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僧先生离开我们已经十多年了。作为他的受业弟子,我同其他弟子一样,始终在忆念着他。
雨僧先生是一个奇特的人,身上也有不少的矛盾。他古貌古心,同其他教授不一样,所以奇特。他言行一致,里表如一,同其他教授不一样,所以奇特。别人写白话文,写新诗,他偏写古文,写旧诗,所以奇特。他反对白话文,但又十分推崇用白话写成的《红楼梦》,所以矛盾。他看似严肃、古板,但又颇有一些恋爱的浪漫史,所以矛盾。他能同青年学生来往,但又凛然、俨然,所以矛盾。
总之,他是一个既奇特又有矛盾的人。
我这样说,不但丝毫没有贬意,而且是充满了敬意。雨僧先生在旧社会是一个不同流合污、特立独行的畸人,是一个真正的人。
当年在清华读书的时候,我听过他几门课:“英国浪漫诗人”“中西诗之比较”等。他讲课认真、严肃,有时候也用英文讲,议论时有警策之处。高兴时,他也把自己所写的旧诗印发给听课的同学,《空轩》十二首诗就是其中之一。这引得编《清华周刊》的学生秀才们把他的诗译成白话,给他开了一个不大不小而又无伤大雅的玩笑。他一笑置之,不以为忤。他的旧诗确有很深造诣,同当今想附庸风雅的、写一些根本不像旧诗的旧诗的“诗人”绝不能同日而语。他的“中西诗之比较”实际上讲的就是比较文学。当时这个名词还不像现在这样流行。他实际上是中国比较文学的奠基人之一,值得我们永远怀念的。
他坦诚率真,十分怜才。学生有一技之长,他绝不掩没。对同事更是不懂得什么叫做忌妒。他在美国时,邂逅结识了陈寅恪先生。他立即驰书国内,说:“合古今中外各种学问而论之,吾必以陈寅恪为当今第一人。”也许就是由于这个缘故,他在清华作为西洋文学教授而一度兼国学研究院的主任。
他当时给天津《大公报》主编一个《文学副刊》。我们几个喜欢舞笔弄墨的青年学生,常常给副刊写点书评一类的短文,因而无形中就形成了一个小团体。我们曾被多次应邀到他那在工字厅的住处——藤影荷声之馆去做客,也曾被请在工字厅的教授们的西餐餐厅去吃饭。这在当时教授与学生之间存在着一条看不见但感觉得到的鸿沟的情况下,是非常难能可贵的。至今回忆起来还感到温暖。
我离开清华以后,到欧洲去住了将近11年。回到国内时,清华和北大刚刚从云南复员回到北平。雨僧先生在四川,没有回来。其中原因,我不清楚,也没有认真去打听。但是,我心中却有一点疑团:这难道会同他那梗直的为人有某些联系吗?是不是有人早就把他看做眼中钉了呢?在这漫长的几十年内,我只有60年代初期,在燕东园李赋宁先生家中拜见过他,以后就再没有见过面。
在“十年浩劫”中,他当然不会幸免。听说,他受过惨无人道的折磨,挨了打,还摔断了什么地方。我对此丝毫也不感到奇怪。以他那种奇特的特立独行的性格,他决不会投机说谎,决不会媚俗取巧,受到折磨,倒是合乎规律的。反正知识久已不值一文钱,知识分子被视为“老九”。在黄钟毁弃、瓦釜雷鸣的时代,我们又有什么话好说呢?雨僧先生受到的苦难,我有意不去仔细打听,不知道反而能减轻良心上的负担。至于他有什么想法,我更是无从得知。现在,他终于离开我们,走了。从此人天隔离,永无相见之日了。
雨僧先生这样的一个奇特的人,这样一个不同流合污特立独行的人,是会受到他的朋友们和弟子们的爱戴和怀念的。现在编集的这一本《回忆吴宓先生》就是一个充分的证明。
他的弟子和朋友都对他有自己的一份怀念之情,自己的一份回忆。这些回忆不可能完全一样,因为每一个人都有自己观察事物和人物的角度和特点,但是又不可能完全不一样,因为回忆的毕竟是同一个,我们敬爱的雨僧先生。这一部回忆录就是这样一部既一样又不一样的汇合体。从这个一样又不一样的汇合体中可以反照出雨僧先生整个的性格和人格。
我是雨僧先生的弟子之一,在贡献上我自己那一份回忆之余,又应主编邀请写了这一篇序。这两件事都是我衷心愿意去做的,也算是我献给雨僧先生的心香一瓣吧。
1989年3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