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今的离王府，便是八年前的贤德王府。
八载荒无人烟，整个府邸只让人觉得荒芜，颓败。如今换了个牌匾，便成了离王府，至今，府中依然随处可见下人们忙碌的身影，他们正在忙着修葺院落。
赐个破败的府邸也就算了，竟然未整修便叫一个御封的王爷住了进来。吴铭帝是有多不喜他的这个儿子，竟表现的如此明显。
吴铭帝以夜无痕身体抱恙为由，“特许”其不上朝，这几****也无事，整日陪着我。今日我说要转转，他便又跟了来。
依着那陈旧的记忆，我不紧不慢地走着，抬头便望见了“悠然院”三个大字，我闭上了眼眸。
听母亲说，我刚出生时，她在随父王征战，大概是舟车劳顿，所以导致了我早产。是夜，我出生时，敌军趁机偷袭，敌军的将领甚至直逼母亲生产的营帐，父王无暇顾及，母亲抱了必死的决心。
谁料，千钧一发之际，数千匹雪狼从四面八方奔跑着，聚集而来，驱退试图进攻营帐的敌军，也将守护营帐的士兵驱走，而后这些个雪狼死死守在营帐周围，不容任何人接近。那些敌军哪会甘心，再次进攻，却被狼群逼退数里，直至我的啼哭声，在天地间响起，狼群才慢慢撤退。
那时，吴铭的朝臣有些参奏称之为“天将神女，佑我吴铭”，有些则谓之“妖”，曰：“妖女临世，颠覆吴铭”。庆功宴上，吴铭帝册封我为“悠然公主”，父王大喜，为我建造“悠然院”。
只是，而后，朝中的东宫族人开始因各种罪名，被贬，被斩。父王的兵权是在我五岁生辰之时被吴铭帝收走的，当时，我记得父王自宫中回来，脸色并不好看，却强装出笑脸主持我的生辰宴，他对我说：“日后，父王不用再出征了，可以日日陪着你和你母亲了，染儿高兴吗？”
悠然院，我看着面前破旧的院落，手握得死死的，悠然，对我的封号，便是对父王的警告么？吴铭帝，你真是好狠，父王多年为朝廷征战，功劳，苦劳，你是一样都不念及，既已收回兵权，为何还要屠我东宫满族？
“夜，悠然院，还叫这个名字吧，可否还照原样子修缮？”
“好，那便不改了。”夜无痕挥了下手，马上有人凑了过来，听他吩咐。
“还想去哪里看看，我陪你，以后染染就要长住这里的，想弄成什么样子就告诉他们，免得日后住的不舒心。”
他牵起我的手，看着我的眼睛，有些歉意，“这府邸，到底满是血腥味，委屈染染了。”
我摇头，再次看向“悠然院”三个字。母亲说，这三字，是父王提的。
“贤德王，贤德王妃乃至东宫一族，倾其一生守护吴铭王朝，上不愧天，下不愧地，更是无愧于吴铭王朝，居于他们生前的容身之所，如何会委屈？”
“东宫一族，”夜无痕点点头，亦抬头看向“悠然院”三个字，“我被逐出宫之前与贤德王，贤德王妃曾有过一面之缘，他们凯旋归来，父皇设宴庆功，那时我已被冷落，坐在末位，远远得看着他们上前听封。我记得好像册封了贤德王妃怀中的小郡主，便是‘悠然公主’。”
我嗤笑，“到底不是没容得下东宫一族。”
“听闻，东宫一族，人才辈出，朝堂之上姓氏东宫的朝臣，几近半数，而贤德王又……”
夜无痕叹了口气，“自古帝王，谁人不怕功高盖主。”
“功高盖主？贤德王若想造反，凭他的威望，振臂一挥，岂不一呼百应。他弃生死不顾，奔赴战场，多少次死里逃生，说到底不过就是吴铭帝……”
我没再说下去，纵然我为自己的父王愤愤不平，但吴铭帝终究是身在高位，我一介布衣，又能如何。
“染儿……”
我抬头看到夜无痕皱着的眉心，忽而觉得自己当真是好笑。
我竟对着吴铭帝的儿子，数落吴铭帝的不是。
我微微用力想要挣脱被夜无痕握住的手。
若有一日，吴铭帝知道了我这个东宫一族余孽的存在，想必会叫夜无痕捉拿吧。
命运无常，想必是这个意思。
“我也敬贤德王是个英雄，但这些鸣不平的话，只可在我耳边说说，切不可被外人听了去，不然，我父皇真会派人杀了你。”
“那你会为了我与你父皇兵刃相向吗？”
“爱妃，那是我父皇。”
“嗯。”
我应了一声，他说了实话，可我心中却怎么都不是滋味，还未等我伤心完，便又听他道：“离王不会，但，夜无痕会。”
“他若伤你半分，这世间便只会有夜无痕。”
我确实是想要他为了我舍弃一切，那样我觉得我在他心中是最重要的，可是，听到他的话称了我的心思，总又觉得那般不真实。
若不是吴铭帝不放过我东宫一族，血洗了贤德王府，我又怎会对着夜无痕咄咄相逼。
我摇摇头，装出一副轻松的样子，“就算你替你父皇杀了我，我也不会怪你的。”
“染儿，我没有敷衍你，我早当你是我的人了。虽然我每次提亲，聘礼都被退了回来，但，除了我，你也别想着能嫁给别人。弑父，这般遭天谴的事我做不出，但，他也不可伤害你。”
提亲？聘礼？没人跟我提过呀。
“你何时向我提过亲，我怎不知？”
“自你满十五岁起，我每月都派人去影剑宫提亲一次。”
竟然提过这么多次亲，聘礼还都被退了回来，这暗夜堡堡主的面子，丢得，也所剩无几了吧。
夜无痕的脸在我面前放大，眨眨眼，都能碰到睫毛了，不过，这眸子里的光，怎么给人一种恶狠狠的感觉。
“你一次都不知道？”
我缩了缩脖子，“现在知道了。”
“王爷，王妃，端王来了，正在前厅。”
“吴铭云扬？”我抬头看向夜无痕，“他知道你的身份吗？”
“不知，”夜无痕揽上我的腰，极轻佻地用另一只手挑起我的下巴。
“爱妃，可别害本王。”
回应他的是我拳头，我早就说过，谁再挑我的下巴，我揍谁。
“染染，小爷的脸这么好看，你怎么下得去手！”
我头也不回地应了一声，“俊王比你好看。”
这是实话，我猜，身后那厮，一定在瞪我。
我步入前厅，便看到了正在品茶的吴铭云扬，直接走到他面前，摊开一只手手伸了过去。
“吴铭师兄，你是想和我道歉吗？”
“道歉？”
吴铭云扬的目光掠过我看向夜无痕。
“谁说要教我功夫，却又偷偷跑掉了？害我在后花园白白等了一下午。”
“本王……”
“客套的话就算了，这个送我吧，算是赔礼了。”
我手中拿着一块精致墨玉，上面雕刻着竹的纹理，正是吴铭云扬腰间所配之物。
我的手指轻轻触摸着竹的纹理，垂下的眼帘遮住了眼底的那抹悲伤，也阻挡了他人探寻的目光。
这是贤德王府的东西，此等墨玉……
父王说此玉是他无意间救了亚特部落的首领，而被赠予的，后来他找人将整块玉分割成四小块，分别雕上了梅兰竹松的图案，母亲那块雕刻的是兰花，父王那块是松，后来，我问父王要，父王说，长大后给我。
却未来得及等我长大……
“你若喜欢，便拿去。”吴铭云扬看向我手中的墨玉，“这是贤德王所赠。”
一个下人匆匆走了进来，朝吴铭云扬行了礼才对着夜无痕道：“王爷，俊王和顾公子来了。”
“知道了，下去吧。”
“顾师兄来了？”
我将玉收入袖中，回过头便对上了吴铭云扬透着寒气的双目。我尽量无视他，看来，顾师兄和他真的是有些仇恨的。
“五哥也在呀，莫不是也来看望十三弟？”
顾师兄对着夜无痕和吴铭云扬行了礼，最后还是夜无痕道了句，不必多礼。吴铭云扬，连看都没看顾师兄，一直端着个王爷的架子。
吴铭云扬起身，“既已看过，本王便不多留了，十三弟安心休养，告辞。”
顾师兄落座端起了茶杯，掀开茶盖，一缕清香从打开的缝隙中散出，沁人心脾。
“上好的西湖龙井。”
我脚步微动，身体如疾风般飘到顾师兄面前，伸手便抢茶杯，我出手的速度快，顾师兄的速度更快，托着茶杯的左手向左移开，我左手化掌用侧面袭击顾恒的左腕处。茶杯朝上飞出，我原本去拿茶杯的手亦化掌，先是挡在顾恒的左腕处，而后翻掌，将他的手腕压在手背下，抬手，接住了茶杯。
我挑眉得意地笑了，将茶杯还给了顾恒。
坐在一旁的吴铭云珏看着我，目光中满是赞赏。
“本王的马还真是好运气，是在前两日遇到你。”
我当然知道他指的是哪件事，那匹受了我一掌的马，现在正在俊王府悠哉得活着。
“那要不赶明我去你府上，找它练练？”
从影剑宫出来，我就带了几本母亲留下的流云掌法，这些掌法不需内力，当然有内力，掌风更凌厉。也许是天赋，一个月的功夫，我已练到了纯火炉青的地步。
一个小丫头双手将茶奉上，恭恭敬敬地说道，“王妃，您的茶。”
我端着茶，因着那四道落在我身上的目光，此时真是不知如何是好。
那四道目光，无疑，两道来自俊王吴铭云珏，两道来自顾师兄，我思索着该如何向顾师兄解释，这些年，他不仅是我的师兄，更像是我的兄长。
父母不在旁，长兄如父，我总归该做些解释的。
夜无痕走过来，站在我身旁，朝着顾师兄拱手行礼，礼数周到。
“我知染儿敬你如兄长，今日我便以兄长之礼数敬你，求娶染儿。我在暗夜堡时，下过聘礼，但均被退了回来。如今来了帝都，染儿的父母不在，长兄如父，我会再次上门提亲，还望顾师兄成全。”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他的聘礼会被退回去了，他以吴铭云竹的身份，难怪了，一个病怏怏的皇子，爹爹估计一方面怕我守寡，一方面不想我与吴铭皇室有牵连。
不过，爹爹敢退一个皇子的聘礼，胆子也够大的，虽然这个皇子不咋受宠，但好歹是个皇子。
顾师兄看看我，见我没反对，这才转向夜无痕。
“你既也当我是染儿的兄长，我便以兄长的身份问你，我若应你，你的聘礼，何等份额？”
“正妃的份额，只多不少。”
顾师兄道了一声“好”，接着说道，“江湖儿女重情义，你可知，皇家的妻妾成群，不适合染儿。”
“我没想过要……”
“圣旨到……”
随着一声似掐着脖子而发出的尖细的叫喊声，身着一品宦官服的公公手持明黄色圣旨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行的小太监，刺耳尖细的声音再次响起。
“离王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天和公主才貌双全，辛域帝最为宠爱，今为两国安宁前来和亲。朕之十三子，离王弱冠之年，适婚娶，与天和公主为天造地设。特封天和公主为离王妃，一切礼仪交于礼部，择良辰完婚。
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钦此。”
夜无痕跪在那里，也不说话，也不动。
“离王殿下，快快接旨吧，咱家还要赶着回去复命呢。”
“本王……”
夜无痕只说了这两个字，便晕了过去，是跪在他身后的顾师兄动的手。
吴铭云珏接下了圣旨，起身说道，“李公公，十三弟的身体，哎，这圣旨，本王替他接下了。”
那个李公公看着被顾师兄扶起的昏迷的夜无痕，叹了口气，“早就听闻离王殿下身体不好，只是没想到这般……哎，咱家这就回去复命，会和圣上言明离王的情况。”
“本王替十三弟谢过公公。”
顾师兄在夜无痕的脖颈处敲了一下，夜无痕苏醒过来，看到吴铭云珏手中的圣旨，一掌挥去，转而又袭向顾师兄，招招用了十成功力。
明黄色的布帛，成了碎片，铺了一地。
“够了，我知道你想抗旨，你甚至会说染儿会是你的正妻，可你想过后果没有。”
“后果就是我不用娶那个什么天和公主。”
桌案椅子，已被夜无痕毁得差不多，“砰”的一声，前厅的门便遭了殃。
“你想的倒简单，你就真不怕染儿被人悄无声息地杀掉？”
顾师兄给了夜无痕一掌，倒是没几成功力，大概只想让他冷静冷静，但夜无痕的性子，听到有人会暗杀我，怕是更恼怒了
“叮叮叮”这个声音……
我闪身冲到了他与顾师兄的中间，夜无痕显然没料到我会如此，虽极力收回招数，但还是有三成落到了我的身上，我跌在地上，一股腥甜瞬间涌上喉咙。
我努力将它咽下去，有些却还是顺着我的唇缝溢了出来。
“染儿！”
“染儿！”
顾师兄想要扶我，夜无痕却将我护在他的怀中，他带着焦急与歉意的眼中映出了我的狼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