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城南旧事(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短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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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瞎子婆李

安安从小就知道自己是一个讨长辈喜欢的孩子,除了安安真的听话懂事之外,恐怕也因为安安生的白白净净乖巧又有股书卷气。

李爹从安安家门口走过,安安正弯着腰拖着大竹扫把,收拢门口的落叶,秋天的落叶失去水分和嫩绿的光泽,变的腐朽暗黄,软趴趴的赤咧咧的躺在地上,扫把将它们聚拢时,它们又分明活了过来,发出欢悦的笑声。特别是傍晚时分,将聚拢的落叶点上火,那股沁人心脾的香味弥散在夕阳中,窜到人的心房窜到胃里,叫人舒服的仿佛在上帝的怀抱中一样。

李爹放慢脚步,对安安称赞道:“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在李爹的心里是很光荣自己是农民的,这是他最本分的职业最引以为豪的称呼,穷苦的农民有着无穷无尽的斗志和希望。他养育的孩子便是极好的见证和壮举。大儿子在美国做科研,二儿子办着市里第二大的工厂,前年刚改制成了股份公司。

李爹现在一点都不穷,但他的农民特征和装束已经根深蒂固了。黝黑的皮肤,刻满风霜的皱纹,咧嘴微笑时的黄牙,一年四季缠在腰里的汗巾和一双沾满泥巴的草鞋,中国农村最常见的景象。无法考究这装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淳朴的农民有个最显著的特点,那就是:沿袭。父与子的沿袭,母女婆媳间的沿袭,师傅与徒弟的沿袭,还有各种看不到的潜移默化的影响,这沿袭里,传统得以保留,血脉得以流淌,在沿袭的纽带里,夹带陋习那也是必然的了,如果因为陋习而讨厌他们,只能说你不了解他们,而偏见总是来源于误解。

李爹非常喜欢孩子,大儿子的孩子随父母在海外,二儿子的孩子也只有寒暑假才过来看望二佬,作为邻居的安安得以享受到李爹和李婆的疼爱。

李婆是个瞎子,年轻一辈的人都不知道她的姓氏了,随夫姓在农村是极其普遍的,你嫁给了姓李的后生,年轻的时候你是李婶,年老后你就是李婆了。也有淘气的小孩子在背地里称呼她为瞎子婆李。

安安在9岁之前是在城里随爸妈居住的,刚来乡下奶奶家时,最先熟络的是李爹,因为李爹每天要从她家门口经过,接着是李婆。第一次看到李婆时,虽然知道有这么一个人,还是稍微有点震惊,毕竟那是年少的她,第一次近距离的观察一位失明的老人。夏季的午后,太阳毫不留情情的烤着地面,知了不知疲倦的叫着,一丝风也没有。大人们都在睡午觉,安安和弟弟不安分的从自家后院耍到李婆家后院,视线穿过及膝的黄豆苗,一位白白胖胖的老婆婆,坐在后院篱笆门口,略带浮肿的双手叠在一起,轻放在并拢的膝盖上,保持着一个姿势,空洞的望着前方。她脚边躺着一根粗壮光滑的竹竿,安安想这位就是伙伴们口中的瞎子婆李吧。

农村人的后院都是很大的,大到如果你不懒的话,甚至可以在后院挖个小池塘。后院尽头是一道土坡,土坡脚下是弯细细的小沟,前几天安安还和弟弟在这弯沟里钓过龙虾,沟的另一侧便是通往街上的石子路了,路边长着参天大树,站在路边看村子,只消看每家人的后院就知道这家是否还有人居住了。疯长着比人还高的野草的院子,一定是已经举家搬迁了;井井有条的小菜园里挂着三三两两的花花绿绿的衣服的院子,主妇一定正在菜地劳作。

一阵风刮来,安安感觉一丝凉意,午后大热天里的后院是清幽的,虫鸣鸟叫没有增添热闹,反而让人更觉得失落,幽静的院子里坐着这样一位一动也不动的老人,有点让人害怕的。好在太阳还是那么毒辣,凉意过后又是一波热浪。安安朝着李婆走过去,李婆似乎感觉到有人过来,朝安安这边侧了侧身子。

“李婆,我是安安。您怎么没睡午觉啊?”

“哦,你是安安,快过来让李婆看看,你李爹经常提起你呢,说你又聪明又能干。”

安安牵着弟弟的手,一步步的朝李婆走去,李婆高兴的摸摸安安又摸摸弟弟,脸笑开了花,空洞的眼睛里闪着明亮的光泽。

李婆中午很少睡午觉,她每天除了做好早餐和午饭,浣溪衣服外,其他的时间要么坐在后院看看风景要么在房间听听电视。

李婆起身撑着竹竿,熟路的拐进屋子拎出一包未开封的零食给安安和弟弟。

“婆婆,您一个人在家会不会很无聊啊?”

“婆婆不无聊,你听,布谷鸟在远处布谷布谷的叫着,花母鸡刚下了蛋,个个大个个大的邀功。还有树木,风,它们都会说话呢。”

安安和弟弟停止咀嚼嘴里的东西,手牵着手坐在李婆家的门槛上,顺着李婆的视线听着,果然,他们听到了李婆说的声音,心里柔暖的像芦苇絮飘落在手心一样。

安安的奶奶在自家院子里唤安安和弟弟的名字,安安奶奶是典型的勤劳能干的农村女子,因为丈夫去世的早,独自一个人抚养几个孩子长大,这勤劳能干里面又多了一份好强。听说奶奶年轻的时候干活都是拿男人的工分的。

安安奶奶已经煮好晚饭了,嘱咐这姐弟,等到傍晚就自己舀出来吃。安安奶奶匆忙的的巴了几口饭,戴上斗笠,背着箩筐,大步的出门了,安安知道奶奶要趁着太阳西下前的凉快完成今天的收割。

安安奶奶可能是穷怕了,哪怕是片全村人都不要的一片在半人高的山坡边的荒地,安安奶奶也要来了,连续开垦几天,种上豌豆,精心的播种,等到豌豆苗发芽又怕豆苗干死,天天给豆苗浇水,直到等来预期中的收获。

天晴的日子里,安安很少有机会和奶奶一起吃晚饭。她和弟弟先吃完饭后就在院子里耍,隔一会就跑到前面路口看奶奶是不是背着背篓回来了。奶奶一出现在视线的范围内,姐弟俩就开始呼唤奶奶,等奶奶到家门口,弟弟迎上去给奶奶摘下背篓,姐姐负责给奶奶舀饭。奶奶吃完饭边收拾厨房边点燃灶火给姐弟俩烧水洗澡。

奶奶坐在灶膛前伸着脖子向灶膛吹气,呼的一声,火苗跳出来了,灶膛里的火苗越来越多,火苗光亮交织着跳着,光亮跳到奶奶的脸上,奶奶长长的嘘了一声,又会心的笑了。

奶奶开始和姐弟俩聊天。聊孩子的爸妈的情况,聊地里收成,又问孩子们的功课是否完成了。

“奶奶,李婆的眼睛是怎么瞎的?”

“李婆的眼睛啊,是生病了瞎的,她以前是看的见的,后来不知道得了什么病要做手术才行,听说要好多钱,而且做手术也不一定可以好,还有可能会瞎。我们都怕的很,劝她不要去做手术,遭罪又花钱。”奶奶重重的往灶膛里添一根杉木枝,好像责备李婆不听乡亲们劝告一样。

“可是她儿子们劝她去做手术,他们有钱又相信现代医学。现在的医院真是贵,做手术要几十万,奶奶我的眼睛也不好,要是哪天奶奶眼睛看不见了,奶奶就不管它,你们也别管奶奶,让它自己瞎了算了,可别花那冤枉钱。”奶奶说完揉揉自己的眼睛,又朝灶膛里添了些桔梗。

“后来手术不成功,李婆就瞎了。”

“那李婆不是很伤心,很难过啊?”

“怎么能不难过呢?她之前是见过光看的见的,突然间眼睛瞎了,换谁都难以接受。她倒是没事人一样的安慰自己儿子,后来又说自从眼睛瞎了后,觉得世界都是柔的了。世界怎么可能是柔的呢。”

“奶奶,是的,风就是柔的,在李婆家院子里的风就是柔的。”

“傻孩子,风有的时候是柔的,有时候却像刀割一样的。不过你没事的时候,陪李婆聊天也好,她是个可怜的老人。”

安安奶奶说完这话便停住了。她想起了自己已经去世的婆婆,自己的婆婆也是一位瞎子,也是中年的时候失明的,那个时候自己毕竟还是太年轻了,做了错事。

安安奶奶的婆婆也就是安安的太婆婆,有2个儿子,安安奶奶是大儿媳。婆婆没瞎之前一直是在两个儿子家里轮流住的。农村人都是靠挣公分过日子,安安爷爷去世早,安安奶奶独自拉扯孩子长大,自从婆婆瞎了后,她是不情愿瞎子婆婆跟着自己过的。

瞎子婆婆虽然可以给她帮衬着做饭,她自己半个小时就能做好的事情,瞎子婆婆要摸索好几个小时就算了,还拾掇的不和胃口。而瞎子婆婆的口粮是钉在钉板上少不了的开支。安安奶奶一直没给好脸色瞎子婆婆看,她不让瞎子婆婆干活,瞎子婆婆只能缩在房间里,吃饭的时候才出来吃猫粮般的意识意识。后来直到瞎子婆婆去世都是随小叔一家生活的。

安安奶奶长叹一声,将头发锊到耳后根,又放下来,起身去擦手。她想起了自己那羸弱的裹着小脚的婆婆,去世的时候干瘪的身子裹在空荡荡的黑衣里面,一张白色纸花盖在她蜡黄的脸上,无声的躺着棺木里的样子,死亡也许对她是解脱。

如果不是死鬼老头去的早,我也不至于这么狠心。啊,我到底还是不孝顺的人啊,当时我的心怎么就这么狠啊,小叔他们的日子都熬过来了。如果我不那么自私,婆婆的日子肯定会好过点。说什么也改边不了历史了,但是我做什么也是为了这个家,为了这个家族啊。

直到安安告诉奶奶水开了,走神的奶奶终于回过神来。

奶奶轻轻的拉过安安,牵着她的手说:“安安,奶奶傍晚去干活的时候,你和弟弟可以去李婆家玩,她可喜欢孩子了。”

“恩,我和弟弟今天下午就去她家玩了的,奶奶,她真可怜。”

安安和弟弟接下来几乎每天都要去李婆家里看看电视,听听李爹讲故事,或者什么也不做就陪着李婆坐静静的坐在门槛上。安安时不时偷看下李婆,弟弟时不时偷看安安。

最开心的是有个暑假,李婆家里来客人了:她二儿子的女儿,英英。英英和安安一样年纪。她们才相识半天便成了好朋友,一起在李婆床上嘻闹吃东西,或者去安安家院子里过家家,再或者结伴去别人家的菜地偷橘子,农村孩子们怎么野,她们就怎么疯闹着,开心的不得了。

有一次李婆做了荷叶包子,差英英送了几个来安安家。夏季荷叶清香的分子,被蒸汽逼到馒头里面了,馒头是用才收割回来的麦子做的,甘甜清醇。英英端过来的时候,馒头还热腾腾的的,安安和弟弟撕开荷叶,破不待见的咬上一口,比在城里面吃的荷叶馒头好吃几百倍。剩下的安安阻止弟弟没有多吃,一定要等奶奶晚上回来一起吃。连奶奶也对李婆的手艺赞不绝口。

隔几日雨天,奶奶得闲了,烙了豆皮回请李婆。最得益的就是孩子们了,她们并排着坐在李婆门槛上吃着,笑着,时不时朝雨中扔几颗小石头,又你推我,我挤你的咯咯闹的度过一个午后。

夏天的尾声,英英告诉安安,她要出国留学了。两个女孩的友谊在这个夏季的朝夕相处中,已经无形的建立了。她们坐在两根原木搭起来的桥上,光洁的脚丫子,时不时拍打着水面,水波散开,两个女孩相互拉着的手不愿松开。

英英从安安房间出来,回过身,撩起房门的草帘子说,我以后暑假回来的时候,一定再来找你玩。英英临上自家白色轿车的时候,安安一路跑来,擎着一只刚刚央求奶奶用青草编的活灵活现的蚱蜢送给英英。你想我的时候,就拿蚱蜢出来玩,等你回来我们再去田里捉蚱蜢。

九月的时候,安安的爸妈也将安安和弟弟接回城里读书了。奶奶不用再照顾姐弟俩,便搬到大伯家去了,后来安安家的老房子年久失修,再无人打理了。

读高中的安安听说,李爹去世了,李婆搬到了市里二儿子家居住。安安没想到李爹会在李婆前面离开,身体健壮说话声音洪亮的李爹,从染病到去世只是几个月的光景,时间是无情的,对老人更甚。习惯了李爹照顾的李婆,能适应孩子们的照顾吗?虽然知道李爹儿子的工厂就在离自己家不远的街边,但是安安却没有去看过李婆。工厂进出都要经过几次安检,李婆的儿子不认识安安,门口的保安更不认识安安了。

听爸爸说,李婆就住在靠窗的那间房子,安安每次路过的时候,都探长脑袋往里面看,但是窗户永远都是关着的。李婆的窗户外面的风还是柔的吗?她还能不能听的到虫鸣鸟叫吗?布谷布谷。

有一次听其他乡亲抱怨说,李婆的儿子有了钱就不认识父老乡亲了,有和他穿开裆裤长大的兄弟央求他谋点职位的时候,他拒绝了。安安想,李婆的儿子是受过教育的,不再是守旧的企业家,只知道家族式的企业管理和任人唯亲了,肯定是那个人不符合要求,人家才拒绝的。后来又听爸爸说,李婆儿子还是念旧情的,有次爸爸去办房产证明手续时候,欠缺一份证明资料,本来是无关紧要的证明,却一直被卡在那里,出不了房产证,是李婆的儿子帮爸爸打声招呼,很快就过了。

李婆和李爹的教育出来的孩子不该是那么忘本的人。

安安在农村的时候,经常看着乡亲们帮忙照顾李婆,有次李爹下地干活了,家里的电线可能是老化了走火,细细的火蛇在屋梁上飞快的窜着,路过的邻居,赶紧帮忙关掉总闸,救了坐在门口看的李婆。平时你送李婆一碗豆,她送李婆几颗辣椒之类的事情就更是多的数不清了。当然也没有人想着要李婆还这份情,农村人的情谊都是质朴的,她们也甚至不知道这样的事情在城里人看来是难得的温馨,她们只是觉得大自然馈赠给她们的福利,就应该拿出来分享,农村人的情谊总是朴素的,朴素的她们都不好意思说出来,而越是朴素的却越是珍贵,惦念的久,走到哪里都忘不了。安安正是在这份朴实的情谊里,享受过两位老人对待亲孙女般的疼爱。

时间在老人身上而言的表现是深刻的,身理的考验一年比一年艰难。今年你头发还只是花白,明年你就满头银发了,今年你腿脚还利索,明年就指不定开始风湿疼痛。而年轻人则是岁月的宠儿,她们正蓬勃的长。安安接下来就高中毕业了,她也要出国留学,她回农村的机会越来越少,也许可能再没机会见到英英了,她要去的国家和英英所在的地方相隔半个地球。那个夏季的友谊应该没有机会再续了。年轻的孩子们无论走到哪里,她们都总该是记得家的方向的。英英总会想起自己的瞎子奶奶,想到瞎子奶奶肯定会记起那只蚱蜢,而安安自然也会时常挂念自己那视力渐渐衰败的奶奶,那个夏天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