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到的那个女孩,她的长发上卡着一个淡蓝色的蝴蝶结,右手提着粉红色的背包,站立在校门前,微侧过身子朝右边探望着。她身上的校服,裙摆如同蝴蝶般翩翩起舞,白净的长袜下面是一双刷得渐渐褪色的蓝色球鞋。
我的感觉就在那一瞬间开始萌动,并且开始喜欢上照镜子。看着那张并不熟悉的脸,摸着脖子上突兀的喉结、下巴上柔软的胡须,心开始砰砰地跳动,我知道,那年的我有着16岁的身体。
我在马路对面观望。她好像永远保持着那一贯的姿态,动人而美丽。
我的左手肘总是在下雨天隐隐地疼痛,就像有某种微生物在腐蚀着它。
我起床时,看着那只手,上面好像有虫子在蠕动着,一片一片的。我快步冲到楼下的公共汽车上时,发现关节不再那么痛了。然而不久车上的人都将目光转移到我的身上,还有那个头上卡着淡蓝色发卡的女孩,我对着她微笑,她的表情却很尴尬。诧异中我才意识到,我没有穿衣服。
天空突然旋转起来……
我睁开眼睛。下床,走进浴室用凉水冲洗着身子。凝视镜子中自己的身体,慢慢披上浴巾,我发现自己似乎看见一副成熟男人的身躯。
早上不吃什么,光喝可乐,那是一种习惯。果果说,那已成了我们的生活,不理解,你就当它是艺术吧。
出院子门时习惯性地把手伸进信箱,收到果果寄来的第132封信。每隔两天就能收到一封。
我拿着信就朝站台跑去,坐在公车的最后排,边喝可乐时边看完它。
亲爱的川贝:
你可不可以不要在每次喝可乐时看我写来的信,这样我会认为你对它不认真,也就是间接地对我不认真。我跟你说的是真心话。也许我这样频繁地来信只是为了不要把你忘记,同样也让你不忘记我。你说你喜欢上了一个女孩,是吗?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对我说。那个女孩一定很漂亮吧!
今天放学后,一个人去街上,在精品店里买了一个淡蓝色的发卡,是好久以前就看上的。听说你喜欢看女孩子戴蓝色的发卡,你还说要送我一个,也许我直到今天才买就是因为之前一直在等着你送我。
我从那个大院子里搬出来后总觉得怪怪的。以前总能和你一起去上学,现在只有我一个人。我每天骑单车上学,你说那样很好,可以减肥,我想很认真地问一下你,我真的很胖吗?你可以骗我,但是最好不要让我怀疑。你说我这样给你写信还不如每天写好日记一并寄给你。以后就写不成了,我的右手在骑单车时被一辆的士擦伤了。妈妈骂我真的很笨,为什么不马上找那个司机!我写这封信时必须要用力地握着笔杆,食指那个部位真的很痛。我最后改为用姆指与中指握笔给你写完信。我看到这里时,将信折叠好后放入背包里。我再一次碰见那个女孩时,她坐在音乐教室弹钢琴。很好听,我站在远处观望着。看她平静的表情,额头上沁出的细密的汗珠。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那段曲子。音乐老师耐心地指导着她,不停地用手比划着。
她走出校门后,有个男人总是用单车接她。她很安静地坐在后架上,离我的视线越来越远。
我打电话告诉果果说:“我知道她是学钢琴的,好巧喔!你不是也学过吗?”
果果在电话另一头哭了。我有些不知所措地问:“怎么了,果果?”
果果说:“川贝,我真的好开心你还记得我学过钢琴,你知道吗?我好害怕你会忘记以前所有的一切。”
我听她在电话另一头哭了好半天,最后她说:“好了,川贝,我好累,明天再给你电话。”
我觉得果果越来越奇怪。也许她本身就是这样,只是我之前没有发现。我躺在床上听音乐,最近买了好多钢琴曲的CD,搁在地板上,随时都可以听。突然我像疯子一样,抓起电话告诉果果,我想学钢琴。
她在那头开始笑,狂笑,笑了好半天之后说:“好的,我周末正好要去老师那里练琴,你来找我吧。”
我骑着单车,按照果果之前给我的地址开始寻找她的新家,在我确定找不到她所在的小区后,叫了一辆的士,然后告诉的哥我想去的地方。看得出来,的哥的表情有些惊愕,随后迅速恢复平静。他帮我将单车放在后面,然后说:“你是外地的吧?”
我说:“不是,我是在这里长大的啊!”那一句话还没说完,他停车了。
我说:“出了什么问题吗?”
他笑着抓头,然后指了指前面的一片楼宇说:“到了。”很简单的两个字,我给了他起步价四块。果果在远处看见我后,飞奔过来。她看着我铁青的脸说:“怎么了,川贝?”
我说:“没事,那司机找错钱了,多给了我四元呢。”果果又是一阵狂笑,然后说:“真想不到还有比你更笨的人喔!”
我说:“果果你好像长漂亮了!我们好像有半年没见了吧?”
她说:“你看上去还是傻傻的!”
我说:“嗯,我也觉得。呵呵!”
我推着单车问果果:“我们是要到哪儿去?”
她用手敲了下我的脑袋说:“看你真的傻得不行了。”
然后我们走了好长一段路都没有讲话,果果的手机响了,一会儿她走过来说:“川贝,我姥姥来了,妈妈叫我回去一趟。”
我说:“没关系,下次吧!”
我还想问,果果你的手好了没。她却已经走出好远。我暗问自己,我接下来该干什么。
回到家后,我肚子好饿,一个人吃泡面。然后睡觉。怎么也睡不着,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失眠。去医院咨询,医生说:“天啊,你才16岁!”
从医院出来时,我回想着医生对我说的话:“不要在思想上有压力,学习放松些,要注意营养。”然后我就痴痴地傻笑。
在收到果果寄来的第133封信时,我正躺在床上打点滴。医生说:“严重失眠必须留院观察。”我说:“我想回家。”
亲爱的川贝:
我的手指头好了,昨天刚好的。医生说能正常写字了,我就试试看,果然能写了,又能弹钢琴了。那天,就是我们见面的那一天,我看到你后,真的好激动。因为我又一次看到了你的脸。你还是高高的,瘦瘦的,看起来很精神。
那天我到家后姥姥对我说,姥爷死在家里了,心脏病突发。妈妈问为什么不打120,耽误了抢救时间,姥姥说,姥爷不在身旁了她就不会用电话。妈妈通知了所有的亲戚,那一天家里异常的忙乱,就连我从没有见过的小叔也从遥远的澳洲赶回来了。他十六年都没回来过,我开始觉得这个世界真的很神奇。
那天以后我再也不敢去姥爷家。我胆子很小这你是知道的。妈妈说,傻孩子,那是你姥爷,怕什么。我说,是呀,但我还是怕。
我开始在地摊上挑一些恐怖片买回家,一个人在客厅里看。我以为这样可以锻炼胆子。但我却觉得一点也不恐怖,居然在看完之后哭了。不是因为害怕,是心里太压抑了。我想起姥爷在我小时候从来都没有抱过我,因为我是女孩。
我现在开始失眠了。很晚都睡不着,经常一个人走到阳台上,想着恐怖片里的情节。我居然还笑得出来。夜好静好静。川贝,我是不是疯了?
我在电话里说:“果果,我们见面吧!”
她说:“我现在好憔悴,我不想让你看到我后说我不漂亮了。”
我说:“不会的,我也在失眠,跟你一样。”
再一次见到果果时,她穿着一件白色的羽绒服,脖子上绕着一条淡蓝色的围巾。她说:“想不到这么快就到冬天了。”她说话时嘴里吐着一团团白气。
“你有跟那个女孩发展下去吗?”
“我一直在马路对面看着她,从没有接近她,我无法越过那一层障碍。”我看着果果的脸,冻得红红的。
“川贝我可以抱一下你吗,就当我好冷,行吗?”她突然说。
我走过去,轻轻地抱着她。她流着眼泪说:“谢谢你,川贝。”回到家后已经凌晨一点。果果说:“我们聊电话吧,通宵。”我只听到她不停地哭泣,然后不停地笑。她说:“川贝你讲的笑话真好笑,为什么以前没听你讲过呢?”她说:“川贝我该去洗漱了,准备去学校。”
白天再通电话时,我告诉果果,那个女孩不再出现在马路对面了,我看不到她了。我去过音乐教室,那个位置现在坐着一个男孩。
果果在电话另一头半天没说话,然后电话挂断了。我到楼下24小时营业的超市买了五罐可乐,在房间里一口气喝完。
后来跟果果说到这件事时,她的第一反应是:“天哪,你居然一整夜都没有去上过厕所?!”果果说:“我不再写信给你了川贝,我觉得E-mail更便捷。”
我说:“果果,院子里的那个信箱,在一周前被人拆了,说是要重新装,都用了十年是该换新的了。”
她说:“你记得小时候我们假装写信给对方,我总是朝里面丢纸条,上面总是写着那三个字:汤川贝。我曾经问过你,为什么你妈妈给你取这样一个名字。你笑着说,可能是因为你从小就患有气管炎。”我说:“我已经一个星期没看见那个女孩了,每天我都会在人群中搜寻她,可总是失望地离开。”
果果说:“你为她失眠过吗?听说如果一个人喜欢上了另一个人就会为了那个人失眠,你失眠是为了她吗?”
我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我看过医生,但是失眠无法彻底地根治。后来妈妈陪着我去看心理医生,那个医生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看上去像是刚从大学毕业,或者是心理学硕士博士什么的,反正很年轻。他问了我好多问题,我都一一回答,毫不隐瞒。当他问到最后一个问题:“你是为一个女孩子而失眠吗?”我低着头,像是默认了。我开始忘记,就像开始学会记忆一样,那种朦胧的感觉。我学会了钢琴,是果果手把手教会我的。我们坐在校园里长长的台阶上,喝着可乐。曾多少次走过音乐教室总能听到不同人弹奏的钢琴曲。我像是淡漠了一切。
我的耳麦里全是钢琴曲。
有一天果果突然问我:“你喜欢贝多芬吗?”
我说:“当然。”
她说:“你相信奇迹吗?”
我说:“如果是从贝多芬身上来看,我相信。他的钢琴曲是伟大的,他同样如此。”
果果将我拉到KFC去,她说:“我今天过生日,17岁了。”
我说:“有这么快吗?我忘记准备礼物了。”
果果说:“我们俩一起过生日就好了,那样我会很开心。”
我说:“果果你怎么流泪了?”
她说:“这薯条怎么这么辣啊!”
我说:“上面是番茄酱,不辣的。”
窗外闪过许多年轻的身影,那一瞬间看不清他们的面孔。
果果坐在公车上,头靠在我的肩上。她说:“这样可以吗?川贝,我想去看电影,就这样靠在你的肩上,那一定是最难忘的一次生日。”
送果果回家时,她醉了,她说是喝可乐醉的。她站在大门前努力地向我挥手。她说:“川贝,晚安。”
我一如既往地穿梭在那条通往学校的街道上。仿佛已不记得曾经发生过什么,心里偶尔有些隐隐作痛,像是在失眠后发生的第二种病症。
不久,我收到果果寄来的第134封信。
亲爱的川贝:
我还是觉得写信给你比较好一些,写电邮会不习惯,我很讨厌打字的。听说你也搬家了,还好是在同一个城市,就是离得不那么近了。你送给我的淡蓝色发卡我前几天就收到了,你说是补给我的生日礼物。谢谢你,川贝。
其实在很久以前我收到了一封信,是我的一个朋友写来的,我和她快两年没有见面了吧。以前在一起学过钢琴,她很优秀。她说她喜欢上了一个男孩,老是想着他,并且开始失眠。
你还记得贝多芬吗?她说她怕那个男孩嫌弃她,因为她根本就听不见,也不会说话,她从出生那天起就是一个聋哑儿。
她很小就喜欢弹钢琴,虽然家里并不富裕,她父亲却很努力地赚钱给她买了一架钢琴。她当时哭了,她说,有这样的父亲真的很幸福。她父亲从她四岁开始就每天接送她上学,从不间断。她还说,那个男孩子应该是注意上她了。他经过她们的音乐教室时,她开始感觉到紧张,老是弹不好那段曲子。她知道他一直在马路对面注视着她,她感觉很幸福,开始为他失眠。她去看心理医生,那个心理医生很年轻,戴着黑色的边框眼镜。她将他提出的问题都写在了纸上。
她后来去了一所聋哑学校,里面的条件很好,也有音乐专业,学起来也不那么费力了。她还学了舞蹈,在地板上感觉着老师打出的节拍跳舞。
她说,夏果果,我知道你跟他很熟悉。以前我们上一所学校时总是看见你们在一起,你真的好幸福。我骑着单车,漫无目的地游荡在街上,头顶上飘落几片梧桐叶,已是深秋了。我给果果发了一条短信说:“喜欢上一个人真的有这么神经质吗?”
凌晨我收到果果发来的短信,她说:“川贝,我失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