口，仿佛在感受当时的心跳。“直到这一刻，我才意识到，我偷阅你的信件，哪怕有诸多借口，也确确实实地违背了道德。这是我这一辈子头一次。从那时起，我就觉得自己成了你的共犯。”她的眼眸中宛如凝着星光，“直到现在也这么觉得。”
被这种目光所盯视，晚久顿时有些不知所措。还没等他说些什么，班长说出了让他震惊的消息。
“我想，那个女人是没有办法给你回信了。”她无视晚久的眼神，自顾自地说，“在听过你的白昼之旅后，我亲身去体验过了一遍。那些管道真的很难爬。最后，我落在图书馆里地毯上。”她看了看自己的指缝，仿佛那里面还残留着油污。
“我当时想，如果你只是为了看太阳，又为什么非要在这里。所以我想，肯定有谁在这里等着你，这里是对你们都很重要的场所。我找了一圈，最后在那本留言本上找到了那个名字。”
“我在系统里恰好有那么点权限，于是我查了她的资料。结果不太意外，她现在已经是个三小时人了。”
“怎么可能！”晚久失声说。
“因为工作中犯错太多，她被调离出了实验室，只能去干没人愿意干的活。”
一旦被调到低价值的工作岗位上，系统就会进一步因为她的价值太低而减少活动时间，从而更难创造出价值。这个恶性循环使得朝舞这五年来的时间一路跌到了五小时，而在晚久停止联络的这半年中，她又被记下了一个大错，一天只能活动三个小时。
这些年来，信件中的语气一直很乐观，仿佛她的整个世界都在绽放着光芒。要是晚久早知道，绝不会每天与她在图书馆里留言，那简直就是在对她慢性谋杀。
“她现在情况怎么样？”他喉咙发苦地问。
她轻描淡写地回答：“还能怎么样。”
这种情况下，朝舞能够挤出时间喘息就已经很不错了。
“忘记那个女人吧。等我的研究成果出来，能够再多获得一个小时。到时候，我会让叔叔再提拔你。不管是日出还是日落，我都可以陪伴你去看。”
她嘴中接二连三地吐出令人诧异的话语。晚久脑海里已经一片混乱，奇怪为何她还能如此冷静，冷静得如此理所当然。
“不，我还没考虑过……”
“你好好考虑一下，然后你会发现，你并没有拒绝的理由。”
他无言以对。
这个世界上，两个人的结合最重要的是时间上的相近。他和朝舞之间的结局，从相遇之初就注定了，从出生之初就注定了，他们永远不可能有任何结果，分隔开他们的是比任何力量都强大无情的时间。
而班长是他最理想的对象。
他长久地沉默了。
班长的目光在他身上落了许久，眼睛中浮起了一丝笑意。这一回，晚久看清楚了，她笑得便宛如静静深潭表面泛起涟漪，那是水面下藏着不知名之物正在窥视。
一年之后，在晚久上层区的新家里，所有祝贺他升职的宾客刚刚散去。他站在窗边俯视着云层之下的都市，夜晚即将结束，而他现在已经有足够的时间迎接人生的第一次黎明。
班长从背后环住他的腰，温柔地说：“一起看太阳吗？”
“不，没什么好看。”
他冷淡地拉上窗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