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有两张床,东边的床上,已经有人了,面朝里蜷着,身体瘦得可怜,一丛长发乱糟糟地码在枕边。床边的吊瓶架上方贴着一片纸,上面写着:53床。吊着三个药瓶,一个已经空了,另一个正通过长长的橡皮管,将药剂注到她的身体里去。
我看到一只裸在被褥外的手腕,被纱布缠得结结实实。
窗外的雨依然咿咿唏唏地下。一种什么藤蔓正趴在墙边,开着哆哆嗦嗦的白色小花朵。几株玉兰花树站着,又高大又丰满,花已经落了,但釉质阔大的叶片无比端庄。我不知道这么些年,它们对着这个小房间,看了一场又一场的生老病死,以及附着其上的爱恨交缠,心里会怎么想。
半夜里,我听到邻床的抽泣,一种试图掩盖而不得的哭声,像从拼命合拢的手掌中遗漏的水,犹豫的、羞耻的、欲言又止的。我听得很难受,想起多年以前的那个夏天,我也曾经割开自己的手腕,看着自己的血在水中渐渐洇开,那种美艳前所未有,就像红色的龙爪花慢慢开满旷野、红色流岚渗满天空一样,我近乎贪婪地嗅着那点腥甜的气息,想着一切上升或者坠落或者扭曲或者破碎终于有了一个恬美的终点,但终于后悔,又一个人打了车,去医院里缝针。
我想,作为一个过来人,也许我可以和她聊聊。但直到我被药力催眠以前,她都没有转过脸。
第二天清早,当我醒来,看到一双肿胀但目光炽烈的眼睛。她死死地盯着我,顽固得让人发怵,好像我是天外来客或者什么饶有趣味的怪东西,甚至看到我在回盯她时,那目光依然没有收回去的意思。
“我想请你打个电话,给一个叫N的人,告诉他……我在这里!”
“为什么你自己不打?”
她转过脸去,对着天花板沉默了好一阵,好半天没再理会我。
我想,虽然这病房的天花板上也有斑点,甚至还不少,但不至于每个人都是伍尔芙吧。直觉告诉我这其中必定原因复杂。
“我的电话被他老婆设了黑名单。”
“你……这……不太道德吧!”
“道德?哦,对不起,那是你们的紧箍咒,我的人生辞典里没有这个概念。”她轻蔑地笑,“如果有,那也是我自己重新定义过的词:不会使生活趋于呆板,而是朝向精彩、多元和更多可能的一种方式。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四
临近中午的时候,N来了,这是一个外形平庸但性格暴戾的男人,他闯进病房,没有任何开场白,就开始讥讽,说女人如何丢人现眼,如何愚蠢,如何偏执……锋利的话语,每一句都能让自尊无地自容。
而53床,依然坐在病床上,在那些言语中央,长发披拂,一言不发。这番景象和多年前我所亲历的某些事件相互照应起来,我忽然觉得愤怒无比,开始歇斯底里地咒骂那个入侵者。
“你他妈的还算个男人吗?还有点担当吗?人家为你将心都伤碎了,你还这样恶语相向,无情无义,没半点道德廉耻,你他妈的连个地痞流氓都不如。快给我从这个病房里滚出去!”
病房门口忽然挤满了脑袋,嗡嗡作响,一双双眼睛绿莹莹的,就像逐臭而来的苍蝇。男人的声音更响了,受了鼓舞似的。
“你搞清楚状况,是她没皮没脸,不是我无情无义,用自杀来要胁别人离婚,你自己看看,有这么不要脸的人吗……”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得有多么邪恶的心,才能培养出这么尖酸的言辞;得有多么狠毒的灵魂,才能将这些箭矢般的话语,无动于衷地刺向一颗只向他敞开的心。
他走了以后,53床仍然没有说话,我的泪却忍不住了。
“你不要哭,你的泪水让我无比羞耻。和N一样嘲笑我吧,用最难听的话语,骂我吧,羞辱我吧!的确,这么卑贱,这么堕落,这么无关紧要。但是,别用你浅薄的善良对待我,我需要的是无情。冷漠能将我冻成强大的冰山,温暖却让我柔弱、无能、一败涂地。”
“你真是活该,看来可怜之人,真是必有可恨之处!”
她笑起来,“对,就是这样,继续骂!你听着,我没兴趣和你建立人际关系,所以,你也可以停止这种好人的表演。大家想怎样就怎样。”
然而因为这些话,我却不可抑制地喜欢起她来了。她自称C,是一个畅销书作家,一个美丽的年轻女人。只是像个梦游者。她有着深深的法令纹,柔媚的声音,以及准确的、极具表现力的语言。
“我想过的,如果不是N,无论哪一个ABCDEFG,只要他也挂着一副失魂落魄的表情,也在质疑生命的意义,我在心底喊一嗓子,他发出同样频率的回声,我可能也会觉得遇上了同类,继而决定自己爱上他。那时的生命像忽然间走入了虚境,太空了,虚空让我无所适从。就像看见空白的纸页,你忍不住想提笔,去画些什么,哪怕你明知不会留下流芳千古的书法作品,或者耐人寻味的画作。所以生活空空荡荡时,你也会忍不住就想在其中建造什么,大厦也好,平房也罢,甚至是断壁残垣烂尾楼……无论什么,只要能填充它就好。”
“我需要一种能让我投入所有心思的事件,让我全神贯注,让我义无反顾,让我可以为之受伤、受苦、自残、天崩地裂、要死要活……让我忘记那见鬼的虚无,不管是什么,都可以。于是我找到了爱情。这是成本最小、回报最快的投资,只要精心编织些谎言,就能获得爱与被爱的幻觉。多好,经济快捷无公害,特别值得人手一份。”
“我记得我们第一次相识,是在一个旧书摊,他看中了一本《存在与时间》,我则拿起了一本《存在与虚无》,这简直像个暗号。然后我们就开始说话。他说,漂亮女孩看萨特真是性感极了。第二天我去找他,在他的宿舍里和他做爱,三天三夜,我们都没有下床,那个房间有着遮光效果非常好的赭色窗帘,一直沉沉地拉着,屋子里黯幽幽的,在黑暗中,我们看见彼此的眼睛,又清亮又热情,像星辰,也像旷野深处的篝火。他在床边放了方便面和矿泉水,我们饿了就泡面,渴了就侧过头去喝水,困了就缠绕着在对方的身体中央睡过去,床底有一个盆,接我们的排泄物。是的,我们连上厕所都没有出过房门,就是离不开,像两个磁极碰在了一起。我一遍又一遍地要,几乎被自己的贪婪吓坏,那种感觉,天昏地暗的,而世界从未那么真实具体……”
“我以为爱情是我的藏身之所,两个人在一起,从彼此身上获得存在感,就可以形成一个封闭的、完整的、密不透风的小世界,把虚无关在门外。但我没有想到,它是无孔不入的,在我饱食之后,在每一次做完爱之后,在每一句极至的情话之后,在发现箴言谚语就和俏皮话一样浅薄狭隘之后,在发现每一个清晨和任何一个清晨都没有什么区别之后,虚无又像时间一样将我吞噬。”
“我有一个朋友,她打过一个比方,说我用一把叫做爱情的残刀,从所能感知到的一切存在上面切,从书籍里切智识,从生活本身切乐趣,从月光与雨雾之中切诗意,从想象之中切温暖,从人性中切神性,从时间中切永恒,切得碎碎的,慢慢喂养我的虚无。但它太贪婪了,比饕餮还贪婪——亿年以后,地球终化为尘埃,所有过程宣告结束,一切都了无意义——这是多么浩荡的胃口啊,有什么存在能填满它的空洞?!”
“后来我想离开,但这种分手的理由让他觉得莫名其妙,他咒骂我,和刚刚你所听到的语言一样尖刻。我感觉到了一种遇人不淑的屈辱和痛苦。是的,痛苦。不过,后来我开始发现痛苦的好处,它具有一种无以伦比的超能力:提醒生命的真实。多好啊,扎扎实实的痛苦,扎扎实实的生命,这就是过程,我就在当下。”
“我又回到了我的爱恨情仇,从形而上的追问与思辨中跌了下来,回到形而下的挣扎和欲望。最初的时候,我像个孩子一样,用最纯净的善意和最好的动机去对待他。他也回馈给我热烈和温柔。我们在对方身上涂满冰激淋,每一寸皮肤,每一线罅隙,然后一点一点地舔干净,我们曾经赤裸着在阳台跳舞,那是撩人的英伦情歌,我站在他的足尖里,他扶着我的腰,在音乐里昏迷迷地踱,风来风往,长夜如一块涌动的床单。”
“但你知道,我是一头嗜好脓血的兽。时间久了,我就嫌日子太过平庸,就想制造一些争端,希望藉以某些剧烈的方式来获得新鲜感。我去和他老婆摊牌,盘查他所有的隐私。如我所预料的,他渐渐陷入混乱,终于对我失去耐心,争吵的时候,开始用暴力来回答我所有的质疑和怨怼。”
“有一回他怀疑我有了新恋情,反复盘问我,难听得比暴力更让人难以忍受,于是我承认了下来,等着他来攻击我的身体。是的,相比于他的拳打脚踢,他的语言侮辱杀伤力更甚。他果然暴怒,声嘶力竭地喊着,说我是提着两个奶子到处晃荡的贱货,说要毁了我,他揪着我的头发,把我的头向后拗过去,然后用指甲狠狠地划我的脸,一阵火辣的疼痛过后,有什么液态的东西慢慢往下流。我冲出门去,在大街上像个疯子一样奔跑……”
“有些时候,我们总是高估自己的承受能力。平淡时想要刺激,过于刺激时又受不了,想要安稳平静。我报过警,向朋友们求助,但都没有用。你知道,他们以为这是我们的家事(甚至连“家”都谈不上),他人是不好插手的,甚至暧昧地说,‘夫妻吵架不用劝,全靠一个和事钻’,说完就心安理得地走了。”
“后来事情愈来愈不堪。他的一些朋友开始给我打电话,约吃饭看电影,有些干脆直接约我上床。他们明明知道我们的关系尚未结束,居然还这样明目张胆。有一天我说你这些朋友够怪的啊,朋友妻,也敢戏。他笑,那有什么,多个朋友也好啊,要不叫他过来一起玩呗。他的意思是3P或群交。后来我了解到,电话是他给的,他夸耀我的床上功夫,并鼓励他们挑逗和引诱。当一个男人可以把你从一件私人藏品,变成他公开的日用品,作为人的尊严与价值,还有几何?!我恼羞成怒,和他大打出手。我本期望能带着这点爱情的幻觉里在生活里走得更远些,再远些,现在却不得不面对现实:对于他来说,我就是他开拓性经验的工具。”
“痛苦无法承受,虚无无法忍受,生活再次让我觉得了无生趣,锦衣玉食鲜衣怒马诗歌艺术全都是绣花枕头,一切已经存在的,都对我都渐渐失去吸引力,一切还不存在的,又不能说服我去相信它。我失去了继续的理由。而意义停滞之际,就是死亡来临之时。”
“对了,你有孩子吗?”她于那滔滔中央忽然停了下来,问我。
我说没有。
“是嘛!我还有过一个孩子,他不想要,我也没有准备好他的来临,而孩子,他又表达不了赞同或反抗,只有听由我们决定他的生死。我于是药流。我本是堕胎的积极反对者,但那天下午,我还是吞下了药片,一个无辜又柔软的生命,就这样被他的亲生母亲残忍地毒死。他的小小的尸体被排在公共厕所的便池中,和各种秽物一起腐烂。你看,我连杀死自己的孩子都可以如此果决,还谈什么良善与美,后来,当我说出那些修身养性从善如流的句子时,我就感到一种无以伦比的恶心。”
“孩子死了以后,我总是梦到他。梦里他是个漂亮的小男孩,举着一个兔子形状的氢气球,跑过来叫我妈妈,气球是粉色的,头顶还系着一个蝴蝶结……”她终于流出泪水,声音渐渐阻滞,“人间最该珍惜的美好,全被我一点一点地亲手扼杀,而新的美好,又还没有到来。你说我这样的人,早就罪该万死了,活着无非是将这种罪感无限地拉长,又有什么太大的意思。二十年后,三十年后,我进入老年,进入被美好所遗忘的盲区,生命不再有任何新意,反而充满了疾苦、生离死别、老年痴呆、是古非今的嗟叹,充满被儿女忽略的悲凉……那时大概是连死的勇气也没有了。所以,我决定马上自杀。当然,这很不顺利,我被人发现,被送到了这里。”
C忽然笑起来,笑声断断续续的,像是自嘲,也像是洞悉一切的冷笑。
我沉默地看着她,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从你眼中看到了廉价的同情。这种居高临下的感觉很好吧?这可真是好笑,我分明在同情你,我同情你的虚假,同情你的蠢笨,同情你的色厉内荏。而你居然也在同情我。我真是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我再一次沉默。因为我怕我一张口,就是源源不断的肮字。
过了一会儿,她说,“我累了,想睡一会儿。”她照例面朝里躺着,乱糟糟的长发码在枕边像一丛水草。偶尔有护士进来给她换药量体温,她顺从地配合着,却再也不声响了。
黄昏的时候,我去院子里散步。病人和残疾者互相点头示意,一个坐着轮椅的中年人,被老母亲推着,在路灯的光晕下慢慢地走,一盏灯的光明吞没了他们,但马上又把他们推到另一团黑暗中去。
住院大楼灯火通明的时候,我回到病房,C已经起来了,她把盖被搬到我的床上,趴在空荡荡的床单上,用一支记号笔画着什么,一个残缺的椭圆,从缺口处弯下去,向两边撑开,两侧分别勾出两条圆柱,再描出……等她收笔的时候,我看清了,那是一个人形轮廓。她对那轮廓盯了一会儿,又加上了眼睛、耳朵和唇,再在胸口画了一颗心。
然后她躺了上去,蜷在那中央,叫我递过被子,盖在自己的身上。
“你看,这就是我的爱情!我是一个无可救药的妄想症患者。但,如果你心存善念,就不要点破这些妄念。这同样是有罪的。”
她回头对我淹然一笑。
“这是想象之光才能照亮的世界,正如卡夫卡说:谎言构成了世界的秩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