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在荒地附近找到洛伦佐。他穿过排列整齐、十分低矮的橄榄树种植区,发现一座小木屋,灯光格外明亮。他卷起袖子,确认坐标,推开门。一团纳米尘埃悬浮空中。洛伦佐怀抱一瓶威士忌,醉醺醺用中指搅动尘埃。纳米光源不停颤动。房间空气飘忽不定。
扬摇头,把登山包放到木头储物架旁边。这是屋里唯一称得上家具的摆设。威士忌酒瓶整整齐齐填满储物格,里面没有酒,只有不同种类的橄榄油,从浅黄色到墨绿色,组成渐变色带。洛伦佐对色彩很敏感。据说他能区分肉眼无可察觉的色度变化。
“方生去见杰克了?”洛伦佐将光源彻底打散,瞧着光亮的尘埃如萤火虫般再次聚敛成团。
“他去找安德烈了。”
“扬,你很清楚,安德烈已和杰克联手,还有波什先生。”
“安德烈也找过我,让我当技术顾问。”
“波什先生是个死脑筋,分不出骗子和伪君子。难道你和他一样。”
“我对道德的要求不高。只要项目有意思,我就愿意合作。当然,我欣赏道德高尚的人,即使他的脑子不太好使。”扬冲洛伦佐眨眼,从防风服小兜里掏出定形粉尘,轻轻倒向纳米光团,动作像撒盐。纳米尘埃变得粘稠、厚实。
洛伦佐悻悻笑了。
“你准备怎么办?”扬双手摆弄纳米光团,似乎在捏陶土,“方生会加入他们。事情会变得更有趣。”
洛伦佐使劲搓脸,好让思路变得清晰:“赝品真探是五年前秘密成立的咨询公司,为藏家、博物馆、商会提供伪造品甄别服务。国际反伪造联盟一直和这家公司合作。五年前,公司成立的时候,安德烈的腿断了。那时他伪造毕加索《照镜子的女人》刚刚曝光。我们以为他栽在毕加索手里。其实,是培根的《弗洛伊德》三联画。”
扬并不惊讶。
洛伦佐面带狐疑,继续说:“那时候艾瑞克伪造了澳洲土著一百多年前关于‘梦创时期’的树皮画,因为要给我看,暂时没脱手。但之前看过伪造品的家伙偷偷刮下树皮渣儿,寄给赝品真探,揭发了艾瑞克。赝品真探提出条件,让艾瑞克把偷来的真品和他做赝品都送给原买家,这样,国际反伪造联盟才不会追究。艾瑞克也无需承担法律责任。”
“艾瑞克的事我不知道。”
“圈内人只有我和艾瑞克两人知道。事情有些蹊跷,我们准备再等等,调查完毕再说。”
“你们调查了五年?”
洛伦佐显得懊恼,揉乱头发:“据我所知,安德烈也把培根的《弗洛伊德》送回去了。他一开始不干,因为不想让任何人对比原作和他的伪造品。身为同行,我懂。给我三个月时间,我绝对能通过对比,猜出安德烈的伪造技术,包括他用了什么样的原料盒子,他的扫描仪具备何种精度,他的打印机私装了什么零件。可他们弄断了安德烈的腿。安德烈没必要搭上性命。”
“这点方生和我聊过。艺术品复制者害怕暴露自己的本事。同行竞争。”
“方生和安德烈喜欢用‘复制’这个词。伪造就是伪造,矫情。”
扬笑嘻嘻地,继续捏纳米光团。
“你了解安德烈的事儿?”洛伦佐问扬。
“中国人救过阿根廷人。”
“——波什先生复制梵高的《雏菊和罂粟花》,也是赝品真探捣的鬼。”
“听说波什先生手艺好。少有人能看出他的东西是伪作。”
“至于我伪造的米开朗基罗《圣家族》,前几天,被赝品真探捅到国际反伪造联盟那儿。跟我对接的藏家知道画是假的,他要的就是假画。可是乌菲齐和整个意大利都被反伪造联盟洗脑了!”
“那可是乌菲齐美术馆。”
“他们害怕伪造品变得越来越像真品,懦夫!”
扬·艾克扬起嘴角。他利用纳米光团捏出一只白鸽。宗教画里代表圣灵的鸽子,散发出一环一环光圈。他解释:“有人说,真正的艺术带着神圣光晕,机械时代的复制品可无法比拟。”
“我一直在收集材料。”洛伦佐没理扬的鸽子,“艾瑞克交出澳洲树皮画不久,杰克便复制了古埃及的树皮画,就是莎草纸画,但他没能处理碳十四问题,所以他的莎草纸伪作关注者不多。但他的技术手段和艾瑞克一样。然后,他学会了安德烈的复制技术,加以修改,几年来一直偷偷为美国各大博物馆备份名画。如今,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挂的东西,有一半以上都不是真品。波什先生以前复制古代器皿,这两年也不干了,因为被赝品真探揭发,他害怕。杰克却倒卖起中东古物来,估计买家拿到的都是伪造品。现在波什先生的《雏菊和罂粟花》又被盯上了,还有我的《圣家族》。”
“都是杰克。”
洛伦佐咬牙切齿,“对,他是赝品真探的幕后主使。他通过国际反伪造联盟,同时收集真品和赝品,进行对照研究,然后盗窃他们的技术。现在轮到我了,下一个就是方生。等他窃取了所有人的技术,我们就完了,完蛋了!懂吗!”
“我不是艺术品复制者,也不是艺术品伪造者,我只是工业设计师兼建筑师。”扬轻轻把纳米鸽子放到肩头。
“你这个事不关己的混蛋。”
“我只答应做安德烈的建筑顾问。”
“你有没有告诉安德烈,是杰克害他断了腿。”
“我猜,他知道。”
“什么?为什么?”洛伦佐瞪圆双眼,“这么说,方生也知道?”
“他也知道。他还知道,事到如今,所有人都想要他的技术。”
“什么技术?”
“他能在真正意义上复制古董。比如埃及的莎草纸,比如米开朗基罗的《圣家族》。我保证,任何现有设备,都无法判定真品和方生的复制品之间的区别。”
洛伦佐吐出酒气,“关于普桑行踪的传言,是真的?”
“我亲自把《挥扇仕女图》交给普桑教授。”
“我不理解。”洛伦佐使劲摇头,怀里威士忌洒了一身。他站起来,往后退:“杰克的手段如此恶劣,难道他们不生气,不愤怒?安德烈的运动神经受到巨大损害,现在都时不时全身抽搐。方生的左手也是因为杰克烂掉的。他带的抢杀伤力很大,用右手镜像复制左手的时候,感染了细菌。他找到我,手烂的得像开了一朵血色鸾尾花。他们应该恨杰克。我花了五年时间调查杰克。我没法原谅这个败类。”
洛伦佐的情绪有些失控,他蹲下,十指按紧头颅,似乎已经嵌入脑壳。
扬小心接近他,按住他的肩膀,让他冷静:“我知道,你不想交出《圣家族》的伪造品,不想让杰克做对比研究,窃取你的技术。但你又怕杰克和他背后的集团放不过你,让你比波什先生、比方生、比安德烈的下场都惨。因为你知道赝品真探的底细。”
“对。”洛伦佐冷笑,“我知道杰克的底细。我本以为你和方生有办法。”
“我确实有镇定剂。”
“什么?”
“方生复制过《圣家族》。寄给我了,就在那儿。”扬指指登山包:“保证和真的一模一样。只希望乌菲齐博物馆别弄混。”
“他什么时——?”最后一个音节堵在洛伦佐喉中。
地面微微震动。他们同时向窗外望。地平线附近,丘陵之上,泛着红光的建筑正拔地而起。黄铜色的打印机随着被打印建筑物自动调整高度,一层一层吐出切片,复制阿尔罕布拉宫。轰鸣声逐渐变大,似乎上个世纪的蒸汽车头咆哮而来。
“那是什么?”洛伦佐酒醒了一半。
“安德烈的打印机。”扬感叹,“大概是最新版本。”
“打印古建筑?”
“安德烈的逻辑向来异于常人。”
“你不如直接承认,安德烈办事没逻辑。”
扬笑了:“外面有你的敞篷车。他们一定在阿尔罕布拉的复制品里。你如果开得快,我们还来得及近距离欣赏人类第一次打印建筑。”
洛伦佐面部肌肉搅动。
“事到如今,杰克背地里干的事儿,除了波什先生,我们都知道。杰克大概也知道我们知道。只是不戳穿。这对所有人都好。他们想合作,你也应该加入。”扬说。
意大利人狠狠地将空酒瓶砸向储物架。地面震动更加厉害。装橄榄油的瓶子纷纷落向地面,摔得粉碎。橄榄油黄黄绿绿像粘稠的颜料,组成一幅抽象画。
扬·艾克拉开登山包五道拉链,剥橘皮一样打开包,露出方生复制的《圣家族》。圆形画面里,圣母、圣婴与圣约瑟的动作如同精心设计的雕塑,嵌入背景,色彩艳丽。米开朗基罗用了文艺复兴时期所有已知的颜料,画了这幅《圣家族》。扬告诉洛伦佐,方生能精确复制所有化学成分,X光测定也分辨不出真假。
洛伦佐盯着画,仔细观察五百年前的蛋彩颜色,挣扎许久,终于拿起车钥匙,踢开门。扬收起画板,将巨大的登山包藏在车里,才坐上副驾。
“洛伦佐,”他说,“别说这是方生的东西。让乌菲齐和杰克猜去吧。”
洛伦佐猛踢油门。敞篷车一路颠簸,驶入低矮的橄榄树种植园,沿着起起伏伏的小丘陵,迅速接近即将完工的阿尔罕布拉。他们已能看清高耸入天际的阿卡萨巴碉堡、科马列斯塔,还有隐约绰见的上阿尔罕布拉花园。抵达宫殿时,打印刚刚完成。黄铜机械收回金属臂膀。洛伦佐绕着打印机转一圈,发现里面卡着一个红色漆盒。扬则数了数卡车车头。42辆。
“大工程。”扬说。
“杰克的物资。”洛伦佐解释,“他和地产商很熟。安德烈‘打印建筑’需要杰克的各种资源。”
他们一同找到最为著名的纳塞瑞斯宫,穿过联合厅、黄金中庭、黄金厅。几何纹样、植物纹样、阿拉伯字母编制交错,布满四壁和门框,似乎即将顺着细细的柱头与柱身,钟乳石一般流淌到地面。他们来到爱神木中庭,看见长方形池塘镜面一样映照天上星光、金色建筑、还有池塘边的红色玫瑰。洛伦佐终于忍不住使用扫描仪,检测墙面,同原有储存数据做对比。
“一模一样。”他说,“我的扫描仪认为,这里就是阿尔罕布拉宫。扬,外面的红盒子,是方生的?”
“是他的。”扬用脚尖碰了碰水面。波纹悄然散开。
他们终于转入狮子中庭。十二只狮子吐出泉水,薄薄一层覆盖白色大理石地面,然后流入庭院边缘的水槽,让大理石地板也变成剔透的镜子,映照回廊一百二十根细细的大理石廊柱。廊柱上面,拱门圆顶,精雕细琢,有着扇贝和植物。
四周一片寂静,姐妹厅传来杰克的声音:“文物保护才是正事。只有我们才能完成的事业。方生,你提供扫描技术和原料技术。安德烈,你提供打印技术。我负责疏通关系,负责人力、物力,量产你们的东西。波什先生,法律方面和专利方面,全靠你了。毕竟你们有前科,希望能顺利解决。然后,机械复制公司就可以打印世界上的所有古建筑、古墓、古文物、甚至古代化石。绘画和器皿已不算什么。我们早该联合起来,整合行业。要知道,复制就是保护。我们会从伪造者变成守护者。波什先生,你再也不用偷偷摸摸地干事了。”
杰克开怀大笑。
安德烈说:“我们需要洛伦佐。他的数据库最完整。我相信,他的数据分析能力和采集能力比方生强。”
“他不想见我们。”波什先生的声音。
“扬已经去找他了。”方生说,“他能说服洛伦佐。”
扬用胳膊肘捅洛伦佐。后者满腹狐疑,大声叹气,顺着小水道,进入姐妹厅。厅中几个人围着用来冥想的泉眼。
“杰克,你准备老老实实同我合作吗?”洛伦佐问。
“当然,我真诚地和你合作。”
杰克的表情直白坦率。
安德烈眼角微微抽动。
方生用泉水洗净手,锃亮了左手显示屏,背对着杰克,向洛伦佐招手。
“扬呢?”他问。
“在逛阿本瑟拉黑斯厅。他觉得那儿的天顶比姐妹厅精致好看。他是搞建筑的,比我们懂。”洛伦佐若无其事摊开双臂。他的余光瞥向方生手心,是洛伦佐亲手缝制的显示屏。
——我的复制技术,杰克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
方生偷偷告诉洛伦佐。
此时此刻,扬·艾克正抬首呼吸泉水清凉的味道,欣赏阿尔罕布拉最美的天顶。天花板雕花是蜂巢结构,似乎没有直线。但每一个细节,又是一个简单几何结构。每个结构不断重复,不断分割,不断旋转,不断对称,永无休止,终于产生无限变化,像诗歌与音乐,让坚实的天顶变得像泡沫般的天堂云彩,卸去所有重量,达到艺术巅峰。
他脱下鞋,光着脚,沿小水渠来到庭院中间,大理石水池边。
以前,他在另一座阿尔罕布拉尝试过相同行径,被抓起来。
现在,他自由了,可以尽情研究世间瑰宝,仔细品味镌刻在大理石上,伊本·祖姆鲁卡的句子:
“这是一座花园,里面的建筑如此之美,以至于连上帝也不允许另一种美景存在,与它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