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萍萍老师担任了陈诚的班主任。陈诚对她有种说不出的好感,决心把她所教的数学学好。她虽然已三十出头,皮肤却依然白皙细腻,短发,身材稍显丰腴,眼眸清澈,像一滴墨滴进了泉水。举止斯文,不卑不亢,不怒而威。
她首先影响了他的自慰。他自慰时的性幻想对象往往是饭岛爱,可是自从沈萍萍担任班主任后,饭岛爱会突然从脑海中消失,代替的是沈萍萍仍然处女的胴体。一旦如此,慌忙之下,匆忙****。事后,他就会悔恨自己怎么能如此变态、肮脏,他找不到原因,只好归咎于****变黑的饭岛爱。
这天下午最后一节课是共青团活动课,但沈老师把它变成了茶话会。今天茶话会的主题是梦想。
“同学们现在处于青春期,大多十四五岁。十四五岁是什么概念呢?在欧洲十四五岁已经是法定结婚年龄了。呵呵。同学们不要笑。十四五岁的你们处于人生最美好最纯洁的阶段,也一定有着最美好最纯洁的梦想。今天,我们不要管如何实现梦想,仅仅谈一下各自的梦想。”连最调皮的捣蛋鬼也禁不住洗耳恭听,沈老师接着说:“大家也不要害羞哦,下面我可要点名了。李立,我们班最有才最有气质的帅哥先开头吧。”
“我的梦想是四处旅行,边旅行边写写专栏或随笔什么的。等找到了合适的地方就停下来,办一座农场,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恩,讲的真有诗意。下一名,我们班的大才女,蒋雯。”
“我的梦想啊,是办一所书院,让没钱的孩子也能在书院里有书读,可以免费画画、听音乐。”
“说的不错哦。体育委员你讲下吧。”
“我希望办一家成功的跨国公司,把总部设在405,分公司遍布全球……”
……
陈诚心里不免忐忑,感觉脑袋里空荡荡的,怎么想也想不出自己能有什么理想。梦想这东西,小时候老师和爸妈都教过他,不管谁问起,只需理直气壮地回答说“我要当科学家!”
“陈诚,你呢。”
“我……呃……我没什么梦想。”陈诚耸拉着头。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梦想,你怎会没有梦想呢?看你资料卡上你的座右铭是: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你一定是个很有梦想的人,只管讲一下吧。”
陈诚觉得这分明是嘲笑,抬起头却看见沈萍萍真诚的眼睛,只好说道:“我的梦想……哦……离开405……如果这也算梦想的话……对,离开405……”……
沈萍萍对每个同学都一视同仁,她努力发掘每名学生身上的闪光点,并加以鼓励。她从来不把捣蛋鬼们说的一无是处,反而时不时地表扬他们在学校运动会上取得的良好成绩。就像一名虔诚的修女,她真诚地教诲每个学生,不管他们是好是坏、是贫是富。当课后沈萍萍把陈诚叫到她的单身宿舍谈心时,陈诚便有种受宠若惊的惶恐。但他又很快镇定了下来,沈老师对每个人都这样,并不对他有单独的好感,还是不要自作多情了。
教师单身宿舍是一幢单独的红砖楼,在实验楼的前侧,和操场隔了片小树林,是学校里难得安静的地方。这里住的一般是年轻的单身教师。教师在这座小城中本是件体面的工作,而这里的习俗也看不惯那些上了年纪依旧不婚不娶的单身主义者。想到年纪,陈诚便又苦笑。大家都说沈萍萍已经三十好几了,但她看起来却像是二十七八,而自己虽然才十五,一张没有生气的脸像木乃伊一样缺乏表情,像大醉后的二十岁大学生,脸上写满了疲倦、厌世和迷茫。
陈诚走到207号门前,深吸一口气,低头缕了下头发,然后轻轻敲了两下,得到允许后推门而入。是个一室一厅的小套间,四十平方左右,沈萍萍在厨房里烧饭。“先在客厅里坐会儿吧,等做好了晚饭顺便在这吃吧。”陈诚不知道该说什么,却有一股莫名的羞涩涌上心头,耳朵和脖子也涨红了。
他第一次来沈萍萍房间,便好奇地打量起客厅。地上铺着织有简单几何图形的地痰,沙发上披着一层薄薄的手工织造的镶花边绒毯。一排书架把厨房和客厅隔开。电视机旁有一个旧时的留声机,旁边搁着两个唱片盒。靠窗的位置摆了一张书桌,一张旧式的木椅上放着一片柔软的毛皮坐垫。墙壁上装饰了一幅山水画和一篇裱有花边的英文作品。真是个有情调的人。陈诚走到书架旁,偷偷瞄了下厨房里的沈萍萍,开始翻阅书架上的书籍。最下面一排是关于数学的教辅材料,上面摆的书大多是陈诚没读过的。根据磨损程度,可以推想沈萍萍的读书喜好,便暗中记下基本磨损厉害的书名:《1984》、《月亮和六便士》、《百年孤独》、《马尔卡佐夫兄弟》、《长恨歌》、《红太阳是怎样升起来的》、《美国宪政历程》、《美国与中国》、《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王小波文集》……事实上,陈诚一本也没读过。
“先吃点饭吧。”
陈诚本想拒绝,沈萍萍却已端过来了两碗米饭,用的是精致的白瓷碗,筷子像是象牙质地,洁白光滑。陈诚想真该死,便要去厨房把装菜的盘子端过来。沈萍萍却拉住了他,不容置疑地让他坐下。她便又把菜端来,一盘青椒炒肉、一盘西红柿炒鸡蛋、一盘炒西葫芦,又端来一锅莲子银耳汤。陈诚拘谨地坐在饭桌旁,不知该说什么好。
“我手艺太差,将就着吃吧。不过可要多吃点,正是长个子的年纪,这可是太湖米,不能浪费哦。”
陈诚随声附和了下,拿起筷子,却不好意思夹菜,便小心地夹起几粒米,小心地送入口中,小心地咀嚼。沈萍萍夹了几片肉到他碗里。陈诚小心地瞄了下沈萍萍,发现她在自顾吃饭,并没有留心自己,吃饭的动作也极优雅安静。他本准备说点什么,譬如“沈老师您的手艺多棒”或者“菜真美味”,但看到沈老师怡然吃饭的样子,便觉得自己不免做作,仿佛与人对峙的拳击手首先心怯了一样。于是他们便安静地吃饭,屋子里安静地听得清对方细细嚼碎米粒的声音,仿佛深夜里的小老鼠在偷吃干米粒。
吃过饭,陈诚便抢着收拾碗筷。出乎意料的是沈萍萍不仅不加以阻挡,反而理所当然一样。陈诚躲在厨房里仔细地洗刷碗筷,心中充满了困惑,对这个女人,这个风韵犹存的班主任充满了敬畏。他边洗边偷偷瞄沈萍萍,发现她去过卧室一趟,放了一盘舒缓的莫扎特的与音乐,烧了开水,沏了壶茶,最后坐在沙发上悠闲地翻着一本杂志。他摸不着头脑,不清楚沈萍萍找他来宿舍干嘛。她虽然经常找同学谈话,却一般是在办公室。请吃饭?谈理想?还是哪个同学背后告了他的状?他暗下决心向沈萍萍摊牌,问清缘由,然后速战速决,逃离这让他压抑的氛围。
可是等他洗刷完毕来到客厅,一看到沈萍萍又完全蔫了下来,想好的措辞又背叛了他而逃离得无影无踪。
“坐我旁边吧,先喝杯茶。上好的西湖龙井。等我看完这篇专栏。”
沈萍萍边说边倒了两杯茶,她递给陈诚一杯,陈诚便只好端过来,坐在她旁边,却不好意思喝。沈萍萍在仔细地阅读一本杂志,他甚至能看到她的胸脯随着轻微的呼吸声而有规律得耸动。这时陈诚才发觉沈萍萍换了一件圆领黄色羊毛衣,露出了白皙的脖颈。耳朵单薄可爱,能看清耳垂上愈合了的耳洞和青色的血管。下身穿件黑色的棉布长裙,脚上没穿袜子,趿拉着一双蓝色帆布拖鞋。银子一样的日光灯照射着那双仿佛象牙雕琢出来的小脚,让人充满怜爱。陈诚不禁面红耳赤,把眼光转移到茶几上。紫砂壶的热气越来越少。桌沿上摆了一个水晶烟灰缸、香烟和印着玫瑰花纹的铁制打火机。什么!香烟?难道屋子里来过其他的男人?难道沈老师有男朋友?陈诚不禁懊恼起来。再仔细一看,烟盒又长又扁,似乎是女烟。他便简直要破涕为笑了,高兴的将龙井茶一饮而尽。继而又诧异,在405,除了一些东北女人,很少有女人抽烟,而那些东北女人,和男人一样抽劣质的男式烟。陈诚明白自己为什么对她有好感了,她显然区别于405人。
他终于忍不住了,问:“沈老师,找我有什么事吗?”沈萍萍并没有立即回答他,继续看杂志。一两分钟后才合上杂志,扶了扶眼镜看了下陈诚,看到他坐立不安的样子,不由得笑了笑。她收起杂志,拿起烟灰缸和香烟,放在她和陈诚之间的沙发上,然后把右腿收起,蜷在左腿和屁股下,调整成一个极舒服的坐姿,侧过头,点了支香烟,娴熟地吐了个优雅的烟圈。
“我听说你抽烟,来一支吧。”
她的话语总是带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式的语气,再顽劣的学生也会欣然接受。陈诚接过烟,果然是那种细长的女式香烟,点上,深吸一口,感受到不同于他所抽的劣质烟草的别样气味。这种气味是405之外的东西,是青花瓷,是旗袍,是留声机,也是香奈儿香水,是甲壳虫小汽车,是洁白无瑕的苹果Logo。
“抽烟这件事情,我和你一样,也是从这个年纪开始的。你不要笑,那是八十年代中期,正是流行喇叭裤的时候。香烟也不像现在这样精致。你不要对上海女人抽烟大惊小怪,或苛责这有失淑女风范儿吧。呵呵。”
“我以为你是无锡人呢。”陈诚随口而出,但立即觉得这话有点无礼,发现沈萍萍陶醉在回忆里的眼神中浮过一丝转瞬即逝的恼怒,便补充道:“当然是听别人说的。”
她停了下来,深深地吸口烟,带着极享受的表情轻轻地吐出烟雾。陈诚听得见她的呼气声,闻得出一股混在香烟里的潮湿香味。那是少女的体香,是出阁的淑女勾引男人的迷魂香,也是成熟女人摆布丈夫的权杖。陈诚感觉到心猿意马,便把注意力集中到留声机的音乐中,这才注意到是舒缓的小提琴声。他听过的音乐很少,并不能分辨出是谁的作品。沈萍萍把烟抽得快要烧到指尖,才把它摁灭,随即又熟练地点了一支。陈诚才注意到右手夹着的香烟上残连着1厘米长燃过的烟灰,他轻轻地把烟灰弹掉,又小心地吸了一口。这时留声机啪的一声停了,唱针翘起来,胶片空转着。
沈萍萍打破了沉默,声音也变得郑重起来。“我的确是无锡人,在上海读的高中、大学。我已经很多年没去过无锡、上海了。那时候我以为我会一直走在时代的前沿,走在最高的浪花上。没想到,却在这个地方呆了这么多年。”
陈诚疑惑起来。他推测沈萍萍年轻时应该是个摩登叛逆的新潮女孩,但是遭受了变故,被命运流放到405。从房间的设置、主人的品味、语言中得出这种结论似乎并不困难。然而陈诚却一直为此沾沾自喜。另外,他还有个过度敏感的小毛病。只是一般事物很难引起他感情上的波澜,而另外一些特殊的、别人司空见惯的事情有时候却令他热泪盈眶。所以,遇到“一般事物”他表情麻木,遇到“另外一些事物”他却过度敏感。在这种猜测下,他的眼睛便因为湿润而清澈,有了像泉水涌出一样的生气。
他的感动令沈萍萍有些意外,但很快地又像洞察了天地万物的高人一样不动声色,又仿佛有点鄙夷这种因同情而挤出的两滴泪水,换了一种沉着坚定的语气说:“我那个时候和你一样,叛逆。不对,应该是比你叛逆。你这种叛逆是什么?顶撞家长、老师?抽烟喝酒?欺负老实人?理爆炸头?逃课?打游戏?我们那时候的叛逆已经是集体的自觉,举着旗帜,喊着口号,在北京的大街上示威游行了。”她越说越激动,连烟灰也不记得弹,语速也越来越快,简直有点无语伦次。“你见识过生死决离吗?子弹在头顶飞,射中地上的尸体,又溅出一片鲜红的血。死人的鲜血汇成河流,懦弱的活人伏在河流中举手投降。每一滴血液都是一个鲜活的生命在向活着的人求救。鲜血粘在你的皮肤上,钻进你的肉体,噬咬着你的心灵。它们一辈子寄生在你的体内,在深夜熟睡中唤醒你,自私地给山川大河、平原稻田染上一层血色,让你痛不欲生……”
陈诚听得心惊胆战,仿佛嗅到了腥咸的血的味道,仿佛看到血液渗入了她的视网膜。刚开始是血丝,血丝膨胀成细小的毛细血管,毛细血管膨胀成细小的静脉,静脉破裂,血液蔓延在了整个眼球,简直要从眼角流下来,像是鬼片里的冤魂。忽然公鸡打鸣,黑暗褪去,浓雾消散,血红的太阳从东方升起。女鬼眼角渗下来的血液回流入眼珠,眼珠里的静脉悄然无声地吸收视网膜上的血液,静脉收缩成毛细血管,毛细血管收缩成血丝,血丝被体内的灵魂抽走。眼睛又变得如泉水般清澈,女鬼也恢复成一名风姿婀娜的少妇。
沈萍萍逐渐地恢复了平静,又点上一支烟,颓然靠在沙发背上,像一只疲倦的小猫。过了良久,缓缓说道:“提那些陈年旧事又何必呢?那是个最光明又最阴暗、最朝气蓬勃又最死气沉沉的年代。那个年代从上到下每个人都正确,每个人都顽昧,每个人都在进步,每个人都犯了错误。革命总是会吞噬自己的儿女,平静的海面下总是潜伏着波涛汹涌的暗流。时代变了,洋流都已浮出海面,为巨轮保驾护航。社会正走在正确的轨道上,你们是最幸运的一代,最幸福的一代。”
陈诚还是云里雾里,他并不能立刻明白沈萍萍的意思,只是在脑海中联想出爷爷在****中受到批斗时的样子。但他又疑虑重重,沈萍萍肯定在四十岁以下,跟****并不能搭上关系。听奶奶说爷爷他们挨的大多是文斗,很少有枪毙人的残酷行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