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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19世纪的俄罗斯文学(2)

普希金在俄国的地位有点像莎士比亚在西欧——历史上不断出现的流派都要在他们身上试一试自己的刀锋,更多的是用他们为自己张目。苏维埃政权时代是如此,苏联解体后也是如此。最近,西方有些学者想颠覆俄苏文学史,他们把白银时代说成是上个世纪初的最高水平,而黄金时代则是普希金和丘特切夫。从黄金时代到白银时代构成俄罗斯文学的主线。这样,批判现实主义文学的位置就微乎其微了。为了把普希金描绘成浪漫主义和神秘主义的诗人,他们特别推崇他的一篇未完成的作品《埃及之夜》。这篇作品是写克丽奥佩特拉这位风流女后的故事,极具西方颓废派色彩,普希金没有把它写完。西方学者的这类研究,开拓了新的视野,有一定的价值。但以偏概全,抹煞普希金创作的现实主义本质则是一种误导。普希金活着的时候就有人攻击他“追求肉欲的快感最近又出了一本所谓《普希金的秘密日记》,诗人把自己描绘成一个色鬼。这本书迎合了人们的低级趣味,各种版本遍及多国,中国也有。但是,在他的本土,所有出版社都拒绝正式出版,认为是一本伪书。

普希金生于1799年,他的母亲是被称为“彼得大帝黑奴”的汉尼拔的孙女,所以普希金身上有非洲的血统,他的皮肤是很黑的。也许是由于远距离人种的交合,形成了普希金相当特别的性格。他惊人地聪明,少年时代念书的成绩并不是很好,课外阅读的书很多14岁写的诗里面已经提到了很多重要的思想家。文学家的名字。他的中学时代是在一所皇家学校——皇村中学度过的。他从初级班升中级班的时候朗诵了一首诗叫《皇村回忆》。那一年他16岁,当时在场的有沙皇的老师杰尔查文,是一个当时享有盛誉的老诗人,他听了普希金的朗诵后,热泪盈眶,走上前去抱住普希金,对众人说:“这就是明天的杰尔查文。”这是杰尔查文对普希金真心的称赞,但是事实上他贬低了普希金,普希金的成就远远高于杰尔查文。普希金18岁从皇村中学毕业后,得到了一个低等文官的职位。那时候他就已经开始和俄国的一些贵族革命党人——十二月党人——有了接触,结识了很多十二月党人中非常优秀的年轻人,其中有一个叫恰尔达耶夫。普希金在19岁的时候写了《致恰尔达耶夫》这首非常有名的诗,在诗里他说:

同志,请相信吧,

迷人的幸福的星辰就要升起,放射出光芒,

俄罗斯将从睡梦中惊醒,

在专制制度的废墟上将写下我们姓名的字样

很明显,这是一首反沙皇的诗。在那一年,警察局曾经有一次对十二月党人的大搜捕,在逮捕的所有的十二月党人的家里几乎都搜到了普希金的诗。这下可不得了!警察局要对普希金进行严厉的惩处。这时候有两个人救了他,一个叫卡拉姆辛,一个叫儒科夫斯基,这两个人都是沙皇的老师,他们非常喜欢普希金,觉得他是一个难得的诗才。由于这两个人的努力奔走,取消了把普希金流放到西伯利亚的决定,而让他去南方。在那里,赖耶夫斯基将军收留了他,他就随着赖耶夫斯基到了高加索,在赖耶夫斯基的看管下生活。从这时候起他开始创作他的里程碑式的作品帅甫盖尼·奥涅金》。他还写了一些长诗如《青铜骑士》、《波尔塔瓦》等。有一次,一个官僚派普希金去视察某一个地区的蝗灾,这完全是小官吏应做的事情,普希金觉得这对自己是一个莫大的侮辱。他很不高兴,到灾区走了一圈,写了一个“调查报告”,上面只有四句打油诗:“蝗虫飞呀飞,飞来就落定,落定就吃光,吃光无踪影。”这下子把上级得罪了,又要对他严加处分。后来经过种种斡旋肥他转移到他的家族领地——米哈伊诺夫村,他在那儿过着一种平静的被软禁的生活。他和他的奶妈在一起,重新感受到很多童年时候的乐趣,于是就有了脸炙人口的童话诗《渔夫和金鱼的故事》——那是他奶妈讲给他的美好的童话。

我们这一代人,生活在一个被高尚规范所拘囿的时代,幸亏有普希金,他补充了我们心灵所需要的甘泉。他的抒情诗给我们提供了初恋时期情感生活的全景式展开:强壮的、热烈的、朦胧的、憧憬式的。它包括:少年肉欲的朦胧觉醒(《给娜塔丽亚》)、一见钟情的闪电般感受(《致凯恩》)、对轻浮爱情的嘲讽(《给风骚女士》)、失恋的剧痛(《焚烧的情书》、《诀别》),还有失恋式的感伤与宽容(《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例如,《致凯恩》的开头这样写道:

在那美妙的一瞬,

在我眼前出现了你,

有如昙花一现的幻影,

有如纯洁之美的精灵。

……

诗接着写道,他的生活没有快乐、没有生命、更没有神性,但是由于女友的到来,所有的东西都有了——有了快乐、有了生命、有了神性。他和这个女友度过了一段很长的时间,但是在诗人看来,那只是美妙的一瞬,可见诗中的心理时间和物理时间是多么地不同。他不说“在这个晚会上我遇见了你”,而是说“在我眼前出现了你”,好像是突如其来,从天而降似的。由于情感处于极度兴奋的状态,他不可能细致地观察和描写他女友的美貌,她所给他的是一个完整的仙化了的印象,这个印象就像是一个“昙花一现的幻影”,“纯洁之美的精灵”。你们如果有一见钟情的感情体验,就会更深切地了解这首诗。这四句诗成了描绘一见钟情的很精彩的段子。

普希金的诗,同拜伦、雪莱等人的不同,由于东正教的影响,普希金的诗具有更加博大、宽容的气质。他有一首叫《三泉》的诗可以看作诗人对人生态度的自我表白:

……

神秘地涌流着三注清泉:

一注是急速而狂烈的青春之泉,

它闪着光,发出喧响,在沸腾和奔流着;

一注是诗歌之泉,它用灵感的波涛

饮了那些在平静的草原上的放逐者;

最后一注泉——就是冰冷的忘怀之泉;

它比一切都能更温柔地湿润心头的焦渴。

这里讲到的“忘怀”非常重要。我们通常把遗忘视为坏事,但生活中遗忘是必需的。圣经中有“忘川”。对待生活应该有一种辩证、宽容的态度,这种态度在拜伦等西欧诗人那里都是找不到的。

特别值得提到的是普希金的戏剧作品《鲍里斯·戈都诺夫》。在写这部戏之前,他下决心要突破那些古典主义法则。俄罗斯从彼得大帝起,就接受法国古典主义文化的熏陶,这方面的束缚也很厉害。普希金说,他要像莎士比亚那样自由地写作。写出《鲍里斯·戈都诺夫》草稿后,普希金高兴地说:“哎呀,狗崽子普希金啊,你居然能够写出这样的作品!”这部戏剧在俄罗斯的戏剧史上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

在米哈伊诺夫村的这种平静的生活没有过很久,俄国的十二月党人发动了推翻沙皇的起义。这场起义很快失败了。五个主要的领袖被处以绞刑,一大批十二月党人被流放。而这些人都和普希金有着千丝万缕的密切联系。普希金很紧张,就在这时候,来了一个消息——沙皇要召见他。沙皇和他谈了很长时间,问他:“如果十二月党人起事的时候,你不在米哈伊诺夫村,而是在彼得堡,你会怎么样?”普希金非常坦白地说:“我也会参加这场起义的。”但是沙皇对他格外开恩,赦免了这位诗人。沙皇对普希金说:“你还可以继续写作。”普希金说:“我现在写作很难发表。审查系统太严密了。”沙皇说:“以后你写的东西送给我,我直接给你审查。”这说起来也是一种天恩,但是普希金很快就发现,这实在不是一件很好的事情——他写的任何东西都要送到沙皇那儿,而沙皇由于种种原因迟迟不能给他批复下来,反而成了一种更加严格的约束。就在这个时候,他的生活里发生了一件重大的事情:他迷上了一个在莫斯科非常有名的贵族女子,叫龚佳洛娃。在他第二次求婚的时候,被接受了。这场幸福的婚姻给普希金带来了一段时间的快乐,也带来了创作上的高产。关于龚佳洛娃,有很多不同的看法,比较早的文献把她描绘成一个生性轻浮的女人。但是前年我到俄罗斯的时候,有的俄罗斯教授对我说,龚佳洛娃不是那样的一个女人,她实际上非常贤惠,很多绯闻并不实在。不管怎样一种说法,这场婚姻给普希金带来了很多快乐和幸福,同时给他带来了无穷的苦恼,甚至导致了他的死。大家知道,由于龚佳洛娃的美貌,普希金经常被牵扯到一些桃色纠纷之中,特别是沙皇垂涎龚佳洛娃的美貌,给了普希金一个官职,以便能经常把龚佳洛娃召进宫廷,并且在那里过夜。沙皇像一个下级的小军官那样下流,站在龚佳洛娃的窗外,看她怎样起床,怎样梳妆打扮。各种各样的流言开始传到普希金的耳朵里,给他冠上一些类似“乌龟大将军”的绰号,普希金怎么能够忍受呢?终于,一个法国的纨绔子弟的到来把矛盾激化了。这个人叫丹特士,是法国保皇党的党徒。他流亡到俄国,受到沙皇的青睐,住在宫廷中,无耻地追求龚佳洛娃。流言更加厉害地传布开来,普希金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向他提出了决斗。这场决斗导致了普希金的死亡,普希金的死在俄罗斯激起了强烈的冲击波。我在彼得堡参观了普希金的宅邸,看到了普希金被丹将士的子弹射穿了的、染着血的背心。普希金在弥留时刻,很多人挤在窗外关心着他的生命。在他死后,来吊唁的人川流不息。当时的俄国,农奴起义此起彼伏。沙皇惟恐普希金的死诱发出更大的乱子,在一个夜晚悄悄地把他的尸体运回到他的领地——米哈伊诺夫村。一个在路边的老太太看到了运送普希金尸体的情形,说:“天哪,这个叫普希金的是一个什么人?!他就被装在一个雪橇上,这个雪橇飞快地跑,就像拖着一条死狗一样……”俄罗斯就这样埋葬了他最伟大的诗人。

普希金的肉体虽然死亡了,但他的灵魂不会死亡。这一点在生前他就预料到了,他写了一首诗叫做《纪念碑》:

我为自己建造了一座非人工的纪念碑,

在人们走过的路上,青草不再生长,

他抬起那颗不肯屈服的头颅,

高耸在亚历山大的纪念石柱之上。

不,我不会完全死亡。

我的灵魂在圣洁的诗歌中比我的身体获得更加久长

和逃避了腐朽和灭亡,

我将永远光荣,

即使还有一个诗人活在月光下的世界上。

普希金对自己的预言是完全正确的,历史证明了这一点。在普希金的作品中,除了一些优秀的短诗和我们提到的那些作品之外,还有不少的小说。短篇小说有《驿站长》、《村姑小姐》、《射击》、《暴风雪》等;中篇小说有《杜布罗夫斯基》和《上尉的女儿》、《上尉的女儿》是一部重要的作品,在这部小说中,他描绘了俄国农民起义的英雄布加乔夫,这是一个在18世纪反抗沙皇的农民起义英雄。在官方的文件里,他是一个残暴的、愚昧的。杀人成性的恶魔;但是普希金经过了认真的调查,在《上尉的女儿》里,他把布加乔夫描绘成一个和善的、普通的农民,一个知恩图报的农民,一个为了农民兄弟的解放,为了拯救苦难之中的农民而四处奔走、勇敢战斗的勇士,即使在上绞刑架时,他也是面带微笑的。作为一个贵族,普希金在当时能够这样地去描写一个农民起义的领袖,反映了他思想上突破了贵族的局限,非常地了不起。普希金的长诗作品中,有一部叫《茨冈》,是很值得一读的。茨冈是吉普赛人的一支,他们过着自由的、流浪的生活。有一个贵族青年叫阿乐哥,他厌烦了城市贵族的浮华生活,向往山民的朴实的、纯自然的生活方式。于是他离开城市,来到高加索,加人了一支茨冈人的队伍,跟着他们一起去流浪。他爱上了茨冈人的女儿珍妃儿,并且和她结了婚。但是珍妃儿是一个吉卜赛女孩子,喜欢的是一种自由的、放荡不羁的自然的生活,她忍受不了阿乐哥那种贵族青年的繁文褥节和莫名其妙的规矩。渐渐地,她不喜欢他了,而喜欢上了另外一个茨冈青年。当珍妃儿和那个青年约会的时候被阿乐哥发现了,阿乐哥竟然杀死了那个茨阿青年,这件事对于茨冈人来讲是不能接受的——为了自己的幸福和快乐去虐杀别人,茨冈人认为,不能同这样的人为伍,所以当一天早上阿乐哥醒来的时候,周围的茨冈人包括珍妃儿全都不见了。在这部诗作里,我们可以感受到普希金对于自然的崇尚和对贵族生活的厌恶,他那黑皮肤的躯体里潜藏着一颗流浪者的自由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