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拈住一枚棋子,举得老高,啪一声落下去吃掉了我的士。我说:“瞧你这手势,一枚卒,轻轻前移一格就是,还闹这么大动静。”
他说:“士是个讨人厌的东西。”
“何以见得?”
这时候吹了一点风,大槐树下更凉快了,棋也走得慢起来,到最后索性让棋子静静躺在棋盘上。他把一枚杀掉的士捏在手里把弄,拇指抚着“士”字凹下的纹络,说:
“我们那地儿家里都供着一副武士画像,全身穿着藤甲,脑袋也罩着藤甲制的头盔,手里扬着弩。”
我笑一声,说:“供天供地供祖师,你们倒还供武士。”
他说:“这武士算是我们的祖师,当然了,他是个作古的人,据我父亲讲,这武士在世时是保过一方平安,杀过不少驴匪的。”
我问:“驴匪是什么?”他就说:“驴匪么,就是土匪。我们那地儿多是丘壑,马是个不善走山道的牲畜,土匪都骑着驴呢,所以我们不叫他们马匪而叫驴匪。”
“那时候我还是个孩子,”他声音低下许多,眺着远方,“比起驴匪来,武士更让我憎恶。”
“凡是驴匪一来,守山道口的人就燃起烟,村里人见这烟就都往山上的石洞里藏。石洞里面备着许多干货,有水,有炭。我们生火煮饭肯定不能用柴,柴会冒烟。”
“每回往石洞里躲的时候,我就想,驴匪固然可恶,但大人们对驴匪的畏怯更让我感到羞耻。”
“可是他们有火铳,我问我父亲时他就这么告诉说。有一次,我和几个孩子去后山耍,你猜我们见着了什么?”
我散漫地随口问一句:“什么?”
他怪笑起来,说:“武士!”
我说:“倒还真有武士?”
他鼻子里冲出一股气,说:“是个假的,真正的武士可不像他那样。可我们那时太小,什么都不懂得,我们见他那一身装扮,简直跟家里供着的武士画像一模一样。”
“我和另外两个小孩都高兴极了,我们就问他怕不怕火铳,他很傲慢的样子,拍着自己的藤甲衣,说自己什么刀枪不入,他还卸下背着的弩,为我们表演了一番,随手噔的一声射在了一棵皱巴巴的松树上。”
“他说自己是个战国的武士,我们就问他战国在哪个地方,他说在一千多年前。我想,村子里最老的人也才活了一百多岁,一千年,那也活得太久了。我们佩服极了,我还摸了摸他的弩,手指弹了几下他的藤甲衣,嗒嗒地响。”
“天快黑下来时我们要走了,他不许我们把他住的地方告诉给大人,他一脸鄙夷地说,我可不想见你们的大人,都是些怕死鬼。”
“他说得可一点没错,大人可都是些怕死鬼,怕死鬼是没脸见武士的。我们回去之后,遇到小孩子就问他们,说你们怕,怕不怕驴匪,只有不怕驴匪的小孩才有资格去面见山上的武士。”
“慢慢的去山上见他的小孩越来越多了,连先前说怕的小孩知道我们的消息后,也都央求着我们带他去见见武士。”
“我们跪在地上,那武士威风凛凛地背弩站着。我们偷偷抬起头来瞄上一眼,他戴着头盔,除了那双傲气的眼睛,脸上什么也看不见。”
“他说,你们要把我当你们家里的武士画像一样供着,他那时候一定非常享受我们这种膜拜。”
风缓下来,摇曳的树叶也静静地挂在枝桠上,他又接着说:“没过多久驴匪又来了,可巧那次我们正在山上和武士呆在一起,等我们回去时,驴匪发现了我们藏身的山洞,围住了洞口,洞口下面堆了一大堆半生的松枝,要熏出里面藏着的人。我们躲在山上,害怕极了,我们吓坏了,我们想到了武士,我和几个孩子沿着树丛往山上一路狂奔。”
“我们跪在地上,我们一个劲地求他去杀驴匪。可是他站在那里,许久都不理睬我们。我们哭了起来,不知谁说了一句,你是不是怕驴匪!”
“他终于转过身来,眼里完全没了先前的那种傲气,我看到了他和大人们一样的怯弱眼神,我感到自己完全受骗了一样。”
“他的眼睛慢慢变得像个死人一样,转身进了山洞,出来时箭囊里插了更多的弓矢。见他出来,我们兴奋极了,拥着他往驴匪的地方跑。”
“他突然冷笑起来,咬着牙齿:真是可笑极了。他走近驴匪,弩机还没扬起,驴匪的火铳一声巨响,他就一头栽倒在地上,浑身抽动了两下就再没爬起来。”
我圆睁着眼,问:“就这么死了?”
“就这么死了。”
“驴匪抢掠得手后,大人们生气极了,说若不是我们叫来个什么疯子,驴匪至多也就是抢点东西,不至于用火铳崩掉几个人。被杀的几个村民的家人用席子裹了死者,哭了几回掘坑把他们埋掉了。见到地上已经死去的那个自称武士的疯子,大伙都很气愤,连我们小孩都蒙受着受骗的耻辱。几个枉死村民的家人摘了他的藤甲头盔,一张胡子拉碴的死人脸仰躺在地上,大伙又剥了他的藤甲衣,用绳子套住他的脖子,把他高高挂在村口的一株苦梨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