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当陈诚还在部队服役时,有一次上等兵聚在一起聊天,内容是退伍之后第一件事干什么。有人说是回家和父母团聚,有人说是****,有人说是打Dota。陈诚希望能尽快见到****,他的确这样做了。退伍时单位给订的车票是到长沙的,他提前就在武汉下车找****去了。
在火车站,他打公用电话给****。****很欣喜,让陈诚在火车站等她。陈诚坐在肯德基店里,穿着两年前带过去的旧衣服,像个进城的乡下人。头发乱糟糟的,一看就是从平头蓄起来的,眼神坚定凶狠,又像个刚服完刑的犯人。望着窗外来来往往的行人,热闹繁华的街道,恍如隔世,感慨万千。想到马上就能见到****,他心里又忐忑起来,像第一次约会的少女一样小鹿直撞。
当陈诚最终见到****时,却不免有点失望。****的娃娃脸依然让人产生一种亲近感,常挂着的天真无邪却不见了,饱含了谨慎和精明。在陈诚面前,她依然直言不讳,先是夸陈诚变帅了,“晒成古铜色的脸上充满了刚毅的气质,不像以前那样病态的苍白”。接着拉他去优衣库买新衣服,心不在焉地听陈诚讲部队的趣事,不时打断陈诚告诉他现在正流行的衣服款式、武汉最正宗的小吃店等。陈诚换上新衣服后浑身不自在。当****又建议他去一家又便宜手艺又好的理发店理发时,他便有点不耐烦地断然拒绝了。吃过饭后,陈诚请****带他到武汉的老巷子里逛狂,“在老房子里说不定能找到辛亥革命的遗迹”。****却并不知道有这样的地方,反而建议去光谷或步行街。在步行街逛街时,陈诚忍不住问她工作找到了没。她的眼睛依然流连于橱窗里的时装上,漫不经心地回答说当教师太辛苦,还没想好干什么,“反正是回家乡”。
陈诚失望了,吸取了和蒋雯分手的教训,决心不再让想象力欺骗自己。于是他不动声色地要回了乌龟,感谢她的照顾,不顾她的挽留,推说有事情离开了武汉。
同学已经本科毕业半年了,工作的工作,读研的读研,都在为生活忙碌。只有陈诚才开始读大三,而大学课程已忘记了大半。时不我待的压力骤然而至,他再没了闲情逸致逛红灯区,思考“是否只有性才是自由的”。也没了精力熬夜学习黑客技术,甚至连考研的念头都没了,像个大龄青年找对象那样只求快点毕业找个好工作。为了尽快补上课程,他又像高中那样刻苦学习,过上了有规律的生活。早上7点起床,晚上11点上床睡觉。甚至还养成了泡茶叶、睡觉前泡脚喝黄酒的习惯,在部队里养成的洗冷水澡和下午跑步的习惯也坚持了下来。
后来,退伍费发了下来,课程也补上来了。他用退伍费买了几件奢侈品,从中还能看到他身上一直带着的某些特点:iPhone4,他认为这是乔布斯最后一件作品,必须买来留作纪念;Pentax k5单反相机,小众、别致,不像尼康、佳能那样满大街都是;镜头配的是胶片时代的手动定焦,机器的自动聚焦不可信,老镜头也充满了手工时代的精致厚重;mac air,软硬件深度整合的完美作品,既不像windows那样粗糙,也不像linux那样随便;kindle,更方便地阅读。退伍费花去了大半,但作为大学生士兵,学校免去了他的各种学杂费。他也决心不再花家里的钱,通过家教、帮导师写程序,手头竟也宽裕了,可以毫不心疼地买zara的衣服、匡威的鞋。
自从有了单反,陈诚很快就爱上了摄影,一到周末和节假日就挎着相机满大街跑。他最喜欢挂着一颗m28 f3·5的小广角扫街,到老巷子里拍老建筑,拍生活在那里的城市下层居民;到最繁华的街区拍匆匆走过的行人,拍靓丽自信、打扮入时的美女;到405废弃的车间,在被人遗忘的角落里寻找曾经的热火青春;到长沙望城的山区,拍笨拙的水牛、朴实的农民……回到电脑前,就精心挑选拍摄到的图片,用photoshop作简单的调色处理,然后上传到网络里。他的照片自然而不做作,尽力唯美地表现出现实中正在落寞消逝的东西。不同寻常的经历和性格赋予他独特的审美观,拍出来的照片尽管内容简单平淡,却往往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让整日花天酒地、醉生梦死的无耻之徒看了后也会发出感伤的叹息。慢慢的便有人请他拍人像了,也有人邀请他参加集体摄影活动。那种集体活动,无非是在公园里,一群佳能尼康短枪长炮对准个娇柔造作、厚脂重粉的女孩,他参加过一次就再也不去了。朋友同学请他拍人像倒是不好拒绝的,他为此还买了个m50 f1·7的手动老镜头。他甚至还考虑过将来以摄影为职业。
然而,看到那些刚刚参加工作的同学整天为生活忙碌,他便意识到以摄影为职业不过是个不切实际的浪漫想法。刘影、蒋雯、****毕业之后都回到了故乡。刘影考上了公务员,但工作并不像想象中那样轻松,福利也没那么优厚,每天要来回奔波二十公里。蒋雯去了省城的国企,刚开始时每天不得不像蓝领工人一样到充满汽油味的车间里实习。****最终还是去了省城的高中教书,但“每天累得要死,又是备课又是改作业”。这些花一样的女孩如今也不得不脱下学士服,迅速参加工作,早起挤公交,像大妈一样在菜市场上讨价还价。她们的美丽曾让无数男生心动,无数男生排着队送情书,现在却令那些没钱没车没房子的男孩们望而却步。只有QQ空间里的访问、评论、留言,传达着这些男孩们不敢表白的爱慕。
陈诚不愿像她们那样回到故乡,觉得那像是对现实的屈服、对理想的背叛。他那时候还在校园里,还未体会到工作生活的艰难。然而参加过三个亲友的婚礼后,他慢慢体会到了生活的不易和无奈。
二
大三上学期接近期末时,陈诚的哥哥陈挚结婚了。陈挚在部队呆了八年。按照405的政策,在部队服役八年以上的405子弟,退伍后可以进405当一名正式工人。于是他进了405水电厂,做了名电工。嫂子是市医院的护士。兄弟俩都在部队呆过,呆的时间不一样长,受部队影响的程度也不一样深。陈诚参军的诱因是失恋,希望借此扫除身上的颓废和迷惘,锻炼健康的身体。这些基本都实现了,虽然大学毕业不得不推迟两年,他还是认为部队给他带来了更多的正能量。哥哥去的不是野战部队,在一家武警单位负责监狱保卫,说白了就是站岗,偶尔去外面帮助地方政府维持稳定。所以,陈挚在八年军旅生涯里并不像陈诚那样去过很多地方,也算不上辛苦,除了无聊,还是无聊。
部队给陈挚的影响还是很深的。参军前,他走路总是昂着头,抬起尖下巴,像只趾高气扬的斗鸡。现在,他总是低着头,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以前他喜欢辩论,不管对方是什么人,他都底气实足,决不认输,每每惹得爷爷骂他不知天高地厚。现在,他对什么人都唯唯喏喏,决不轻易表露自己的看法,如果对方有钱有势,他就自卑地抬不起头。以前,商店里一出现新奇的玩意儿,他就逼爸妈出钱买下,“没钱?怎么不种棵摇钱树”。现在,遇见喜欢的新产品,他就会躲着远远的,就算平时到地摊上买便宜货,也会和女人一样执着地和商贩讨价还价。以前,他决看不上405一个月区区2000块钱的工作,坚信只要肯冒险,只要有本金,只要去南方,钞票就会从印刷机里源源不断地冒出来。现在,他兢兢业业地上班,即使刮风下雨也不轻易迟到早退,害怕失去每月四百块钱的考勤奖,害怕被领导批评年底拿不到奖金。
陈挚的婚礼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家里只有爸爸一个人能赚钱,405的工资又差不多十年没有涨过,他不得不利用工作外的时间接点私活。那时候房价已经开始飙涨,并非一个普通的单职工家庭所能承受。陈诚在读大学,陈挚的退伍费本来就不多,安置工作时上下打点又花去了不少。兄弟俩切切实实感受到了生活的压力。嫂子家境殷实,明白他们的家境,连彩礼都只是象征性地收取了一点。最后,家里好不容易凑齐了钱。他们没有买车,婚房买在了离市区不远的地方。405太偏僻了,现在的年轻人都不愿再呆在405了。
陈诚在哥哥的婚礼上担任了伴郎。像中国任何一个地方那样,婚礼举办得又热闹又隆重。迎新娘时免不了要捉弄一番新郎,等精疲力尽回到405后,又要马上停蹄开始婚宴。连平日里少有往来的七大姑八大姨们都来了,老人们高兴的说不出话来,烦人的小孩成群结队地在酒席间穿梭,长舌妇们结成各自的阵营,一会儿议论新娘的肚子是不是大了,一会儿又说“婚礼寒酸得连小轿车都没有”,男人们又是抽烟又是喝酒,酒店里烟雾缭绕,酒杯咣咣直响……陈诚真心感觉到累,对这种浪费钱财、极尽热闹的中式婚礼烦感极了。他又庆幸自己不是新郎,不必承受这种在他看来与其说是幸福,不如说是遭罪的婚礼。
在婚礼上陈诚遇到了陈莉莉。她眼神里的稚嫩消失了,换上了一种坚定里带着忧伤的神情。身材保持得很好,略显丰谀,举手投足间散发出一种有教养的风度,和那些405车间里的女工形成鲜明的对比。看到新娘新郎交换戒指时,她感动地眼睛都哭肿了。陈诚便轻视地认为,她仍是那个记忆中要坚持和他一起上学的小女孩,期待有朝一日穿上洁白的婚纱。但是当陈莉莉邀请陈诚参加她的婚礼时,陈诚便诧异于她哀婉的神情,也懊悔自己和她联系太少,竟不知道她急于结婚的苦衷。
三
陈莉莉在省城读完大学后,听从父母的安排,到市里的银行上班。她大学男友小东来自贫苦的山村,长得白净瘦弱。陈莉莉父母都是干部,他见过之后不免讪讪地,显得过于拘谨。但一看就是那种纯朴的、可以托付终生的好男子。他在省城一家建筑公司上班,为了多赚钱经常往工地上跑,却攒不了几个钱——弟弟妹妹都在上学,一个高中一个初中,父母又都是老农民,他便承担起了家庭的重担。陈莉莉父母反对他们来往,他们不可能会让女儿嫁到贫苦的山村,小东又显然不可能有钱在省城或新城买房安家。父母逼他们分手,母亲甚至还要塞钱给小东求他离开莉莉,他很有自尊心地拒绝了。小东和陈莉莉谈分手,陈莉莉明白了事情的原诿。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她辞掉了银行的工作,跑到省城和小东同居了。她和父母决裂了,为了防止夜长梦多,决定在明年春天结婚。
婚礼很凄凉。先是在小东老家举办了个简单位仪式。陈莉莉父母都没去,实际上女方只去了四个人:妹妹、陈诚、闺蜜、三姑。陈诚便悲哀地想,人活一辈子,真正关心在意自己的也不过就那么屈指可数的几个人吧。自己也并非真心愿意去,不过是不忍心看到小时候的青梅竹马凄惨地连出席婚礼的娘家人都没有。
他们四人从省城坐上火车,走了一天一夜,在连绵不绝的大山里穿越了至少三十个隧道,才在第三天中午到达目的地。陈莉莉和小东到火车站接他们。虽然只来了四个人,陈莉莉还是很高兴,租了辆面包车接他们回家。这座三面环山的小城看上去很破败,像上世纪九十年代的新城。大街上的车辆并不多,拖拉机、三轮车、自行车甚至驴车各行其道。路边的商贩庸懒地躺在椅子上看报。商店里的衣服还是五六年前游行的款式。路上的行人套着不合身的肥胖的衣服,时不时用狡黠的眼神瞄一下周围。走上几十米就会看见一群人围在一起,从里面传来粗俗的脏话。
大家都有些尴尬,只有陈莉莉的小妹妹在好奇地问东问西。小夫妻俩有一句没一句地随口应答。后来妹妹也察觉到了异样,便闭口沉默了。面包车走了不到二十分钟就驶离了市区,先沿着一条坑坑洼洼的柏油马路在一片平原上行驶,过了三十分钟就钻进了山里。山路紧贴着陡峭的山体,路边沿是几十米深的沟涧。大家坐在车上心惊胆战,生怕一不小心翻进沟里。司机却满不在乎,每隔十分钟就焦躁地看下手表,再点上一支香烟。山路上不时迎面驶来一辆驴车,司机就会大发脾气,破口大骂,大意是蠢驴不该在山路上和汽车为伍。翻过三座山,在第三座山脚下停了下来。大家赶紧下车伸展手脚。原以为要到了,谁知道转入一条小道后,还要步行三公里。小东面露难色,红着脸请大家见谅。陈诚还好,当兵时走惯了山路。但几个没走过山路的女孩就害苦了。陈莉莉却一脸坚定,并没有抱怨、后悔或自卑的神色。她鼓励大家与其老是想着路怎么难走,不如欣赏下沿途的风景。可见下定决心结婚的女人,正像誓死保护小鸡的母鸡一样,是十头牛也拉不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