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夜草集(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短故事)
43026900000014

第14章 犬犬 犬犬

地铁安检多了些巡逻犬、缉毒犬,它们在士兵主人的牵引下,伸着舌头,安静地在地铁里走着。它们的工作时间对狗狗来说,比较长,从六七点钟开始上班,至晚间五六点多才能下班,对体力消耗也很多。

听说,工作犬的寿命短于家庭犬,并且退役时健康状况也普遍不佳。

离夜草最近的那一站地铁里经常有三条工作犬出没。

一条德国牧羊犬,背部重点色突出,尾巴耷拉着,主人略胖,个儿不高;一条黄色巡回猎犬,走路活泼,有点二,主人又瘦又矮;一条耷拉耳朵,毛略长,身披黑白棕色的马斯诺犬,比较年轻,它被主人牵引得比较谨慎,主人个儿不高不胖不矮不瘦。

通常德国牧羊犬负责D口的安全,它常巡逻在安检口外,每日濒临辐射区。休息区,紧靠在安检机器的后门。随着天气的炎热,拉布拉多休息的时间也渐渐增多。胖主人手里带着一瓶水,休息时便给它倒在塑料碗里。夜草下班时,偶尔见过这条狗狗气喘吁吁地趴在安检机箱子后面,疲倦得只有呼吸。

而黄色巡回猎犬则负责B口的安全,它常巡逻在安检口内,每日距离辐射区不远不近。它休息的位置并不固定,夜草极少能见到,但见过几次它和马斯诺犬见面。

另外的马斯诺犬则在楼层里来回逡巡,它每日在楼区内巡逻,休息的位置通常距离B口比较近,常和黄色巡回猎犬碰头。两位主人遇见,便提溜着狗狗坐下休息,略点头致意,歇息片刻后继续交叉巡逻。

这天夜草上班,恰逢三条狗狗,三位主人一起上班。

巡回猎犬很远就看见德国牧羊犬,撒欢儿地拽着绳子跑过去,大眼睛笑眯眯的,嘴咧着就向德国牧羊犬凑过去,矮主人双手拽着绳子约束它的速度。

德国牧羊犬慢慢走着,抬头目视主人,心无旁骛,眼无他犬……压根儿不理金毛啊这是……夜草觉得德牧好严肃。

马斯诺犬则信步走向巡回猎犬,主人游刃有余地带着绳子,脸上带着笑看着德牧的主人。

德牧继续抬头看主人。

三狗三人终于汇合,众聊着,德牧主动坐下,安静地喘气;金毛摇着尾巴,想绕着德牧又因为绳子被主人缩短而无能为力;三色马斯诺犬站在主人间,用头蹭蹭主人,又走过去蹭蹭金毛。

地铁里有舒服的空调风吹过,熙熙攘攘的上班人群匆匆走过。每日擦身而过的,永远都是陌生人。

夜草想起,自己家里曾经养护过一条退役的军犬,是一条背部重点色极为突出的德国牧羊犬。

也是一条还保留着凶悍力气的军犬。它有一张黝黑发亮的脸庞,黑黑的鼻子,黑黑的嘴巴,一双暗黑色杏眼怒中带威,竖立的带着侧毛的大耳朵极少动,四肢结实,背脊笔直,一身匀称和谐的毛发,姿态雄健。

夜草第一次见到它时,是在父亲的部队里。那一年洪水爆发,夜草一家人也只能抛弃了家园,移居山上部队腾挪出来的房子里。一家人第一次一起住在军营里,父亲带队救灾,母亲就在军营厨房帮忙。那个时候,厨房里整天弥漫着面蒸熟的味道——日复一日蒸馒头,送到受灾平民手里。

在军营内,夜草遇见了军军,后来住到夜草家里的一条纯种德国军用牧羊犬。

它被金属链子拴在木制电线杆上,趴在地上。看见夜草,头从前腿上抬了起来,身体迅速直立,大声犬吠着,背毛竖立,腿部肌肉紧张。

夜草退了一步,见军军没有前进,便回了一步。军军继续叫着,直到父亲走来,便以湿润的大眼睛看着,安静地,乖乖地趴着,浑身松懈下来。

那个表情,现在叫求抚摸,那会儿……大概是在撒娇吧?

住在军营的日子里,夜草每天去看军军。军军没有再叫,但依然站立,并不能如见到父亲那般放松下来。

当平原地区洪水退去时,已经是一个月以后,此时夜草已经可以喂食军军,但依然不能带着它散步。只有父亲可以。一家人回到满目疮痍、四处干泥的家中时,还多了一位新成员,狼狗军军。它,退役了。

洪水退后的日子,在维修房屋、准备上学的过程中度过。

漫长的假期,漫长的灾后修复期,在小孩子的心理,只留下因为灾难而在兵营呆过一个月的有趣记忆,和一条狼狗的未来。

上学后,家中又恢复了正常。父亲一个月回来几天,母亲每日早出晚归。小小的夜草,每日放学后,独自回家,独自在家玩着过家家的游戏,摆弄着锅碗瓢盆,幻想着做饭、炖汤,修剪房前屋后,去菜园子捉蚂蚱防止叶菜受灾。

而军军,孤独地住在铺满煤、木柴的柴棚里,继续被拴在木制围栏里。

它对家人从来不叫。但一切从家门口走过的陌生人,都会听到它威武的犬吠,足以令陌生人吓破胆的狂吼。声音刺耳,威力十足。

放学回家,夜草先和屋外的军军打招呼,再进房间和家人打招呼。

军军每天在柴棚里,是不是想念部队的主人,是不是想念部队的同僚。夜草从来没关心过。

小孩子,对严肃的狼犬,更多的是敬畏。夜草觉得家里的安全感有军军的原因,至于宠溺……夜草觉得小时候的自己,好像心很宽,从来不觉得一个孩子在家有什么不正常,也不觉得军军有多么可怕。

曾经,父亲的队友来家里时,曾经说起军军服役时咬伤过小偷,咬伤过部队士兵,它退役的原因是,脾气过于凶悍。

夜草的母亲有一天加班回家,军军摇着尾巴开心地,默默地钻出围栏迎着门过去。母亲没注意到军军的尾巴绕过自己的腿,她困倦地随手关门,嘎吱一下夹了军军尾巴一下。军军顿时嗷地一声回嘴咬在母亲的小腿上,当时血流如注。

父亲知道此事赶回家时,母亲已经躺在医院的床上。

那几天,邻居帮忙照顾幼小的夜草,望着年幼的夜草,摸摸她的头,什么也没说。

那时,狂犬疫苗还没如现在这般普及、迅速、常识。

过了半个月,母亲回到了家中。夜草看见,母亲的小腿上有一对深深的犬牙印记。

曾经那么孤独的狗狗,曾经家里有一位非人类伙伴。

军军被带走了。

在那个年代,一条退役后的军犬,在普通家庭的几个月生活中,没有变成一条家庭犬。最终,被剥皮,被食肉。

军军不在了以后,夜草家再也没养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