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亚男最后的日子里,我断断续续陪了她三个多月,期间几次想问她那晚拒绝我的理由,话到嘴边又不忍开口。我陪她看星星、看月亮,陪她读书,读奥斯特洛夫斯基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歌德的《浮士德》、海明威的《老人与海》……病中的她显得非常坚强,除了与病痛的斗争外,每天还坚持画画、写日记。
亚男走的那晚曾紧紧地拉着我的手说:燕子哥,真得对不起,这辈子不能做夫妻,下辈子我一定等你。说时泪水早已布满眼眶。亚男走的时候非常安详,没有痛苦,像熟睡一样。第二天,家人朋友们在火葬场举行了简单的告别仪式后,亚男的遗体被推进火化间,像只黑色的蝴蝶消失在碧蓝的天空,这对她也许是最好的解脱。我强压悲痛,内心一遍一遍喊着亚男的名字,泪水如暴雨般瓢泼而下,亚男走了,带着我的心。
依亚男遗言,亚男的父母亲手把亚男写的几本日记交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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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谷庄关,捧着亚男的日记,感觉还像几天前捧着亚男的脸颊那样亲切。亚男在日记中,记述了我们最初相识到生命最后的心路历程,字里行间浸透着对生命的热爱和对爱情的期盼。
正应了辛弃疾《贺新郎》中的那句词: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同样,在学校组织的“新丰文学社”里,亚男被我优美的文笔深深打动,不禁产生一股柔情。同时对我的暗恋也有感觉,在她正准备做出回应的时候,突然感到身体不适,以后病情不断恶化,为了不累及我,在我表白的那晚才忍痛拒绝了我。读到这里,我被一颗博大的爱心深深感动,泪水再一次冲出眼眶,相比之下,我的爱心是多么自私、多么渺小。
依据亚男的日记和我的亲身感受,整理出一部长篇小说,小说的名字就叫《生死绝恋》。小说中女主人公是以亚男的原形塑造的,男主人公塑造的比我勇敢、也比我自信。小说前半部描写的情况与我们以前发生的真实情况相近,只是后来有很大改动,当男主人公表白遭到女主人公拒绝后,感觉事情不对,遂进一步跟踪调查,发现女主人公得了绝症后,男主人公毅然与女主人公确立恋爱关系,并无微不至地照顾她。毕业后,男主人公去了女主人公所在的县城,不久与女主人公举行婚礼,在甜蜜的爱情陪伴下,女主人公走过了生命中最后的日子,女主人公是躺在男主人公的怀里走的,没有给今生留下任何遗憾。
小说发表后,在同学、朋友中引起很大反响。我真恨我自己,我的暗恋,我们的爱情,本应像小说中描写的那样发展下去,但我为了那点可怜的自尊,没能及时打开亚男因绝症关闭的情感大门,一味在心里猜忌、抱怨。
清明节,我没带冥纸,只带着小说手稿来到亚男的坟前,小说代表我此时的心声,将书本一页一页地撕下点燃。为何我们今生能够完成的爱情,非要留给下辈子?
亚男是我二十二年来第一次真心爱过的人!如果让我忘记她,我真的做不到,每次提到亚男我都会泪流满面。之后很久,我沉浸在小说角色中无法自拔。工作没兴趣,读书吧,又读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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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业时,同学曾在我的纪念册中写道:人生有两个悲剧,目标达到了是个悲剧,目标达不到也是一个悲剧!
我与亚男的恋爱在很大程度上只能算是单相思,亚男临死前的约定,也仅仅是对我暗恋她的一种安慰。亚男走了,可生活还要继续,我渴望长大,我需要女人、孩子。此时,爱情真正成了我生活的重心。
正在我寻找爱情寄托的时候,媒婆上门了。
我的第一个相亲对象是一位姓郑的数学老师。初次见面对各自的感觉相当不错,郑老师皮肤白皙,圆圆的脸,齐耳短发,笑起来两只眼睛眯成一道缝,对人热情和善。
郑老师的中学在区公所隔壁,算是邻居,我没事时经常去找她,我们一起登临关墙、攀越长城,边走边谈,谈文学、谈理想,最后我把我写的书《生死绝恋》拿给她看,她看后非常感动。
如果不出现意外,我们极有可能走到一起。
我想,来往时间长了总得卖点礼品表表心意。那天正逢谷庄关大集,上午我看到集市上雪花梨很新鲜,便挑了十几大个的,中午我提着雪花梨来到郑老师办公室。我拿出梨让郑老师吃,郑老师说:刚吃过午饭,这么大的梨往哪能里盛啊!香甜鲜嫩的梨子摆在那儿,不亲自尝一口岂不辜负了我的一片心意,那时我一心只想讨郑老师的欢心,认为郑老师是不好意思吃。看到办公桌上有把水果刀,我拿起水果刀,刀在手里划了一个优美的弧线后,雪花梨立时分为两半,再看郑老师早已变了脸色,我拿起一半梨送到郑老师面前,郑老师像避瘟疫一样闪身躲开,独自一个人离开了办公室,我自知没趣只得悻悻离开。
晚上媒人找到我,劈头盖脸一阵数落:你怎么越大越不懂事了,本来人家对你的书,什么《生死绝恋》就有想法,说你都还没和人家正式谈起恋爱,只是暗中想了想人家,就把人家想的得了绝症,如果真的和你谈上恋爱,不知又会怎样?按习惯送礼就没送梨的,八字还没一撇,你就敢当面与人分梨,究竟怀的是什么意思?这不,郑老师都把梨送到我这里来了,等会儿你拿回去自己吃吧。媒人指着那十几个雪花梨说。
我万没想到与郑老师的爱情,竟然被自己最优美的一刀断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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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次相亲是一位姓马的老师。马老师在一所小学教语文。马老师猛一看有点像亚男,同样丰满的体态,同样白里透红的圆脸,眼睛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说话时一脸灿烂,走路时,身后的马尾辫像晃动的钟摆。
她说她看过《生死绝恋》这本书,对我非常崇拜,对书中我的遭遇也非常同情。马老师看书看得很仔细,对书中情节记得非常清楚,尽问些与书相关的问题。我感觉马老师把眼前的我和书中的我混淆了,只得向她解释,那是小说不是现实,现实中我们只有一次约会,那次约会我连她的手都没碰到,后来亚男得了绝症,再没提及恋爱的事情。
交往了一段时间后,我发现马老师总在有意无意间模仿亚男,抱怨我给她的关爱没有给亚男的多,问我是不是真的在乎她。
马老师年轻活泼,上师范学校时,爱好写写画画,且深得名师真传。她在读《生死绝恋》这本书时,常把自己与书中的亚男比照,觉得自己与亚男有很多相似之处,就像亚男的影子,为此她特意买了一件黑白格子的上衣,穿在身上。马老师一直幻想,我能像书中爱亚男那样爱她,这是我无法做到的。爱一旦送出去收不收得回来,没人能说得清,即使能够收回来,再送出去是否还能像当初一样,没人敢保证。
当初相亲的本意,只是想从那本书中走出来,寻找真正的爱情,像普通人一样生活。没想到马老师的行为,将我再一次拉入痛苦的回忆之中。
我不清楚马老师爱现实中的我多一点,还是爱书中的我多一点。这些其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不想一直活在过去,我只想活在未来。
这样,我们的爱情没能走出它最初的摇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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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次相亲后,我发誓再不找文化人,尤其是老师们。
沉寂了一段时间后,媒婆给我介绍了一位企业工人,名叫贾花,小学毕业,没有什么文化。
我对第一次见面没多少印象,只记得贾花个子不高,话很多,眼睛不大却很亮,对我们极尽热情。
第二次与贾花见面时,相互间谈起第一次见面时的感受,贾花说她第一次见面就非常喜欢我,对我一见钟情。我佩服她的坦率与真诚,这点在文化人当中是不容易做到的。初次品尝到被爱的感觉,原来被爱如此美妙。
按当地的风俗,一个大男孩要想成熟的话,不经历婚恋是不行的,很多东西需要亲自体验,只有亲自体验后才能成为名副其实的男人。说到底是找一位自己爱的人,还是找一位爱自己的人,对于一位恋爱中的人来说,这点非常重要。我爱的人走了,留给我的唯一选择,就是找一个爱我的人。
贾花出身工人家庭,家住易西县城。每次约会都是我去找她,我们逛公园、看电影,我没有向她讲述我的过去,她也没问,这种状态利于我从《生死绝恋》中走出。我慢慢喜欢上了贾花,我们在一起时双方感觉都比较实际,没有刻意去演义浪漫,也没有用金钱去营造什么,我们和热恋中的大多数人一样,去公园的山顶看星星,在艳美的星光下拥吻。此时此刻,世上所有的女性美,好像都容纳在贾花一个人身上。
女人是一所学校,在这所学校里应该只有一名男生。贾花是我的学校,在这所学校里我学习了很多内容。其实,男女之间不需要任何外在的因素,就足以彼此吸引了,我们的身体就是我们最大的资源,我们的亲昵,就是我们最好的浪漫。
从语言的抚摸到最初的接吻再到新婚之夜,真像一场梦。
原来,世界上任何欢愉都不及两人之间肉体的觉醒,像伊甸园中的亚当,初次尝到鲜甜的禁果。
我有意与过去的我做最后的告别,突然感到这项仪式的神圣。当贾花向我敞开的同时,我跪在她面前,蚕豆慢慢深入,一下、两下、三下、四下……第一下送给画中的香君、第二下送给高考时的命运、第三下送给死去的亚男、第四下……最后一下才送给贾花——我一生一世的爱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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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礼当天,来了很多同学。而同学中最有出息的当数王实。
由于在监狱中表现突出王实被减刑三年。出狱后,他从打工仔开始,在狱友的帮助下创建了自己的施工队,目前已经是资产超千万的大公司了。王实出狱时,我正在林专二年级。
去年,许多从部队转业到易西县刑侦大队,成为了一位出色的侦察高手。
张文自那次红薯窖事件后,逃离本村,在外漂泊了几年,目前在王实挥下效力。
我们在一起谈得最多的是小学和中学的事情。李佳嫁到邻村,生了两个孩子一男一女,生活很幸福。苏晓去年刚做了母亲,是一个女孩。刘敏在北京经商。
扯着扯着,话题不禁扯到“倒放的犁”上,当时现场一阵沉默。沉默了一会儿,只见王实长叹一声:******,现在我妻子情人够一打了,还没弄清楚“倒放的犁”究竟是怎么回事。
许多接着王实的话茬儿说:张海瑞老师也六十多岁了,不如大家去当面请教,也算了却我们这个心结,如果张老师不在了,那时我们想问也不可能了。王实回答得很干脆:好!我再捐建一所希望中学。
第二天,他们带着给张老师的礼物和希望中学的捐款,上路了。
可惜,我没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