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六毛在床上躺了两日,第三日忽地精神了点,他让阿狗把窗子打开扶他起来看了看外面。雪还没有化完,东一堆,西一撮,白白的,来年定是个好年成。
“阿狗啊,你过来。”
“阿爹——”
捡到阿狗那晚的情形赵六毛至今都记得,他仔细打量着阿狗,虽说不是他亲生的,可阿狗的眉眼竟与他也有几分相似。天意啊,天意!赵六毛仔细给阿狗整了整衣裳,又给他把小脸小手擦干净,交待道:“阿狗啊,阿爹怕是不行了,往后就靠你自个儿了!”
阿狗已经知道了什么是生,什么是死,他恐惧地抱住赵六毛大哭:“阿爹不要走!阿爹不要走!阿爹不要走——”
“阿狗不要哭,好好听着阿爹说的话,啊?”
“唔——”阿狗哪里忍得住,背一抽一抽的,每抽一下都像耗尽了全身的力气,看着甚是可怜。赵六毛心中疼痛无比,他没给这娃一天好日子过,现下又不得不离开他。赵六毛背了背眼睛,抚摸着阿狗的背轻轻说道:“阿狗乖,阿狗听话,阿狗不要哭——”
“嗯——啊,嗯!”
“朱老爷不喜欢人哭,阿爹走了以后阿狗要听朱老爷的话,要多干活,不要偷懒!”
“阿狗知道!”
“要是有人给你赏钱,朱老爷看到了你就给他,他要是没看到你就收起来,藏好了不要让别人瞧见,也不要让别人知道,谁都不能说,晓得吗?”
“晓——晓得!”
“太太和少爷要是骂你你不要做声,给你什么吃的你就吃什么,这屋里头还有点存粮,你一个人还能过些日子。阿狗啊,阿爹悄悄告诉你,这床底下阿爹藏了钱,就在阿爹屁股底下的这个位置,你把土挖开就知道了,但是你不能告诉任何人,谁都不行,你一定要记得!”
“阿狗记得——”
“还有,不到万不得已那钱不能拿出来,那是阿爹给你娶媳妇用的,阿爹一直攒着呢!”赵六毛把取钱的法子跟阿狗细细讲了,又反复询问他交待的事情,阿狗没有一件记错的,他这才放了心。
“阿狗一个人要坚强,不要哭,不要像爹这样没出息,知道吗?”
“嗯——”
这天夜里,赵六毛去了,阿狗抱着阿爹渐渐变冷的身子不知所措,直到第二日一早黄大夫过来才把他从赵六毛的躯体旁拉开:“可怜的孩子!”
赵老铁年轻时做事过了头,没给赵六毛留下一个兄弟姊妹,赵六毛死了阿狗也没有亲人,朱富贵拿赵六毛还没来得及支取的工钱买了口薄棺将赵六毛敛了,也算是兑现了他跟他爹承诺的绝不将赵氏父子赶出去的诺言。
赵六毛生前是个好人,从没跟人红过脸恶过人意,手脚又勤快,从前茶馆里的茶客现在酒馆里的酒客都喜欢他。都是乡里乡亲的,赵六毛下土的这一日好多人都来了,三三两两小声说赵六毛如何如何好,老天真是不公,这么好的人说没就没了。唉,那娃也真可怜。
阿狗听不见别人在说什么,他只晓得那一锹一锹的土盖下去他就再也见不着阿爹了,再也不会有人把他当心肝宝贝了。他记着阿爹的话,朱老爷不喜欢人哭,他不哭,他答应阿爹要听话的!男子汉说话要算数!阿狗一动不动地跪在那里,看着阿爹的棺木一点一点不见,他不哭不闹,像是傻了,把众人忧心坏了。朱富贵上去拍了阿狗两巴掌,阿狗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痛,心里头也空空的,他咬牙憋住泪还是不哭。
朱富贵喝道:“哭啊!”
“爹——啊——”
赵六毛的头七过后,朱富贵来把阿狗领回了富贵酒馆,那屋太破了,阿狗一个孩子在那里朱富贵会让人戳脊梁骨的。酒馆的后院里没有能给阿狗住的屋,朱富贵把两张破被扔进柴房,对阿狗到:“你就睡这儿吧!”
“谢老爷!”
朱氏对这事意见颇大,那老尼姑早就死了,她要是那般灵验——她怎的不早些为这娃寻个好人家呢?朱氏只允许阿狗在酒馆住到开春,春后就要滚回他那间老屋去,朱富贵好歹没有做声,任由婆娘吵闹,朱氏见没得到好也就消停些了。朱金宝倒是意外地对阿狗很客气,只要有人来干活儿——阿猫阿狗都行,不要他干就好了!
春后酒馆的生意好了起来,阿狗常常忙到很晚,他也就没有回自己的破屋,就在富贵酒馆的柴房里住了下来。肉铺的母狗下了一窝崽,朱富贵去抱了一只来,土黄土黄的,背上却生了一块看起来像朵梅花的白斑。朱富贵唤它阿黄它不应,阿狗唤它花花它就摇头晃脑地直往阿狗身上扑,气得朱富贵直骂忘恩负义的狗东西。朱金宝倒没觉得有啥,反正那狗不过是看家护院的,叫啥不都一样,他爹计较个狗名儿做什么!
等阿狗稍微得空点时夏天都来了,他回去瞧了阿爹留给他的那两间老屋,堂屋里都长出草来了,屋前屋后没人看管,菜地里也生了好多野草,不过那几株辣子倒是长得挺好的。阿狗看了看床下,没人来过的样子,他把屋里收了收拾,次日便拎着铺盖回来了。令他没想到的是,花花也跟着他回来了,撵都撵不走,把朱富贵气得吹胡子瞪眼——他朱富贵在乌塘村谁不给点颜面,竟然被一只狗给小看了,叫他如何不气。
屋子虽破,可到底那里才是阿狗的家。阿狗躺在阿爹曾经躺过的床上,梦里泪水打湿了枕头。
花花日出跟着阿狗到酒馆去上工,日落又跟着阿狗从酒馆回来,风雨无阻,朱金宝拿肉骨头都留不住。每逢大雨,一人一狗就缩在床上,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忽地,阿狗哈哈一笑,花花也汪汪叫起来,寂寥的夜里便多了些安慰。
朱金宝不长记性地又去逗弄花花,花花耷拉着脑袋看了不看他,气得金宝骂道:“嘿,你个狗眼看人低的家伙!”
骂了两句忽然觉得哪里不妥,朱金宝皱眉头想了想,抬头就看见阿狗蹲在角落里笑,扬手就把肉渣都没有的骨头扔了过去,骂道:“小兔崽子,还不赶紧干活,一会儿打得你屁股开花!”
阿狗起身,花花也跟了过去,朱金宝瞪了阿狗几眼,从架子上抱了坛酒去找他那帮狗肉朋友厮混去了。
入秋时朱氏受了点风寒,一病不起。朱富贵虽然把茶馆改作了酒馆,但是他每年还是要出去采点好茶回来。这次采茶回来朱富贵身后跟了个小丫头,就比阿狗小一岁,看上去怯生生的,朱富贵说是跟人买来的,到家后就把她扔给了婆娘使唤。那小丫头叫做荷花,朱氏不喜欢这个名字,要改,一向寡言的荷花却坚决不从,说那是她娘给她起的名字,谁都不可以改。朱氏要打她,朱富贵帮了个腔:“不就是个名字吗,人都归你使唤了你还计较个虚名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