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沉静。琴声悠扬的法式餐厅,相对默坐的两个人,看起来像所有在入夜时分约会的金童玉女。
“你的品位还是一样。”金礼恩率先开口。
“受人影响。”其实不过是简素每一次回国都会让他搜罗法式餐厅,久而久之连傅薇都对法国菜青眼有加。这些生活上的细节,他通常都随着习惯来,懒于去注意。
此刻,他注意的是——“所以,有事么?”
“没有事就不能找你吃饭了吗?”金礼恩轻轻一笑,“我只是想见一见能说得上话的人。”
她邀请他来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单方面倾诉的准备,不急不缓地继续说:“家里事太多了。我爸固执好强,我妈懦弱心软,我弟弟放浪又顽固。就像一个化学反应连线题,A和B在一起就会吵架,B和C在一起就会哭天喊地。我受不了了。”
“难得能从金社长嘴里听到‘受不了’三个字。”
金礼恩嗔怒地越过半张桌子拍了下他的手肘:“喂,能有点听老朋友诉苦的觉悟吗?”
自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或多或少都有些旁人难以言说的默契。虽然她的青梅竹马是根冷冰冰的木桩子,多半还灌了铁芯,但却是她少有的可以卸下防备的对象。
“我在听。只不过还没听到重点。”祁叙挑了挑眉。
金礼恩抿了下唇:“我就不能像个平常女孩子一样,遗忘上下文逻辑,毫无章法地倒一堆苦水吗?”
“可以。”祁叙抿了口红酒,眼底里映出沉寂的波纹,“相信你的未婚夫会成为更好的倾听者。”
“一定要这么生分么?”
“不是生分,是好奇。”
金礼恩默了默,大约领会了他的用意,勉强地笑着:“你上一回的祝福……是真心的吗?”
“不是。”他向后一靠,目光疏淡,“虽然不清楚你出于什么样的考虑,但显然,你不是在出于理性做出正确的决策。这样构成的婚约,没有祝福的必要。”
即使对他的直截了当谙熟于心,金礼恩还是有些被呛到。
的确,与其说是为了自己,嫁给周浴森这个决定,多是为了家族,为了弟弟,为了事业。而爱憎这件事,却早已经被她放在了末位。
祁叙出乎寻常地多言了一句:“我希望你对自己摆出一个负责任的态度。至少有对你那位没有长进的弟弟的千分之一。”
金礼恩从短暂的怅然中回过神来,眼神无端地有些落寞。他现在这样毫无顾忌地驳斥她,用这种强势的口吻要她对自己的婚姻负责,是出于什么样的立场呢?
她的笑有些苍白:“所以我可以知道吗,现在你在用什么样的身份说话呢?”
“朋友。”干脆的吐字,听起来十分敷衍的一个名词。
可是,能被他称之为朋友的人屈指可数。
这个惯于把自己封闭起来的男人,她从小在追逐“优秀”这两个字的道路上唯一认定能和自己比肩的人,她愿意倾吐懦弱与犹疑不定的人,视她为仅有的几个朋友之一。
原本是很好的结局。
金礼恩深吸了一口气,有意地把话题牵回原处:“其实我就是想要对自己偶尔负责任,才会有苦水可以倒。”
否则,在理智的层面上,她一向知道应该怎么做。并且一直做得很好。
她故作轻松地向他一笑,用期待的眼神看着他沉黯的双眸:“所以,二十多年朋友一场,你能帮我吗?”
酒店内。
傅薇把关注点挪到了李萌的辞职理由上,但对方却并不将此看作什么大事,简短又轻松地回复她:只不过觉得上班族的生活还是有点不适合我,我想继续回学校念书,顺便趁此机会游历一下。
李萌打趣地自讽:一颗不羁的心,和一个爱好冒险的灵魂~有木有觉得很文艺小清新?
傅薇被她逗得轻轻一笑,却是认真地在回复:没有。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大约也是这个心态。各个时段有各个时段的心情,你才二十刚出头,确实可以出去走一走,只要你想好了,决定成熟,条件允许,没有什么不可以。我支持你。
李萌被她严肃的长篇大论弄得有些不能适从,再接再厉地用揶揄来缓解气氛:不要说得自己很老嘛。薇薇你也就刚二十五吧?难道你现在的人生目标,已经变成“宜家宜室”了吗?
这个李萌……傅薇有种被戳中心事的窘迫感:你还是说你的秘密吧,再这么下去,一个秘密恐怕还不够,需要付利息。
屏幕这头的傅薇脸上泛了淡淡的桃粉。不知为何,心情又被搅动得有些不安。有意识地看了眼屏幕右下角的时间,已经八点了。她现在没有手机,不能随意地发一条短信过去,特地轰一个电话又太过造作,有种查岗的感觉……
某些人,什么时候才会回来呢?
另一边,李萌已经飞快地回了一只娇羞无比的阿狸过来:唔……我说了你不要笑我啊。
傅薇:不笑。
李萌:真的不?
傅薇:……真的不。
李萌:我看上了那只姓宋哒。
傅薇:…………
李萌传了一张表情,上面是一大片阴云,下面是一只看上去阴郁惆怅的阿狸,表示懊恼:说了不准笑啦〒^〒
傅薇:……所以你准备如何?表白吗。
李萌:当然不了,我都要出国啦。
傅薇:不是离开学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吗。可以趁此机会相处一下,走一步看一步咯。
李萌:你真的是这么想的么,薇薇?我觉得如果再来一个女生因为出国把他甩了,他一定会加入美利坚恐怖组织,或者改变性取向。
傅薇觉得自己如此认真负责的建议都打了水漂,这个李萌居然敢再这时候打趣她的历史。不过从另一个侧面讲,这说明她和宋子缺的相处确实已经颇为深入,居然连这种事情都告诉了她。
傅薇自然面上无光,嗔怨一声:所以你告诉我的目的是?
李萌:就是难得看上个汉子还没法告诉人家,感到我二十多年潇洒的人生被烙上了一个污点。所以我很憋屈,我很需要把这件事说出来。原本我以为你会惊讶一下的呢,没想到居然这么迅速地开启了午夜电台模式。薇薇你这么贴心主编知道嘛?
傅薇:……正经点。你已经有了打算吗?
李萌:还能怎样啊。看他那个样子就想再等你个千百年的。就算他也能接纳我,我也不会为了照顾谁的心情留在国内的。所以,就像是熬夜写稿子到凌晨的时候疯狂想吃的生鱼片和烤肉,忍一忍就好了,反正第二天醒来就不会记得了。
傅薇看着这段看似欢欢乐乐的话,盯着最后那个看起来潇洒无所谓的表情看了许久,一直沉默着打不出字来。其实倾诉这些的人并不需要安慰,真正需要被抚平的地方,也不是外人的言语可以抚平。她能意识到这一点,却还是习惯性地想要做些什么。
越是如此,就越是语塞。
那一头,李萌已经打下了结束语:我只是希望有人能记得这件事嗯,毕竟算是个不大不小的遗憾。喏,感谢知心姐姐的配合,我这个场外观众要出去吃晚饭啦。
傅薇:这么晚才吃晚饭。
李萌:拖延症伤不起,拜拜~
然后倒是丝毫没有拖延症地下了线。傅薇看着那只欢欢喜喜的阿狸头像猝不及防地暗了下去,喉咙里像是莫名地一噎。
她身边有不少这样的女孩子,像以身赴险的尧尧,和眼前这个认识时间不长、却在潜移默化影响着她的李萌。或许,还要算上把人生过得不知天高地厚、却也能莫名其妙地过得很好的周舫媛。
而她,却好像回到了童年那个疯狂渴望安稳的自己。想要有一个安全的壳,狭小却安稳的一方天地,并且越来越不能理解曾经那个希望历练、爱好新鲜的自己。
人真的是一种很神奇的动物。傅薇自己都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改变,又是什么时候产生的这种愿望。
若是确有其事,又是因为什么呢?
傅薇从发呆的状态里回过神,瞥了眼电脑右下角的时间,想了一想,拉开椅子起了身。
酒店的客房电话可以外拨,她拿起来,脑海里清晰地浮出一串数字。食指在数字键上停了一会儿,按了两下又短暂地一停。她在心间过了一遍要说的话,才一鼓作气地把十一位的号码拨完。
祁叙……的号码。
世上有那么多遗憾,有那么多只能独自消化的怅然,那么所有近在眼前的愿望,都是应该握在手心的才对。
电话想了两下就被接通,她调匀了自己的呼吸,轻声道:“喂……是我。”
想要表明身份,却又不想使用“我是XX”这样的句子——因为希望对方能够分辨得出自己的声音。
“嗯,怎么了?”平淡得听不出感情的语调,让人莫名地觉得不踏实。
傅薇一手拿着听筒侧躺上床,把声音放得很轻:“没什么……就是问一下你现在在哪里。”
“没有必要知道。我很快就会回来。”
傅薇被噎了噎,听到电话那头隐隐约约的提琴声,大概也猜得到他还没和金礼恩分开。几乎有些刻意地,为了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像在查探他的行踪,她淡淡地说道:“总是吃西式自助有点吃腻,你那边方便吗?如果回来的时候顺路的话,帮我带点夜宵吧?”
“想吃什么?”
“……随便。”临时想出的借口,一时半会哪里想得到什么确切的食物。
“好。”语气像是要挂电话的样子。
“等一下!”傅薇忽然叫了一声。
祁叙声音低沉地应了声:“还有事?”
“……没什么。”她突然有点懊悔刚刚一时冲动喊住了他,但事已至此,她还是把原先想说的话说了出来,“能早点回来吗?有点饿……”
“好。”又是一声。
这一回是真的挂了电话。
傅薇放下听筒,吁出一口气。她真是从来没有这么胆战心惊地打过一次电话,东拉西扯地说了一堆,只不过是想说一句话,却百转千回地讲不出口。
幸好,虽然半遮半掩,但最后总算说了出来。
……目的达到了就好吧?她在心里为自己开脱。
窗外夜星寥落,清淡的月辉静静穿透云层,洒在这个城市的每一个角落。
遥在另一端的角落里,祁叙放下手机,晦暗的神色有些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