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29日,夜已经深了,教室已经空无一人,我故意走得很晚。校园已经寂静下来了,窗子外面的夜越来越浓。我留下来的原因,只是因为想去坐一下你的位子。不过几步之遥,我却走得漫长而艰辛,仿佛千山万水,沧海桑田,都被我走尽了一样。宋其,你一定不会知道,当我在你的位置上坐下去时,我没有脸红,和激动,我只是……只是不自觉地泪如泉涌。
5月3日,阴雨连绵,内心忧伤。今天,因为做什么事都无法凝神,你的身影纷至沓来,让我很烦心。谁能告诉我该如何忘了你!
那些年的夏天很隆重。粉紫色的天空中结着几团奶油冰激凌一般的白云,蝉的长鸣凄婉,蔷薇花开得很沸腾,一切都美好得让人迷醉。而马思思的青春,就在这样写作和絮叨中,沉默又热闹地绽开了。
她确信自己没有错过关于他的每一个重要细节。她知道他所有的大事小事,她知道他服装款式和颜色,知道他最近读的小说和电影,知道他的爱好和梦想,知道他的小毛病和口头禅……对了,宋其在加速冲刺的时候,嘴巴总是高高地撅起,仿佛嘴巴在带头突飞猛进,又滑稽又帅气。马思思在无人的时候,不知道模仿过多少次这个动作——翘起嘴巴,甩动臂膀,然后,扑哧一下笑出来。
而所有的这一切,她都记录在她的笔记本和录音带里。
6月16日,这是有大月亮的夜晚,知了和青蛙一声接一声地叫着。宋其,你在做什么呢?我刚刚读完夏洛蒂勃朗特的《简爱》,这真是一本好书,她让我想到我自己。奇怪,今天晚上我忘记了悲伤。有人对我说,心不能太空了,必须注入新东西,否则它就会一个劲地装痛苦,沉甸甸的,让人越来越无法承受……
9月16日,雨丝纷纷,像泪水一样。宋其,今天在学校后门的小巷里,我看到了你,你站在树影里,倚着一辆自行车,路灯从稀疏的叶缝间撒下来。你在和别人说着什么,那么尽情尽意的样子。我从你身边走开,你也没有注意。宋其,倘若有一天我光彩照人,你会注意到我吗?
……
后来,马思思开始忙碌起来,她学习舞蹈,学习声乐,她去图书馆读书,她参加学校的各种演讲和辨论,在联欢会上担任主持,她越来越自信,出尽风头,同时也越来越漂亮。许多男孩开始打听她的名字和班级,给她写情书,希望能和她约会。她像一道初生的彩虹一样,慢慢照亮这个闭塞的高中校园。
但马思思一直没有恋爱,她明白自己所有的努力只为了一个人。从前的时候,她是一只蹑手蹑脚的猫,但现在,她想像一只豹,优雅又强大地穿过生命最好的岁月,穿过宋其最柔软的情感。
1999年1月2日,天气:多云,雪花纷飞。昨天晚上是学校的元旦晚会,我表演了独舞,我化了妆,穿上了表演服,宋其,我好看吗?在教室里等待演出的时候,我感觉到了你停留在我脸上的目光,你第一次看我那么久,1秒,2秒,3秒……我本想继续装作若无其事,但我到底脸红了,我手足无措,于是抬起眼睛。你像受惊的小鹿一样逃窜。宋其,你永远不会知道,那一刻对于我来说,是多么地幸福。仿佛有人对我说:马思思,这个世界全是你的,全都是你的。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三年时光一晃就过了。毕业的时刻已经逼近了。
校园里的银杏树叶纷纷下落,满阶金黄,搭配着赭红色的楼群,美得像是虚拟。
所有女孩子都在打毛衣,上下针,情侣扣,元宝针,平针,颗颗针,鱼网针,桃心针……但至于打给谁,她们自己都说不清。满楼里都是悲声,往往是一个人哭起来,所有的人就跟着落泪。更惊人的是,男生也照哭不误,那些平时看起来大大咧咧,什么也不在乎的男孩们这时候心都软得一塌糊涂。有天黄昏,男生女生们在宿舍楼前对歌,一首又一首的情歌,唱得七月的天空都快要融化……
马思思决定,在最后那一天晚上,她要把三年以来的柔肠百结、欲语还休,都告诉宋其,她要给他自己写的所有日记,录下的所有卡带,告诉他自己曾经为他做过多么甜蜜而绝望的事情。
可是,马思思没有等到那个时刻。
1999年7月6日,天气晴,今天所有同学都在哭,大家一边打包行李,一边流泪。宋其,我也很伤心,但不是因为离别。
昨天晚上,我们聚餐,大家都喝多了,我也是,我是故意的,我想趁着酒意告诉你:宋其,我知道吗?就在你身边,我像一株向日葵恋爱着一颗太阳一样,悄悄地喜欢了你整整三年……那天晚上,没有一个人回寝室睡觉,星光闪烁,月亮像一个多年前的泪渍一般,印在深蓝色的天幕上,我记忆中从来没见过过那么凄美的夜晚。
大家在阔大的操场中央,把草席铺在地上,准备席地而睡。一床又一床的草席,遮蔽了整个操场。可是大家都不睡觉,都舍不得,这可是最后的夜晚了啊,从此以后,我们人海茫茫、各奔东西,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相见。满操场的哭声、满操场的笑声、满操场带着醉意的混沌不清的唱歌声,还有诗歌的朗诵声,呕吐声,咒骂声,喃喃不止地絮叨声……
宋其,我在操场的人群中央,在玉兰花和夹竹桃的树丛间找你,在假山背后,在篮球架前找你,可是,我没有找到。宋其,你到哪里去了?
很晚的时候,王玲玲终于告诉我,说,你把自己和另一个女孩锁在教室,因为你一直都喜欢她,你向她作最后的表白。
那个女孩,是我们班的班花。
宋其,那天晚上月亮很大,夏夜的灯火很悲伤,你看见了吗?在你热切地表白的时候,你不会知道,有一个女孩的心,悄悄地,在酷热的夏夜里冷下去了。宋其,此后人生迢迢,我们各自珍重,后会有期。
这是马思思录下的最后一段声音。从此以后,她去了北大,宋其留在了家乡的一个大学,其他同学都在各自的道路上意气风发地走。
马思思把所有信件和卡带收进一个酱色木箱,上面写着两个字:青春。多年以后,她已经成为一个专栏作家和省级电视台的主持人,气质优雅,谈吐出众,才华横溢,在任何场所,都能吸引住全场人的目光。再后来,她结了婚,丈夫是一个温存睿智的男子,追了她多年。结婚前一个月,她收拾旧物品,又看见那个酱色木箱。一掀开,多年以前的旧事纷至沓来,仿佛有一只温暖的手,从过去的岁月里伸出来,在她的心上摸了又摸。
如果没有那段暗恋,我还会写作,还会在屏幕上说话吗?她想了又想,终于否定。就像《小王子》里那只被驯养的狐狸,当小王子问它,那你还是什么都没有得到吧?
狐狸说:不,我还有麦田的颜色。
就因为这点颜色,她成为现在的马思思,美仑美奂、与众不同的马思思,发着磷光的马思思,被老中青少各种年龄段的男人恋爱着的马思思。
十五年以后,他们高中同学聚会。十五年光景对永恒而言,不过弹指一挥,但这一挥里,包含太多的动荡,包含着太多人世分合递嬗。已经是一个中年男人的宋其走过来,他再也不是当年那个清瘦俊美的少年了,却依然醒目于人群,儒雅、得体、宽厚。马思思想,时光对所有人刻薄,唯独对他,真是宽容极了。
他在她的面前站定,笑着:“马思思,你真是越来越漂亮,和你相比,咱班所有女生都没脸见人了,念书时,你看起来很普通嘛,那么自卑瘦小,和现在相比真是判若两人。”
“其实,这一切都得感谢你。”
“我?”
“是的。你可能不知道,我高中三年一直在暗恋你。因为你,所以才不停对自己说,我要变得越来越好。”
她说起那些低回婉转的岁月,那些画满红心的信,和那些带着泪水的录音,“虽然那时总是忧伤,但真的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
宋其看着马思思精致得无可挑剔的脸,陷入一种恍惚,彷佛仍在那时那地,穿着白色棉布裙的马思思穿过校园,替他踢回一个滚落场外的篮球,她拧身的时候,长发拂开,他看见那两片长年挂着的红晕。他从前觉得土气极了,现在才知道,在那两片夸张的红晕里,藏着那么多百转千回的秘密。
“真抱歉,我那时太不懂事,什么事都没为你做过,希望现在还有机会来挽回……”
“不,你已经做了一件最好的事情,”她笑,“你给了我整整一个青春的麦田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