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不逝,圆圈不圆。[2]
一
一只兔子
“斯里兰卡内战从1983年7月23日开始,是世界上最致命的武装冲突,交战双方主要是斯里兰卡政府和泰米尔伊拉姆猛虎解放组织。猛虎组织已经被世界上32个国家列为恐怖组织。”
决定去斯里兰卡是因为“印度洋上的一滴眼泪”,我查看了地图,它的形状确实如同一滴眼泪,于是我购买了下个月放假时的机票,还买了一本旅行指南。旅行指南在开篇就极为详尽地讲述了斯里兰卡的历史,特别是关于内战的部分。很快我就被这段骇人听闻的历史所吸引了,还在网上查询了大量的资料,但这一切并未让我对这个国家更加好奇和憧憬,而是让我的心里充满了恐惧。说到这儿,我想我不能把内心的恐惧都赖到这段历史上,实际上这正是我要出去的原因,是我的一个朋友鼓励我出国旅行的,他是这么对我说的:“出去转转,锻炼一下胆量。”
星期一下班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在这个最东边的城市,日出和日落总是太早。回家的路上会穿过一条两边是黑松林的公路,即使关上车窗,也能听到松林深处传来的古怪声音,它不是单一的声音,也许是树林,风,还有居住在里边的小动物和昆虫集体制造出的声响,当它们以一种节奏混合在一起时,我就不由自主地认为那片漆黑中一定存在什么恐怖的东西,巨大的怪物,没有形状的幽灵或者什么可怕的秘密,谋杀,强奸,抛尸。我有时甚至能听见一阵窃窃私语,像是某种完全听不懂的语言,当我努力去分辨时,它又消失不见了。最可怕的是,这一切似乎都是针对我,捉弄我的,我必须全神贯注,一点点松懈都会让它们有机可乘,忽然向我发起攻击。而每次回到明亮的家中,我都会为自己在路上的胆小感到好笑,毕竟我又不是个小孩子,于是胸有成竹地认为明天一定不会再害怕了。上班的路上也会经过这条路,在清晨一切都改变了模样,只要天气不那么冷,我总会打开车窗,让松林中清冽的空气扑面而来,它有着独特的清香,伴随着鸟叫,一切都美妙极了,就连风吹松林的声音都是那样动听,一波一波由远及近,就像海浪一样,我甚至觉得不远处就是大海,而我正在海浪声的召唤下驶向沙滩,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会在晚上害怕这条神奇而美丽的道路,即使偶尔有朋友陪伴。星期一下班的路上,汽车频道播放了一首我喜欢的歌,气氛好极了,我甚至跟随着音乐的节奏轻轻晃动着身体。在靠近松林的时候,我将音乐放到很大声,以便这次可以忘掉一切,可以一边愉快地哼歌,一边若无其事地驶出松林,这对我来说是一次难得的机会,一个很关键的改变,此刻我充满了信心。可当进入那条没有路灯的公路,我所能看见的只剩车灯照亮的一小片区域,而其他的地方则完全被黑暗所吞没,道路仿佛没有了尽头,不知道它会通往哪里,它比白天更窄了,或者是茂密的植物正在向道路靠近,我的心脏因为一种逼仄的感觉,开始震颤着胸腔,音乐也变成了扰乱我注意力的噪音,我关小了声音,生怕错过什么致命的细节,我紧紧地抓着方向盘,又打开了大灯,以便能照亮更大的区域。而每一棵摇晃的树枝后边都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盯着我,议论我。我像一个接受审阅的士兵,又像一个伪装好了的逃犯,假装镇定,小心翼翼地前进,我想讨好此刻我所害怕的一切,声音,光线,幻想,这些都被我的恐惧编织着,在我的身体里迅速扭曲和膨胀,我的嗓子有一种被扼住的感觉,我甚至不敢看后视镜,生怕有什么骇人的画面,我屏住呼吸,希望尽快驶出这片区域。我知道这一切很快就会结束的,我会回到温暖的家中,我会再次嘲笑自己,会为现在的胆小而后悔不已,会狠狠发誓再也不要害怕了,我恨这片该死的树林,我恨自己。正当我一边咒骂着自己,一边注视着前方,一个毛茸茸的物体进入了我的视线,在意识到它只是一只肥硕的兔子之前,由于过度紧张,受到了惊吓,我猛地转动方向盘,差一点就撞在了树上,当我在一片混乱中又驶回路中央时,那只兔子已经不见了,我的心悬浮在嗓子附近,我感觉口渴极了,一直在做吞咽口水的动作。我对自己又失望又懊恼,“我差点被一只受惊的兔子害死”这句话一直回荡在我的脑海里,以至于我脱口而出。为什么加上受惊两个字,虽然只有一瞬间,可它却在我的记忆里成为一个凝固的画面,兔子停在了车灯照亮区域的正前方,强烈的光线给它镶上了毛绒绒的金边,让它看起来比实际上更大,这只兔子就像舞台中央的主角,它缩紧了身体,向后倾斜着,像一个绷紧的弹簧随时都可以断裂,它的眼睛,我不确定它是否也在看我,因为明亮的车灯把整个眼睛都点亮了,让视线失去了方向,我只是看到它的警惕,不知所措,它恐惧,它像整个树林的中心,所有的重量和黑暗都被吸附在它紧绷的身体上,它像一个密度过大的物质,我觉得它随时都会爆炸,它像极了我,它差点把我害死。
我本来是想和一个高中同学联系的,他叫小路,是心理咨询师,他以前是学精神分析的,还在法国留过学。我对自己的胆小厌倦透了,它已经影响到了我的日常生活,我想借助点外力打败它,也许我现在真的需要找小路咨询一下。可是怎么描述呢,我说我晚上在某条路上开车很害怕,又被一只兔子吓坏了,差点撞到树上?这听起来太正常不过了,他会嘲笑我小题大做吗?可能大部分女孩都和我一样胆小吧。我当然还有一些其他的证据来证明我的紧张和胆小是超出常人的,比如我走在路上会很害怕离我近的人,如果身后有人忽然咳嗽就会把我吓一跳,是真的跳了起来,我还害怕乞丐,更害怕疯子和傻子,他们完全处于失控的状态,不知道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比如在路上忽然就抓住了你,还可能毫无缘由地用刀捅你。我之所以最后没给他打电话,是因为我回忆起上次同学聚会发生的事情,我相信他不但不会认为我小题大做,反而会非常专业地耐心听我讲述,为我分析,可他分析的结果一定会令我难堪的——他会分析到童年的创伤,他会分析到性上,我觉得如果这次找他咨询,他一定还会分析到性上的。上次同学聚会,他很快就成为了整个餐桌的中心人物,并不完全因为他高大帅气,曾经是无数女生心中的白马王子,更多是因为他在餐桌上开始给大家释梦,每个人都迫不及待地想要破解梦中的密码,驱散迷雾,好更了解自己,而旁人也饶有兴致地窥视着这些秘密。各种各样的梦境都被他用含有大量与性有关的词汇的语句解释得非常合理,****,****,****,生殖,欲望,乳房……大家听得津津有味,这些词汇从他的嘴里出来,就忽然变得自然而平常,整个餐桌弥漫着一种古怪又格外和谐的气氛,仿佛每一个人都主动走到他面前被他当众脱光衣服,却又不那么羞耻。甚至学生时代所有的矛盾,偏见都在这个瞬间得到和解了,每个人不再是个性鲜明,有着这样那样令人讨厌的缺点的人,而成为了玻璃瓶中的标本,被观察和分析,由于成为了虚弱冰冷的模型而令人同情,同学们的友谊忽然上升到了从未有过的高度。轮到我时,我也说起了自己反复做的一个梦:“我总是梦见一辆火车要冲进房子,向我驶来,我十分紧张,火车即将撞到我了。”小路托着下巴思考了一阵,他随后一边用两只手做了一系列的动作,一边平静地说:“也许在你母亲怀你的时候,和你的父亲做爱,他的****冲撞你的房子,令你感到害怕和不安,当然这是在你的潜意识里,所以你才会经常做这样的梦,不用太担心,这很常见的。”周围的同学看看我,又看看小路,纷纷点头,认为他分析的太形象了,可是我感到难堪,特别是回到家之后,总是想起小路的手势,这种难堪的感觉让我每回忆一次就出一身汗,我觉得自己不愿意再和任何一个同学见面了,他们见到我一定会想起我的父母在怀我时做爱的画面。我从未向母亲去证实这一切,因为我开不了口,我无法在电话里质问她:“你和爸爸怀我的时候经常做爱吗?”但奇怪的是,那个反复出现,伴随我成长,令我紧张不安的梦竟然消失不见了。即使这样,我也不准备去找小路咨询。于是我听从了一位朋友的建议:“出去转转,锻炼一下胆量。”
二
一只海龟
“1985年5月14日,猛虎组织劫持一辆公共汽车进入阿努拉德普勒,他们不分青红皂白地开枪射击,打死打伤许多在等待公共汽车的平民。这次大屠杀中,146名僧伽罗族男子,妇女和儿童被杀害。1987年4月21日猛虎组织使用炸弹袭击了首都科伦坡的中央车站,当场造成113名平民,两名警察和一名士兵死亡。之后他们进行了170多个自杀式袭击,超过世界各地任何其它组织。”
飞机在飞行了四个小时之后降落在了科伦坡机场。这是我第一次出国旅行,我的行李很多,从驱蚊水到创可贴,从感冒药到卫生巾,还有衣服鞋子帽子泳衣,一大堆洗漱用品,密码锁,方便面,我甚至准备了一把锋利的瑞士军刀,可以削水果皮,关键时刻还可以防身。一路上很难分清到底是因为过分兴奋还是过分紧张,我丝毫没有睡意,只好不断地翻看手中的这本旅行指南,美丽诱人的风景和种族屠杀的历史交替出现在我的眼前,我甚至有点后悔听信了朋友的建议,仅仅因为“印度洋上的一滴眼泪”这句话,就选择了这里。可当我走出机场,看到可爱的花园,绿树如茵的街道,发现这里和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并没有什么区别。从机场前往长途汽车站,旅行指南上说步行十五分钟即可到达,可是天气很热,我背着包走路会很累,另外为了节省时间,好在天黑前赶到我要去的海滩,我打了一辆出租车,这样五分钟就可以到达车站。上车之后我假装老练地要求司机打表,旅行指南上说这样可以防止司机乱开价,也节约了砍价的时间。坐上车之后,我为刚才的表现而沾沾自喜,看着窗外陌生的景色和人群,很快就陶醉在异国他乡的新鲜感中了。当我发现马路两旁越来越荒凉的时候,汽车已经行驶了二十分钟。我的脑子一下子空白了,一些来自旅行指南生涩而陌生的词汇不断涌现:射击,打死,屠杀,杀害,劫持,死亡,袭击,绑架……我听到自己的心脏疯狂地跳动起来,还伴随着微弱的耳鸣,我对司机大叫:“快停车!让我下去!”司机扭过头问我:“你不是要去汽车站吗?”我说:“这里不是汽车站!让我下车!”我使劲捶打着窗户,司机一个刹车,停在路边,我抱着大包,打开车门,跳了下来。司机探出头和一条胳膊对我说:“一千卢比!”我根本顾不得去看咪表,赶紧掏出一千卢比给他好让他赶紧离开。车子一溜烟跑掉了,司机那深棕色脸上轻佻得意的表情让我恶心,我甚至觉得他一定曾经参加过内战,他杀过人,他一定朝着无辜的百姓开枪,他冷漠而愚蠢,不可理喻,他的脑子里只有仇恨和暴力!我被自己这个疯狂的想法吓到了,路上零星走过的人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我,他们棕色的面孔让我胆怯,我不由自主地想到他们中也许有人曾手染鲜血,或者失去亲人,我觉得战争的创伤在短时间内,不可能不留下任何阴影,我不相信他们,我害怕他们的肤色,他们的眼神,还有他们被仇恨和恐惧所扭曲的灵魂。我站在路边不知所措,觉得自己像个格格不入的怪物,又像一个弱小的猎物,我满头大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一个背着双肩包的年轻人向我走来,他戴着眼镜看起来像是学生。他问我需要帮助吗?我说我要去汽车站,可是被出租车司机越拉越远。他说这儿有公交车去汽车站,就在马路对面,我小心翼翼地跟着他过了马路,路边只有一棵树投下一片细小的阴影,他示意叫我站在那儿。我礼貌地对他笑笑,我怀疑自己并没有真的笑出来,只是稍稍舒展了一下皱起的眉头,他也对我笑笑,我们还没说一句话公交车就来了,他上去和司机说了一下,就下来了,然后他在后边帮我推了一下大包,我上了车,找了个位置坐下,车开起来了,那个男孩在路边朝我招手。到汽车站的时候,售票员提醒我下车,我问多少钱,他说那个小伙子已经帮我付过了。
傍晚当我坐在咆哮的印度洋边回忆下午的种种细节,心情仍然十分复杂,久久难以平复。那个出租车司机只不过想绕路多挣点钱吧,可我却被害怕冲昏了头脑,真为产生了那么多疯狂偏激的念头而感到愧疚,带我坐公交车的男孩,一直在回忆里露着整齐洁白的牙齿,在向我招手和微笑,我甚至没来及对他说声谢谢呢。我告诫自己要放轻松,要信任别人,这里只不过是一个标准的旅游国家,每一个做生意的都想在游客身上多捞点钱罢了,普通老百姓还是非常淳朴和善良的。而我此行的目的不就是克服自己的胆小和紧张吗?旅行指南上是这样介绍这片海滩的:“世界上最美的海滩之一,细腻的白沙,漂亮的海水,不妨待上几天,晒晒太阳,散散步,如果你是一个冲浪爱好者,这里一定是你的天堂!如果运气好还可以看见在沙滩踱步的海龟。”我就是被“晒晒太阳,散散步”这句话打动而选择这里的,现在是傍晚,已经没有太阳可晒,但是海浪的声音涌上我的身体,渐渐将我的思绪覆盖,海风把我的头发吹散,我的鼻腔潮湿而清凉,我感觉越来越轻松,就好像我是一棵椰子树一样,一直生长在这里,从不害怕,从不焦虑,只是轻轻摇摆,在越来越暗的光线中,在温暖的海风中,我感觉很舒服也很安全,渐渐觉得困极了,就像好几天都没有睡觉了一样。我的那位朋友说得对,“出来转转”,也许大自然就是一剂良药呢。
第二天早上醒来已经十点多了,海浪的声音召唤着我,让我赶忙推开房门,这儿的沙滩是白色的,十分宽广,海水呈现出梦幻般的蓝绿色,在阳光的照射下泛着光泽,像晶莹的果冻一般诱人,海浪不知疲倦地翻滚着白沫扑向沙滩,却又留下蕾丝般的花纹渐渐湮没在细沙中,不远处的椰子树下坐着一个男孩在看书,我顾不得那么多了,这一切实在是太完美了,我回到房间换好泳衣,迫不及待地想要跳进海里。虽然是上午,但阳光已经十分强烈,沙子热乎乎的,扭过头看,偌大的沙滩上只留下了我的一串脚印,可爱极了。当我越走越近,才发现海浪并没有从远处看起来那样缓和,每个浪都有大概一米多高,从海面鼓起,渐渐升高,即将到达沙滩时,和上一波正在退回去的海浪相互撞击,掀起白色的浪头,卷起沙子,发出巨大的声响。我站在那儿,一直无法找到一个时机踏进海里,白色的浪尖会产生雨雾扑面而来,虽然清凉,却又让皮肤痒痒的,我一直在等待风平浪静的时刻,可是大海仿佛故意和我作对,一浪大过一浪,每当我试图前进的时候,它都会先用充满力量的海浪拍打我的腿,紧接着就卷着沙子迅速后退,让人目眩,它掏空我脚下的沙子,让我无法站稳,而另一波大浪又即将来临,我只好跌跌撞撞地后退好几步,站在没被海浪袭击的地方。我就这么和大海对峙了很久,刚开始还试图前进,后来就站在那儿老半天一动没动,任凭大海在我面前翻滚,嘶吼,沙滩上迅速后退的白色泡沫和炙热的阳光让我头晕。想要一下扑进大海的冲动,渐渐变成了无奈和害怕,我像一根软掉的冰淇淋,就快被太阳晒融化了。一有这样的感觉,我就又忽然来了斗志,不是要克服胆小的毛病吗,游泳可是自己的一大爱好呢!浪也是水而已吗,钻进去不就好了,远处的海看起来风平浪静呢,只要突破靠近沙滩的这些海浪,就可以自由自在地畅游了!我深吸了一口气,趁着一个大浪刚刚结束,而远处的浪还没升起的时候快速往前进,脚底的沙子不停被后退的海水抽走,很难站稳,前进的速度太慢了,当海水才漫过腰部,我抬头看时,远处的大浪已经升得很高了,它伴随着一种低沉的吼声向前移动,仿佛再没有什么可以阻止它,每一滴海水都努力成为它的一部分,助长着它嚣张的气势,我被吓得一动不敢动,它比在沙滩上看起来高太多了,就像一座无比坚硬的水墙,我觉得自己太渺小了,我完全忘记最早计划好的钻进浪里,也忘记了它不过就是海水罢了,它早已变成巨大的想要摧毁一切的怪兽,我就那么傻站着,大脑无法指挥身体做出任何一个明智的动作,它就像一辆动力十足的卡车向我驶来,我觉得自己的身体里是空的,和海浪以同样的频率颤抖着。很快我就被吞没了,轰鸣的浪声忽然变成闷响,沸腾的海水忽然变得很深,实际上是一股巨大的力量拍打在我的脸上,身上,我像一个塑料玩具一样被掀翻,水里有无数股温热强劲的暗流,它们都在争抢着我,又在推攘着我,我在水中翻滚着,皮肤不停被沙子摩擦,我睁开眼睛一片浑浊,我既找不到水底,也找不到水面,海水像接到了什么使命,忽然开始后退,我被卷入更深的海水,海水苦涩极了,我觉得自己渐渐无法呼吸了,我拼命地寻找水面,可还没喘口气又跌了下去,我已经完全不会游泳了,胡乱扑腾挣扎着,我开始听见自己沉闷的呼吸声,我知道这次真的要完蛋了。
当我被托出水面时,才发现海水并没想象的那么深,而我离沙滩也没有想象的那么遥远。虽然又被从岸边退回来的小浪袭击,却在背后大浪来临之前被一个结实的手臂环抱着托上了沙滩。我跟着他一起坐在椰子树下,看到他放在那的书,是一本和我的一样的中文旅行指南。我说:“谢谢你。”我知道自己的形象一定狼狈极了,就把下巴放在膝盖上,双手抱着腿,尽量把自己缩小一点。“你还真下去游泳啊?你看见有人敢下去游泳了吗?我以为你在那欣赏大海呢,谁知道你还真跳进去了,这儿是冲浪圣地你不知道吗?”他像批评小孩一样说了一通,他说话很快,声音洪亮,表情很夸张,两根黑黑的眉毛时而紧皱,时而伸展,时而挑高,时而下垂,他还用食指指着大海,不断比划着,就像重新把我的行为在想象的画布上都画上一遍。“我不是想锻炼一下自己的胆量吗?”被他这么一番批评,我才回过神儿来,忽然觉得委屈极了,说着就哭了起来。他一看我哭了,不知道怎么安慰,放低了声音说:“别哭了,现在不是没事了吗。”
回旅馆洗澡的时候,我心里有种劫后余生的喜悦感,为遇见一个新朋友而高兴,也为自己的勇敢而感到骄傲,竟然和海浪搏斗了一番,不是说没人敢下去游泳么,可我就去了,虽然结果不怎么样。如果有什么评分标准的话,我的胆量在这次“游泳”之后,有没有提高分数呢?在出门之前,我刻意打扮了一下自己,穿上一条我很喜欢的连衣裙,想在男孩面前弥补一下刚才狼狈不堪的形象。再次见到他,我才发现他的个子很高,皮肤黝黑,手掌和脚都很大,膝盖和肘部的关节突出,看起来很有力气,他的眉毛抬得很高,一副天真又对什么都无所谓的模样,他的脖子上挂着一个大大的牙齿,他告诉我是在非洲旅行时,在一个马赛村子购买的,那个马赛人告诉他是一枚狮子的牙齿,可是后来他知道自己被骗了。我们沿着沙滩散步,想找一家餐馆吃午饭,太阳虽然很晒,可是完全不影响我俩的好心情,我们兴奋地聊着下一步的旅行计划,我甚至忘了自己是在斯里兰卡,忘了旅行指南上的内战,只想享受眼前这片椰林树影,水清沙幼。忽然他指着前方大叫:“快看!海龟!”我们跑了过去,确实是一只很大的海龟,褐色的壳十分坚硬,深灰色的爪子有着厚实粗糙的皮肤,我第一次在沙滩上见到海龟,可是它的四肢和头都无力地趴在沙滩上,眼睛凹陷了,嘴巴似乎有一点腐烂,露出一部分牙齿,它是一只死海龟,可能已经死了很久了。我不想再多看它一眼。
三
一只猴子
“1990年6月11日,猛虎组织在卡尔穆奈屠杀了113名投降的僧伽罗族和******族警察。1990年10月,猛虎组织驱逐所有居住在贾夫纳的******居民。总共有28000名******人被迫离开家园。1993年5月国际劳动节当天,猛虎组织暗杀了斯里兰卡总统拉纳辛哈·普雷马达萨。”
吃早餐的时候,一只苍蝇一直在我面前嗡嗡乱撞,我用手驱赶它的时候不小心打翻了红茶,茶水流在了我的旅行指南上,很快在翻开的这一页上扩散出了一片浅褐色的水渍。我们约好今天就去乘坐斯里兰卡十分有名的高山小火车,他在去火车站的出租车上还兴奋地念着:“斯里兰卡拥有世界上最美的火车线路,高山火车穿越原始森林和锡兰红茶庄园。而最好的位置就是从不关闭的车门处。”我们两个人一上车就占领了车门的位置,我紧紧地抓着把手,火车晃晃荡荡地前行,风扑面而来,眼前的风景果然名不虚传,一会是茂密的树林,一会是连绵的茶园,那种沁人心脾的绿色在蓝天白云的衬托下真的好看极了,一座座山头都像穿着崭新的绿色毛衣,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采茶人背着布袋,从远处看像一群白色的蝴蝶收起翅膀静静地栖息在一片倾斜的碧绿中。当火车开至山顶的时候,我伸出车厢的双腿仿佛悬空了,而脚下就是壮阔的山谷,地面被农田和房屋切割成小小的方块,而农田有着深浅不一的绿色,道路像小孩用木棍随便在草地上划出的线条,而一群群的奶牛则像洒在地面的芝麻。我的心随着眼前的风景荡漾起来,仿佛我坐的不再是火车,而是神奇的飞毯。当火车穿越一个个漆黑的山洞时,阴凉的风扑面而来,带着山洞里特有的潮湿而腐朽的气味,我屏住呼吸,尽量不要吸入这黑色的空气。火车在轨道上行驶的声音由于空间忽然变小,而变得异常剧烈,震耳欲聋,当地的年轻人总在这个时候对着车窗外大叫,我觉得我的脚就要碰到洞壁了,不免又紧张又兴奋,我盼着黑暗快一点结束,很快火车就驶入了一片耀眼的明亮中。当我们下了火车,我的心却还没下车,随着轰隆隆的声音仍在高原上奔跑,越来越远。我一路被震颤的双腿还没适应平缓的地面,有点发软,我们都沉浸在刚才梦幻般的体验中,抑制不住脸上兴奋的表情。
这座小镇就在山中,只有一条主路,步行十分钟就走到头了,两边有一些旅馆,饭店和小铺,其他的地方就都是荒郊野外了,来这里的游客基本都是为了坐这段号称“最美的高山小火车”。我们找到一家地势较高的旅馆,放下行李,已经快五点了,可我们似乎还沉浸在来时路上的兴奋中,一点也不觉得累,我建议沿着铁轨散步,旅行指南上写着:“沿着铁轨,向南走大概一个小时,那里有一个瀑布。”我俩一拍即合,他问了一下旅馆老板大概的位置我们就出发了。路上大部分时间都是踩在轨道或者枕木上,铁轨很窄,而两边基本就是野草和树林了,铁路在山中穿梭,左边就是山下的村庄和田野,偶尔还要经过悬空的铁桥,我的思绪时常飘到远处,以便回头审视我俩走在这里的画面,太阳西下,把一切都染上一层橙黄,风偶尔摇晃草丛沙沙作响,而我俩看起来多像电影里的人物啊,不远处有两头牛在低头吃草,还有一头好奇的小牛抬起头哞哞地叫着。我们两个没怎么说话,但是一点也不觉得尴尬,仿佛各自都沉浸在这幅世外桃源般的美景中不愿被吵醒。偶尔有一两个游客返回,我俩就靠一边走,大家擦肩而过时,都会互相问个好。可是一路上只有零星回来的游客,却没有见到去的,一定是我们出发的太晚了,想到这里我不由加快了脚步。走着走着前边出现两个男的,一个年纪较大的用大块的格子布围着下半身,光着膀子,头发和胡子花白而散乱,他一只手拿着一把砍刀,另一只手抱着一捆树枝,像是刚从地里出来,正要回家。另一位是个年轻人,带着个鸭舌帽,穿着脏脏的T恤和短裤,表情严肃,眼睛布满血丝,他们两个都没有穿鞋。他们仰头看着一根电线杆。我们走近了,那个年轻人指着电线杆用英语说:“猴子!猴子!”他的口音很奇怪,可是我们抬头看什么都没有,接着他忽然伸直四肢全身用力颤抖,还伸着舌头,翻着白眼,然后又恢复了正常,用英语说着:“死了!死了!”我们又低头看地上根本没有死掉的猴子。他忽然往前跑了一段,又跑回来说:“猴子!跑了!跑了!”我俩互相看了一下,表现出困惑的表情。那两个人并排站着,一脸严肃地打量着我俩,仿佛我俩可以给出答案,我的脑子里呈现出猴子被电线电死后挂在那里的模样,在斜阳中,它只不过是一个黑暗而无助的剪影。为了打破此刻奇怪的气氛,我友好地询问:“瀑布还远吗?”那个年轻人重复着:“瀑布!瀑布!”然后就走在我们的前边,示意我们跟上他,而那个老头则跟在我俩的后边。走了一会,离开轨道,穿过一小片崎岖的林间小道就来到了瀑布,我俩失望极了,因为这里根本就没什么所谓的瀑布,那一小柱流水和水管里的差不多,地上的一点点积水浑浊肮脏,苍蝇和蚊子在上方飞来飞去,而瀑布下各种各样的巨石显然是常年被水冲刷成这样的,我们忽然意识到现在正是旱季,旱季根本没什么雨水,山间又怎么会有磅礴的瀑布呢?年轻人坐在一块石头上盯着我俩,他棕色的脸庞在渐渐衰弱的光线中颜色更深了。而那位年纪大的站在远处看着我们,他的样子在此刻看起来有点像野人,还挺叫人害怕的。我告诫自己要信任别人,不要胡思乱想,况且有人陪着我呢。瀑布没什么可看的,而天色也越来越暗,我俩决定现在就返回,我觉得天黑之前是回不到旅馆了,想到这儿真有点后悔,干吗一时激动非要来看这个瀑布呢?不过也有其他的游客来呀,重要的不是瀑布而是沿路的风景吧,我这么安慰着自己。我们刚走回铁轨,年轻人伸出手用奇怪的音调说着:“钱!钱!”我俩对视了一下,他抬起眉毛,对那个年轻人说:“谢谢你,但是没有钱。”然后转身就拉着我往前走。走了一会我总觉得有人跟着我们,偷偷扭头一看,那个年轻人果然在远远地跟着我俩,而那个老头已经不见了。我说:“咱们要不要给他一点钱?”“为什么要给钱?”他说。“还不是给咱们带路了想挣点钱呗,而且一直跟着咱们怎么办?”我说。“他也要走这里回家吧。”他说。我觉得他说的也有道理,我干吗这么害怕呢,我不是出来锻炼胆量的吗。天越来越暗了,虫鸣声越来越响,我觉得自己的视力变差了,在一片深蓝中连脚下的路都看不清楚,一想到后边有个人跟着我们我就开始紧张,想要加快步子,在傍晚走铁轨可没下午那么容易了,我有点跌跌撞撞的,我想抓着他的胳膊却又不好意思。远处忽然响起一声深沉的鸣笛声,然后就听见火车轰鸣的声音由远及近,越来越响,铁轨也震颤起来,我想赶忙跑到旁边的草丛里,可是太慌乱被轨道绊了一跤,他抓着我的手把我扶起来,然后我们一起站在草丛中任凭火车的大灯扫过脸庞,火车过来的时候整个地面都在颤抖,风也被扰乱了,变得十分疯狂,火车的轰鸣声包围着我俩,我觉得自己又像一个中空的皮囊跟随着火车的频率颤抖着,这种感觉太熟悉了,就像我面对巨浪时一个样。在车厢一晃一晃的光线中我看见他在对我说话,可是一点声音也没有,他的声音被火车这个巨兽吃掉了。真不敢相信我竟然乘坐它度过了愉快的一天,我不禁感慨就连火车在夜晚也会改变模样,成为面目可憎的怪物。火车渐行渐远了,我们又回到了铁轨,我发现他还拉着我的手,也没有要放开的意思,就像所有爱情电影里的桥段一样,可是我现在什么心情都没有了,只想赶紧回到旅馆。“你为什么在发抖?”他说。“那个男的还跟着我们吗?”我小声问他。他扭头看了一下说:“好像没有了。”我说:“是他长得太黑你没发现吧?”他笑了一下说:“你还挺幽默的。”我放开他的手说:“我可没开玩笑,我真的很害怕,你看天都黑了。”“月亮升起来了,你不觉得在月光下走这条铁路很美吗?”他用食指指了指月亮,照着月亮的轮廓又比划了一遍,然后胳膊一下子甩下来,装作一副随意又潇洒的样子。我抬头看了看天空,大片大片的云变成深灰色,即使在黑色的夜空也仍然能看见,月亮在云层中有一种异常诡异的纵深感。往四周看了看,总觉得后边有人跟着我们,而每一棵树后也仿佛有人在盯着我们,风吹着草丛沙沙响着,像是在窃窃私语。“你不要再说话了,我真的很害怕,现在很危险,咱们还是快点走吧。”我觉得他每说一句话,都成为干扰我注意力的噪音,都会吸引藏在黑暗中的东西,我们应该默默前进,集中注意力,防止出现什么突然的攻击。这个感觉实在是太熟悉了,就像我每天下班经过的那片松林,可是我现在连汽车都没有!我再次感觉自己像一个接受审阅的士兵,又像一个伪装好了的逃犯,假装镇定,小心翼翼地前进,我想讨好此刻我所害怕的一切。“你的胆子太小了,你应该锻炼一下胆量。”他又说话了,可是我没有理他。我们默默地走了一会,他说:“我去树林里方便一下。”我还没来及阻止他,他就钻进路边的树林不见了。我一个人站在铁轨中央一动不敢动,也不敢扭头看,生怕那个年轻人和老头的身影忽然出现,我觉得自己从未像现在一样害怕和无助过。过了一会,他还没有回来,我想叫他却又不敢出声,忽然刮起一阵大风,树林哗啦啦作响,一只大鸟扑闪着翅膀从头顶飞过,我的恐惧已经如同倾泻的洪水一般一发不可收拾,各种恐怖的念头拥挤着我的大脑,说不定那两个人就是猛虎组织的成员,这山里就是他们藏身的老巢,他们可能会杀掉我们,抢走我们的财物,也许他刚才去树林撒尿,就已经被那两个人干掉了,而下一个人就是我了。我的恐惧和幻想就像巨大的海浪一样向我涌来,我的双腿灌了铅一般无法动弹,我的手在腰包里摸摸索索,拿到了那把瑞士军刀,我忽然听见身后小心翼翼的脚步声,我屏住呼吸,心脏快速跳动着,我觉得自己的眼球因为过度紧张就要迸出来了,脚步声越来越近,我颤抖着手打开了那把小刀。我甚至可以听见后边极力克制的呼吸声,我眼前浮现出刚才那两个人严肃的表情,棕色的脸庞,眼睛的血丝,我再次想到他们的仇恨,他们的暴力!忽然,两个结实的手臂从后边将我抱住,我尖叫了一声,闭起眼睛,转过身挥舞着小刀一阵乱划,当我睁开眼睛时,看见他摔倒在地上,脸上的伤口像小孩张开的嘴巴,他脖子上的狮子牙齿在月光下发出莹莹冷光。
四
一个建议
“2009年5月18日,在击毙了猛虎组织领导人后,政府宣布斯里兰卡内战结束。联合国5月20日报告称,这场内战造成8万—10万人丧生。”
“我差点被一只受惊的兔子害死!”当我脱口而出这句话时,汽车的收音机开始播报这则新闻,坐在副驾驶的朋友开大了声音,然后用右手的食指不断比划着说:“斯里兰卡不错,印度洋上的一滴眼泪。”他又拍拍我的肩膀说:“你应该出去转转,锻炼一下胆量。”他的眉毛抬得高高的,一副天真的模样,看着他脸上的刀疤,我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建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