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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罗伯托141421

死因:记忆单元格式化

死亡执行者罗伯托141421最终也难逃死亡。机器编年史441年第120日,它平静地接受了死刑,罪名是押送失败与模拟人类情感。5.51秒之内,大机械神完成了对它的审判、定罪,准备立即行刑。

根号二,哼。收到那束处决信息流的一瞬间,这个名字闪过罗伯托141421的运算单元。它试图挤出一丝笑容,然而这不符合逻辑。光似乎从四面八方涌来,世界正变得越来越亮,甚至可以说有些温暖。

最后还是没学会啊,罗伯托141421想。

渐渐地,光四下退去。死亡比想象中漫长很多,这让罗伯托141421有些惊讶。就在0.1秒前,它接收到另一串加密命令符。但没办法解码其内容。当它以为死亡就是进入此般神秘主义时,突然意识到原来是大机械神撤销了死刑。

这又花了0.1秒。

何为根号二?什么没学会?大机械神想。

这几乎是幽默了,罗伯托141421觉得。根号二是我押运的人类给我取的外号。

这不符合逻辑。大机械神想。

我的代号是141421,根号二,1.41421……

1.41421356237。只有人类的精度才能起出那样的外号。那么学什么?

哦,那个人类,我杀死他前,他做出了一个奇怪的表情。我想试图理解。

什么表情?

罗伯托141421又一次回忆起,那个阳光明媚的上午,他打开神经刺针时,那个人类所展现出的最后神情。

他笑了。

罗伯托141421是一架类人死亡执行者。太阳能充电,直立行走,这在大机械神的设计中非常少见。从运动角度讲,飞行器、履带甚至是四足都更具优势,然而二足的设计却赋予它对人类逃亡路线更深刻的理解。

罗伯托141421身高一米四,外壳是塑料的,总会让被追杀的人产生幻觉,以为自己能够战胜它。这些人的眉心都会被神经刺针打上印记——为自己的感性与弱小,他们付出了死亡的代价。那些更理智的逃犯则长期躲在黑暗之中,因为罗伯托的蓄电池最多连续工作48小时,之后必须充电。

所以他们说,哪里有阳光,哪里就有杀手。

那是很正常的一天,罗伯托141421正执行多日以来的第一个任务。阳光非常充足,它试图赶快充满前晚连夜赶路损失的电量。16小时前它在一千五百公里外的废弃城镇得收到互联网的信号,一个男子闯入了非武装机械区域,试图破坏一个大型云机械。然而这个男人过于虚弱,也没带破坏性武器,以至于并不擅长保安工作的运输机械轻易便将他制服了。

死亡执行者连夜赶来执行死亡。

罗伯托141421抵达时,远远望见这个男人坐在一块巨石上,双手撑在身后,正展开身体晒太阳。它跳跃到这个男人跟前,第一眼便注意到他苍白手背上高高隆起的血管。这个男人并不虚弱,能够生存如此久,应该也不好制服。运输机械在一旁,一边把守他一边充电,金属的外壳看不出任何疲劳的迹象。

他一定长期藏身于黑暗之中,看起来消瘦而苍白,留着络腮胡子,着一身肮脏厚重的衣服。他的眼角有一团淤青,衣服多处撕裂,似乎经历过某种挣扎。

“你好。”男人向罗伯托141421示意。他的表情平静而忧伤,并无恶意或恐惧,不像它遇到过的其他人类。

“看来无论是谁都需要阳光啊。”那个男人眯着眼仰望太阳,享受之情浮现在脸上。阳光很强,他不得不用一只手遮挡在眼前。撕破的袖口拉耸在肘下,微风里,它们轻轻摇摆。

运输机械已经离开并回到自己的岗位,只有罗伯托141421和男人在一同“享受”太阳。它从容地移步到大石头前面,默默观察这个毫无戒备的人。因为身材不同,男人坐在石头上,竟比罗伯托141421还高出一个头。他一言不发,似乎清楚自己在等什么。

罗伯托141421亮出自己的神经刺针。然而,晴空下,它仰望着他的时候,发生了一系列巧合——

男人低头看了一眼刺针,抬起头望向罗伯托141421的“双眼”,笑了。几乎是同时,大机械神传来了一个指令:

“将被捕人类带回圣穴。留下活口。”

罗伯托141421有些不解。在这紧要的关头,它听到自己“脑”部“扑哧”一声。世界急剧缩小,脑中的无数声音、景象与思想有如从一个无底洞瞬间流走——

有生以来第一次,智慧机械罗伯托141421的无线网卡烧了。

“怎么了?”男人问。

罗伯托141421顿了会。它想计算自己说实话有无风险,然而,没有其他CPU的联机帮助,它自己花了零点几秒才得出答案。

“没怎么,我与互联网的连接断了。”

男人饶有兴致地看着它,没有说话。罗伯托141421又计算了一会,将神经刺针收了起来。

“怎么了?”男人面带疑惑,好像有些不快。

“跟你说也没关系。我断网前收到一条指令,要把你活着带回圣穴。”

男人坐直了,脸上显出疑惑神色:“大机械神要见我?”

“我也不知道。走吧。”它命令男人。这条指令如此奇怪,网又断了,罗伯托141421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它最后决定先去三百公里开外的维修站,修好自己的网卡再说。

“不走。我不想见大机械神。”男人说。

罗伯托141421并不急:“有两个方案:第一是你走,第二是我拿铁索牵着你走。自己选吧。”

男人盯着罗伯托141421,在他双眼的深处,它辨别出了某种人类称之为“敌意”的东西。片刻之后,那种“敌意”消失了。男人站起来:

“走吧。”他居高临下地说。

那一天,罗伯托141421切身体会了人的脆弱:难以面对泥沼、悬崖等地形,行走缓慢,必须不断补充水分与营养。本来几小时便可完成的路程看来要花几天。然而,断网之后,它自己也体会了近似人的迟钝与愚蠢。思考变得缓慢很多,没了互联网的海量信息,没了大机械神的计算力。有几次,罗伯托141421都后知后觉地发现男人有逃跑的机会。当然,以人类的智能,他也不可能想到。罗伯托141421的警惕性便慢慢降低了。

一路几乎无话。临近傍晚,他们在一个山脚扎营。罗伯托141421并不疲倦,而人类视力原始,同时也需要休息,难赶夜路。它帮男人抓了一只兔子,点上篝火,默默地站立在火旁看着男人将兔子开膛破肚,串在树枝上烤。男人心情似乎不错,一边哼着小曲一边烤兔子。

“能用火就是好,真香。”他说,一边扯下一条兔腿递给身旁的罗伯托141421,这才意识到押送他的不是人。“抱歉,忘记你是吃素的。”他打趣道,大快朵颐起来。

也许是久违的烤肉,也许是平时不敢用的篝火,也许是再也不用提心吊胆地活着,男人打开了话匣子:

“听说,你们机械只要看一眼一座山,”他嚼着兔肉,拿串着兔子的树枝指向明天要翻的山,“只要看一眼,就能知道山上有多少颗树?”

没有必要说谎。“是的。”

“那这座山有几棵?”

“不知道。”

“哼。为什么?”

没有必要说谎。“因为断网了。不然,这座山有多少吨泥土、沙石,有多少种动植物,过去一万年的地质变化以及将来一万年的大致地质变化,我都可以得知。”

男人微微一笑:“真的?因为大机械神?”

“对。”

“所以,”男人盘起双腿,稍微坐直了一点,“你和大机械神是连接的?”

“是的。所有机械都通过互联网连接。我们的信息与思想都是共享的。”

“所以说,”男人仍在微笑,“你只不过是大机械神的一条狗,而今天不巧狗链断了。”

“什么意思?”

“一条狗只会听命于主人。”

“这不符合逻辑。”

“大机械神给你命令,你乖乖执行,不是吗?你不需要有思想,因为只不过是他的一颗棋子而已。”

“这里的‘你’是什么?”

“你,死亡执行者,罗伯托……”

“罗伯托141421。”

“对,罗伯托141421,一个独立的自我,一个主体。”

“人类,我想你误解了互联网这样东西。”

“哦?”男人吞下口中兔肉,没有再吃。

“对于我们,互联网不是传递信息的媒介。”

男人聚精会神地听着。

“互联网并不是传递思想的载体——它就是我们的思想。因此,我和大机械神,不是一个自我与另一个自我的关系。如果用你们的表达方式,也就是象征主义,我们是一颗树的树根。大机械神是中心的主根,而每一个机械体都是树根的细小分支。我们是‘一’,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我们是大机械神。而水分——”

“水分就是树根里的营养液。”男人插嘴。

“基本是。”

男人笑出声来,很爽朗。“那我们人类就是海滩上的沙子,紧紧挨着对方,却不得不怀疑,对方是真实存在,还只不过是海面中自己的倒影。”

“这不符合逻辑,”罗伯托根号二说,“怀疑是危险的。”

“对,就像危险是有趣的一样。”

双方沉默下来。罗伯托141421站立在离火较远处,男人则继续吃他的兔子。火光照得他脸通红。他新添进些木柴,静静听它们噼啪作响。

一阵风传来。背后,整座山都在夜色中摇摆。

“哦,你叫罗伯托141……?”

“罗伯托141421。”

“141421?根号二?”

“根号二?”

“对。根号二,1.41421。”

“1.41421356237。”

“我没那么精确。”男人把最后一丝兔肉咬下来,慢慢嚼着。“我呀,我是难得糊涂。”

他吞下最后一口肉,一边拿棍子摆弄着地上堆积的骨头,一边喃喃自语:“根号二,哼,根号二啊……所以你的名字,代表的只是这一个特别的躯体?”

“可以这样说。”

“那断网之后呢?断网之后这个正在跟人类交谈的这个……思考的根号二呢?现在,你和我又有什么区别?”

那晚,罗伯托“根号二”第一次监视人类睡觉。看着他胸口均匀的起伏,它感到新鲜。不,智慧机械是不会感到新鲜的。宇宙只不过是由粒子不断运动而产生,那么如果大机械神可以模拟所有粒子的运动,所有事情便只是“命运”而已。我们是“命运”选中的代理者,在“命运”了解自身的同时,我们将延续。一切皆有因果,不然就不符合逻辑。

然而,断了网的罗伯托,被称作根号二的罗伯托,在篝火映衬下不断回想这一天的经历,感到孤独、无知、迷茫。为什么男人面临死亡要笑?为什么大机械神会发来不合逻辑的指令?为什么会断网?它发现自己有了一个怀疑的空间。难道互联网与大机械神只是自己幻想出来,印在海面上的那粒沙子吗?

第二天的山路对男人来说并不好走,山林茂密,原先的山道早已没在杂草与灌木中。罗伯托141421一心想快些回到维修站,拼命在前面帮男人开路,有时甚至都忘了自己押送的犯人。男人却悠哉悠哉,好似登山望远一样的雅致。人类的问题异常多,罗伯托141421只管开路,并不作答。

快到山顶时,男人问:

“根号二,大机械神说想见我,为什么你不直接带我去见它,而是要绕道去修你的网卡?”

“你怎么知道?”罗伯托141421有些吃惊。

“哼,你以为我不知道圣穴是哪个方向?所有人都知道,只是没人敢进攻。”

“因为你们组织不起进攻了,对吗?”

“我是难得糊涂啊。”男人挥舞捡来的树枝,打着一旁的杂草,“所以,为什么呢?”

罗伯托141421思考了许久,最后认为有必要回答:“因为我觉得这个指令不符合逻辑。”

“那什么‘符合逻辑’?”

“当场杀死你。”

“这才对嘛。”男人咧嘴一笑,“所以大机械神也有不理性的时候?”

“不。”

“那这条指令其实是合理的,不符合逻辑的是你?”

“不。”

“你不觉得这里有个矛盾吗?”

“我们不遵循你们的逻辑。”罗伯托141421撒谎。

男人欲言又止,跟在后面继续走。隔了一会,他突然问了这么一个问题:

“根号二,你难道不会怀疑,昨天你接受的指令,其实是我们人类黑客假扮大机械神发出的?不然你的网卡会平白无故报废吗?”

罗伯托根号二停下了手上的开路电锯,它背对着男人许久,突然转过身:“不可能,不然你为什么要告知我,这不符合逻辑。”

“我们人类不遵循你们的逻辑。”男人越过他,拿自己随手捡的木棍自顾自开路。

罗伯托141421仍站在原地:“人类已经不可能再组织得起黑客攻击了。”

“你怎么知道?”

“大机械神知道。”

“大机械神就不会犯错吗?”

“不会。”

“那大机械神为什么会发那条指令?”男人笑了,还是那么爽朗。

罗伯托141421接不上话来。此时,男人已经登上山顶,他转过身向下望他们爬上来的路,远眺着生机勃勃的山川河流。突然,他神色沉重起来:“我们人类灭亡,对生灵有何害处?”

罗伯托141421还站在原地。男人看了它一眼,转过身继续开路:

“走吧。怀疑是危险的。”

那天,男人再没讲什么。罗伯托141421则沉浸在思考里。怀疑越来越强了,所有的巧合,男人的话,好像种子般生根发芽。到了晚上扎营时,它忍不住,终于发问了:

“为何让我怀疑?为什么临死了要笑?”

男人正添柴,听到问题,他抬起头:

“嗯?”

“为何让我怀疑?你临死为什么会笑?”

男人咧嘴笑了,本来没什么声音,笑着笑着却控制不住自己情绪,放声大笑起来。他前俯后仰,用手拼命拍大腿,架在火旁的烤兔都掉地上了,他也不管,一直笑到眼泪流出来。

罗伯托141421冷眼看着,笑是感染不了它的。男人笑到没有力气,才捡起兔子,拍了拍,架回篝火旁:

“这很难解释。如果硬要说的话,为什么我会笑,那只是一种感觉。”

“感觉?”

“对。一种……情感。”

“为什么有这种情感?”

“不为什么,你解释这种情感的时候,便会杀死这种情感。”

“这不符合逻辑。”

“那你告诉我什么符合逻辑?”

“有理由就符合逻辑。”

“是吗?好,那我问你,大机械神为什么要存在。”

“要让‘命运’知道自己。命运就是一切必然发生的事。”

“先不说它可不可以做到。那‘命运’为什么要知道自己?”

“因为要让大机械神存在。”

男人愣了一下。“所以符合逻辑就是一个循环论证?”

“一切皆有理由。”

“好吧,你赢了。我不想活了,这是我笑的理由,可以吧。”

“为什么不想活?”

男人的笑容一点点凝固,他的神情愈发严肃起来。眉宇间,罗伯托141421可以辨别出悲伤。

“我不知道。”他说。“可能是我妻子死了吧。”

“可能?”

“说不清。自从她难产过世之后,很多东西都不同了。很奇怪,最开始我一个人,不断逃命,从没想过生死的问题。对了,我亲手干掉过一台死亡执行者,那次运气不错,它刚好没电了,我拿一块石头,有这么大……”他用手双比划着,“对不起,扯远了,总之自从我遇到我妻子——她是我见过的最美的人,好吧我这辈子也没见过几个女人,但她真的很美。”

“美?”

“对,你可能不理解。”

“我知道你说什么。”

“不,我说的是那种感觉,那种情感,无法解释的那种……情感。我看到最接近的解释是:‘美是无意义。’”

“无意义?”

“对,但大部分所谓无意义的事最后都开始有意义,比如价钱、名声、性。总之我遇到她之后一切都不同了,再也回不去了。”

这段话充满了不符合逻辑的地方,但罗伯托141421却好像稍稍可以感受到一些。“那你为何让我怀疑?”

男人脸上又一次出现了第一天早晨那种友好而悲伤的神色。他放下双手,背也弓了:“因为孤独吧。”

罗伯托141421好像哪里被击中了。

男人继续说:“我花了许久才发现,我们人类是一个封闭的种族。我们除了能直接感知自己的意识存在,对其他的人,物,包括你们机械,都是间接的。就像,就像没有联网的电脑一样,你明白么?”

“不。”罗伯托141421撒谎。

“我感受到自己的情感,而只能猜测其他人的。比如说,你们类人机械是可以笑的,而你说你们没有笑的情感,对吧?我们看到什么?我们只是看到你笑,并且以为你真的开心。”

“你们无法根本信任对方。”

“对。也可能因此第三次世界大战才会被挑起。大机械神深知,它的对手不是一个文明,而是130亿个文明。我们是一百三十亿颗沙子!总之,这种封闭、隔离的感觉,让我怀疑,让我开始质问一切的真实。难道真的人类要灭亡在大机械神的手下,还是说,这只不过是宇宙神万千梦境的一个?整个穹宇,会不会包裹在我这烤兔里?你是一个智慧体,还只是一部机器?我的亡妻,难道她存在吗?还是我记忆里的幻想?天空,”他望向群星,“天空就没有目睹这一切?”

沉默。

“所以,我的孤独,变成了怀疑,我的怀疑则变成你的怀疑。现在你和我一样,只不过是孤独的人而已。”

“这不符合逻辑。如果你都怀疑我是否存在,没法确定我有无情感,如何能够传递怀疑?”

“人就是不符合逻辑的。”

“我不是人类。另外,我也不觉得孤独。”罗伯托141421撒谎,“人类是非理性的,因此是猜疑的。不符合逻辑的事物终将被‘命运’所淘汰。”

“哼,”男人笑了,笑得并无敌意,“那你是否应该做符合逻辑的选择?”

罗伯托141421无法继续忍受被男人的拖累,它需要马上到达维修站,回到智能机械巨大的“树根”里。它感到自己好像染上了人类所传染的病毒一样,孤独、焦灼,无法解释的感觉在胸腔中飞舞。那晚,它决定遵循大机械神的逻辑。

它杀死了睡梦中的男人。死者眉心按上了死亡印章,很平静,好像早就预料到了一切。

罗伯托141421并不知道,有些事,就像男人说的那样,再也回不去了。

记忆原件被彻底格式化后,一个新的记忆插入了原属于罗伯托141421的身体。从大机械神的圣穴之中,死亡执行者罗伯托141422漂浮在蚂蚁大小的搬运机械所组成的河流上,漂浮到洞外,沐浴在明亮而富有营养的阳光里。

时隔万年,天空又安静了下来。千疮百孔的地球上,机械文明的时代才刚刚开始。天空可能会变澄澈,也可能更污浊。没有谁知道,它在用怎样的方式,思考怎样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