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泉到七八岁时头顶还没生出一根毛发,大人经常摩挲着他溜光的脑袋说:
“不去做和尚倒是可惜了!”
家中兄弟众多,养育困难,他的母亲也说:
“连泉,不如我央人把你送到鹤鸣寺去。”
她抚着连泉的头,又说:
“你这副样子,爹娘又没本事,长大后还不晓得有哪个女人愿意嫁给你。”
鹤鸣寺的住持锦海师傅见他一副木讷的样子,心就宽下一尺来,又见他身子结实,挑水劈柴这些杂事做上一年也是把好手,当下便在引他来的人肩上拍了几下,说:
“问题不大,问题不大,你的面子总是强不过的,留下来看看。”
凡是寺里的买办、香油钱之类,锦海都经管得极严,不肯出落一分到徒弟们手上,几个弟子熬受不过,前前后后走了,去谋了别的营生,只有连泉照例挑水劈柴。寺下是一条河,闲下来时连泉便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看河上的鸬鹚如何捕捉筷子长条的鱼。
庚戌年连泉已经长到十五岁,五月初五赛龙舟,据说今年要是黄船夺了冠,来年不论是田里、地里、河里,都将是一派丰收的景象。然而今年的五月初五有比龙舟更热闹的物事可看。
一年之内总是有人在河滩边拾到指甲大的小金片,本地几个有见识的人说是金鳞的鱼鳞。金鳞每年褪换一次鱼鳞,若是能逮了养在家里,一年下来就是个讨饭的也能凭这置地买田,不上几年便是当地的巨户了。人人窥觑,却又没有法子将它捕捉上岸,断河撒下大网,金鳞摆动尾巴,将网丝割得稀烂。它又极灵敏,有船和人要近它的身,水中起了波动,它就迅速闪进河中。
六年前县里来了一个洋人传教士,说是要修建教堂,送了知府陈延庆拳头大的一只黑蜘蛛。据说这黑蜘蛛能捕得金鳞,只要每日喂它鸡蛋清吸食,等到吐出的蛛丝变成银色,便能放它下河。陈延庆后来调离辰州,把它转手给了当地靠船运发家的陈姓本家富户。
锦海在这一天自然也要去看看热闹。他戴了一顶草帽,换上平常人家的衣裤,要连泉守着寺庙,自己则早早跳上码头的渡船。船到了河对岸的码头,船上的人争着往下跳,船左右晃荡,吓得船夫忙把竹竿撑进水里。
各色龙舟列成一个阵,鼓声咚咚,震得水面荡起细密的波纹。有人在船上发了一声喊,岸上的人便浪潮一样涌卷过去。
黄澄澄的金鳞在鼓声中开始躁动,跳舞一般跃出河面,又跳进水中,像是在戏谑岸上的观众。直到陈家人在岸上放出蜘蛛来,成千上万的声音顿时哑了下去,只有擂鼓声依旧咚咚咚。蜘蛛入了河,像一块小干木头一样浮在水面,慢慢向金鳞漂去。还有几尺的距离,金鳞跳在空中,蛛丝犹如箭一般射了出去,缠住金鳞,落入水中,蜘蛛划动着自己的手脚,拖着金鳞向岸上去。鼓声也息下来,擂鼓的人把鼓槌定在鼓皮上,支着身子看得发呆。
河中的黑点越来越大,锦海在人群中挤着,蜘蛛身后几尺远的地方正有什么东西在弹动挣扎,锦海嘴巴慢慢张开,痴痴地说:
“逮到了,逮到了。”
他慢慢阖上眼睛,河、甚至岸上的人在他眼睛里仿佛全被墨水染成了黑色,而黑蜘蛛在黑的背景中显出它更加浓的黑来,叉着手脚往他爬来。
离岸没剩多远,早有人扬起铁丝篓子,只等着蜘蛛近岸。岸上的人突然伸长了脖子,嘘喊一声,金鳞挣断了蛛丝,隐入水中,河面上再没现出它的踪迹。
锦海缓了一口气,右手捏成一个拳头在左掌上重重打了一击,将帽子遮得更低,侧身在人群中向岸上挤去。
龙舟也没赛成,桨手们在船上闷闷吃着草烟,岸上的人也散得干净。蜘蛛的主人将它收进梨木匣子,坐上了竹椅,抬进了离河不远的一栋砖石围住的居所。暮霭沉沉,河上停着的船只被人挂上了灯笼,在河岸上纳凉的人谈起蛛丝缠鱼,都说到底还是蜘蛛经养不足,欠了些时候,只要再养上一年,定能将它捕捉上岸。
当夜锦海并没返寺。师傅极少在外过夜,整个鹤鸣寺空空荡荡,连泉拿出木鱼盘腿坐在床上笃笃笃地敲,不知夜深到什么时候,只见桌上油灯中的灯芯炸了一个火星便熄了下去,他拥了被子闭眼睡去。
白日里,连泉去河边涮洗野芹菜,几个妇女正在浆洗衣服,她们发了狠槌打着湿漉漉的衣服,胸口起伏晃动。他的手浸在水里摘洗菜叶,眼睛乜斜着。
“唉,小和尚你瞅什么呢?菜教水流走了。”
她们就笑起来,说:
“整日尽煮吃些野菜,脸也养得这么白胖。”
“你的那个骨瘦师傅,听说昨天——”
连泉的脸忽而发起烫来,总是有许多人爱说师傅的胡话。他受了辱一般掬起一捧水浇在脸上,抹了一把,拾了菜茎装进篮子提了就要走。
“小光头,这里还有几个根,你不要了?”
一个妇女蹲在河边,拎着那几根野芹菜扬在手里,他解气似的大声回了一句:
“留给你们回家熬汤吃!”
郑屠夫见了正低头走着挎了篮子的连泉,将他扯进自己的铺子,说:
“你师傅也真是的,平日吃斤把肉又打什么紧,昨夜头脑袋里不晓得哪根弦绷歪了,竟跑进船里吃起酒开起荤来。那婆娘是好惹的?撒起泼来跟风吹,你师傅也真是的,硬要少一半的钱,弄出这档子事来!”
锦海看完蜘蛛捕鱼,脸上浮着苦笑,四处转悠,他荡进临河的一家客船,点了酒菜,吃了几杯闷酒,浑身热起来,被人撺掇着找了一个脂粉女人。却要行事时,半天勃硬不起,女人就不耐烦,要他结账走人,锦海不肯,死活不愿结个全款,那女人就推开门窗,大声吵闹起来,引得楼上楼下的人全跑过来看热闹,内中就有人认出他来,说那不是鹤鸣寺的管事?
来鹤鸣寺烧香的人渐渐少了,热气蒸得庙旁的苦瓜叶都萎了。
爬到七级浮屠塔的第四层,河上的一切都收揽在连泉的眼里,泊在码头装卸货物的船只一溜儿排着,连泉想要看清搬运工肩上掮着的货物,到他眼里的人都只是一个黑点。
他走下楼梯,到后院的地里扯了几株黄豆,坐在蒲团上一粒粒剥。蒲团的背后挂着一副佛祖布像,这画像不知挂了多少年,白布底子早已被香火熏得发黄。初来鹤鸣寺的时候,他时常躲在这里抱膝坐在蒲团上听上香的人说话:
“弟子不晓得上辈子造的什么孽,哪怕是在船上出卖身子,求佛祖以后不要让我家老爷再逼我咀他下面——老爷他虽然不欢喜,可那实在是罪孽深重。”
连泉听她脚步声响远时才从后面走出来,只看到她的背,一条齐腰的辫子挂在身后。
有一次一个嘴脸扭曲的中年人,像是在大笑,然而这笑却又没有一点喜色,捏香的手抖个不住,他跪在蒲团上,声音总溢在嘴里,流不去出,像是从腹里发出来的一样:
“直到打开来才晓得有那么多的,先前我以为是很少的一点,白花花的,我从来没见过这许多,我就笑,我现在的心都死了,可脸上还是在笑,我真是一条穷命,没有福气消受不起它。”
师傅提了一条鲢鱼进来,黄豆已经剥满了木盆的底层。稻草穿了鳃的鲢鱼挂在柱子上的木销上。连泉将木盆端了,要拿去泡洗,锦海叫住他,指着挂着的鲢鱼说:
“肚子破了洗干净,鱼鳞不要剔。”
鲢鱼上桌时,锦海先不吃肉,拿牙齿撕了一片鱼皮,在嘴巴里嚼,又一口咽下去。连泉不明白师傅为什么爱吃鱼鳞,自己只是挑着肉吃。
傍晚天色发黄,他和师傅下到河里抹澡。太阳烘照着河面,水中的波浪分离出黄黄黑黑的水色。师傅褪了衣裤,慢慢涉进河里,水齐了腰就站着不动,拿干葫芦剖的瓢舀了一瓢水,举着它高过脑袋,往下哗一声倾下去,分崩离析的水珠溅在水面上。几只鸬鹚抓在河心一只船的沿上,张着翅膀,连泉以为它要飞出去,它们却收住了翅膀。
到了八月初九这天晚上,锦海捏着油灯,从装经书的箱子里把县里的文书摸了出来,上了锁,要连泉明早去领县府批下的香油钱,细细交待了一番,末尾说:
“领完了就搭船过来,不要耽搁。”
窗子外发出素白的光,连泉换上了干净僧衣,洗了冷水脸,褡裢系在腰间,下到渡口搭船进城。县里的知事早已耳闻得锦海在船上闹出的事,只是寺里的人事承继县里干预不上,他阅了文书,又看着连泉,问他:
“这回你师傅怎么不来了?”
连泉想了一阵,说:
“师傅病了。”
执事鼻子里哼出一股气,冷笑起来,“那么,”他说,“就等他病死你再来吧。”
文书丢在桌子上,连泉不知该不该拿,知事缓起头来,说:
“拿了坐船回去吧,回去他问你什么,你照直说就是。你告诉他,等鹤鸣寺换了新住持,现今压着的将分文不短一并拨给寺里头。”
临河泊着的木船经桐油漆得黄亮,门口板凳上懒洋洋地坐着几个脂粉搽得极重、眼线画得细长的女人,连泉立着不动,看着她们。一个女人站起来,搂了手,望着连泉。她笑起来,抽出手来招着,连泉别转了脸,低下头,看着码头的石阶,一步一步往渡船方向踏去。
回到鹤鸣寺时师傅已经备好了晚饭,连泉避着师傅的目光,慢慢往凳子上坐下去。锦海也不吃饭,双手拢进袖子里,问连泉:
“钱呢?”
连泉不知该如何答复师傅,他吞吞吐吐地说:
“他说,要等,——要等咱们寺换了新住持才给……”
锦海闭了眼睛,好大一阵才睁开来,双手拱出袖子,捏了筷子,指着桌上的两样菜说:
“吃吧。”
也许师傅是当真病了,他整日在床上躺着,夜里伴着床头的一盏青灯,耳朵静静听屋子里的虫飞,听寺外河边的鹤鸣之声。便在这夜他做了一个梦,一只花猫叼走了自己盆中的金鳞,只见绿的眼睛在院墙上闪了一下,剩下一片乌黑来。又见自己逮住了它,双手擒住不放,金鳞挣了一下,刀片似的鳞割得满手只觉一片滚烫,锦海叫出一声,连泉听得这一声怪叫,忙摸黑燃了油灯,到师傅的卧室来。师傅见到一片光,火光中看连泉的脸有些晃眼,他慢慢支起身子,手掌沁了一层细密的汗,在被褥上擦,又觉得喉咙焦渴,要连泉舀一瓢水。
“你要听师傅的话,”他把瓢还给连泉,抹了一把嘴,“你的几个师兄都已走得干净,我死了这鹤鸣寺就归你管了,我的衣钵自然也会传给你。”
连泉抿着嘴,点了点头。
然而师傅也没病死,开始在院里种起菜,腆着脸下到河里捕鱼,托人拿到市集卖。隔月连泉的一个师兄陪别人来贩卖席子,顺道来探访他,他跟连泉说:“不如跟我去织蔑吧,要不了半年包管你能出师。”
连泉说:
“可是师傅他说要把衣钵传给我呀。”
师兄捏着他肩上的衣服,拉起一个褶,手指捻了几下,说:
“衣钵,衣裳都舍不得给你办一身,鹤鸣寺的名声早教他败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