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应我一件事。”筱德含着牙刷走出来,嘴里满是白色泡沫。
顾灼尔望他。
“考虑考虑孩子的事。”白色泡沫说完,转身回了厕所,淹没在那片白色的光里。顾灼尔在心里说,考虑考虑,考虑考虑,低头一看,才发现拿到手里的是张倩的那本《游牧者之乡》。封皮里面,皑皑大雪。想起饭局,想起落荒而逃,想起落荒而逃之际遇上姜川。回家后到现在,几次想和筱德提起这个人,却都还是没提。鼓了几次的勇气都还是放下。她还是怕,怕他敏感的神经又紧张,怕他多想。几个月前,就在几个月前还没转行的时候,不还是……
“你会不会考虑啊?”他站在厕所里,声音穿出来,又再问一遍。
“会。当然会。”她答。
姜川。孩子。游牧者之乡。电视里的那个女人。一切好像头皮发麻的症状,一泼水浇下去,是不是能清静些?她起身要去找冲水喷头,进厕所的时候撞上他。两人左让,右让,好不容易错开去。
错开去的一瞬间,她突然鼻子一酸,说不出原因。
3.
“嗯,你过来一下呗。”
电话那头明明该是袁来,声音却温柔得太不像大小姐本身的作风。
“你疯了吧,说话怎么这德行?”顾灼尔刚借完衣服,拎着满手“货”,又被同事放鸽子,忍不住把火撒她身上。
“对,现在过来就行,就在丽兹卡尔顿啊,你大概还有多长时间呢?”
袁来却完全不睬她的脾气,简直火上浇油。
“喂喂喂喂,你被盗号了吧?你是袁来么?报一下你体重三围。”
“哈哈哈你真会开玩笑,成,半小时后见,等着你哦,拜拜。”
“她来了,她来了。”话音刚落,就见袁来晃动着窈窕的小身影迎面而来。她冲顾灼尔眨眨眼睛,摇曳生姿地,她却完全不懂她在搞什么鬼。还没反应过来,手就被她握住,殷勤地往桌子那边拽。懵懵懂懂的顾灼尔才发现,她的桌子对面还坐着一个人,一个男人。
男人衬衫西裤,机械腕表,看见顾灼尔的时候很明显一脸尴尬,不明原因。他长得还算周正,鼻子很高,肩膀很宽,笑起来的嘴角十分僵硬,像是有人硬给他扯上去的。
“灼尔,这是钟先生。”袁来笑意盈盈地做了介绍,端起面前的小茶杯做作万分地饮了一口,“钟先生,这位就是我跟你提起的灼尔了。你看她长得是不是很可爱。”说着就在她下巴上捏了一把,吓得顾灼尔眼珠子都快跳出来。她们俩混在一起的这些年,也不是没有动手动脚过,但那多半都是互相欺负式的,很少有这种刻意爱抚式的,就像摸她家好脾气的小狗,弄得顾灼尔一身鸡皮疙瘩。再说袁来这语气,柳条春风的,痒痒地搔着人,顾灼尔觉得自己马上就要被老鸨捡着便宜抬着价格卖掉了。
“她嗯……顾小姐长得确实……不错。”钟先生搓着手,又赶忙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以掩饰尴尬。他的眼睛一挤一挤的,明显非常紧张,压根就连顾灼尔的脸都不敢看。“可爱”这种词,顾灼尔猜他更是一辈子都没用过。
“那……你们俩,你们俩到底是什么关系呢?”
他大着胆子瞟了顾灼尔一眼,却好像触了电一样,立刻就收了回去。
“什么关系?就是你看到的这种关系呗。”袁来像条蛇一样爬上顾灼尔的肩头,不知道犯了什么神经病。顾灼尔往椅子外边不动声色地挪了挪,哪知道袁来故意跟着靠上来,就差往她怀里钻了。
顾灼尔觉得自己已经够别扭的了,抬头看看钟先生才叫真受罪。这男人又是抹汗,又是摸鼻子,又是不停地搓着那点刮得干净的胡茬,眼神四下乱瞟,就是不看她们俩。他又喝了口茶,润了润喉咙。
“那……袁小姐的意思是……”
“说实话,像我和灼尔这样的关系,现在年轻人早就不介意了,也就是父母那一辈还忌讳。我妈身体又不好,我可不敢跟她老人家说破。所以啊,钟先生您要是觉得我还可以,结婚也不是什么难事,就是呢……”袁来故弄玄虚地捋了捋顾灼尔的刘海,“咱们得有个协议。我该做的肯定做,您在外头的面子肯定一点儿不给你掉了,不过我不想做的,您也别逼我,让我和灼尔能快快乐乐地过,您说成不?”
说完一个大大的媚眼抛过去,顾灼尔这下终于明白了。
“这……我……”钟先生显然也彻底明白了,只不过心里怕是还在打鼓,他不停地舔着嘴唇,对袁来那副没脸没皮的样子还存着不可置信,想再问个清楚,“你是说……你真的是……”
“同性恋呀。”袁来笑靥如花。
顾灼尔长叹了一口气,对这姑娘的折腾能力的敬佩又往上攀登了好几层。想当年,她装过袁来她自己,把头发剪得跟她学生证上的傻照片一样短,替她参加该死的高数考试。她们俩夜里在没人的教学楼里“探险”,被保安逮住,她还被袁来说成“这是我外地来的表姐,非要来看看夜里的学校什么样,脑子有点那什么……”有时候她觉得,袁来这种信手拈来的好演员,不去读个表演混个好莱坞什么的真是可惜。而这回,她这个迫不得已的配角的演艺生涯里又要添上“同性恋女友”这一笔了。
再斜眼看那个钟先生,显然已经气不打一处来。“呵……呵呵呵呵,”他发出了像老年人一样可怕的笑声,记忆里领导人都是这么笑的,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一起上了什么“笑声培训班”。
“我说袁小姐啊,你不能跟我来这么一套啊。”钟先生压抑着愤怒,还摆出一副通情达理的姿态来,额头上却已经隐隐看得见青筋。“我是想好好结婚的正经人啊。你可是我母亲点名介绍的,怎么没想到……竟然……”他扶了扶鼻梁上的金边眼镜,“你还要跟我来……啊,那个什么,什么骗婚?你们是不是都这么叫啊?是吧,来骗婚那一套?什么有名无实的,还要我帮你养、养这么一个……”他指着顾灼尔,很明显,在他的人生里从来不会跟她们俩冒充的“这种人”打交道,自然词穷。“这么一个……姘头!”
顾灼尔一下子没忍住,差点把嘴里的蛋糕喷出来。袁来美美地瞪了她一眼,回过头来,还是笑颜怒放的,好像摆明了架势就想听听钟先生还能说出什么来。
“我我我,我就不可能!不可能!”钟先生拍着大腿,“你这……太大逆不道了,太、太不规矩了。你这不是……袁小姐啊,你才几岁的人啊?啊?怎么走上这么一条不归路啊。搞、搞这一出,你这违背自然定律啊,你这不是这不是犯罪嘛啊?我真是想好好劝劝你,别学这个社会上的坏风气,是不是?好好找个男人嫁了……当然,咱们俩是、是不太可能了啊。”他扶着额头,一副深感沉痛的表情。顾灼尔在心里已经翻白眼翻得力竭而亡。
“你怎么干得出这种事呢,你、你是不是有毛病啊?”钟先生看来是陷入道德制高点不能自拔了,终于把“有毛病”这三字的盖棺定论吐了出来,就好像长长出了一口气,心里肯定无比舒坦。
“钟先生要这么说,那咱们俩还是真的没有缘分了?”袁来笑得柳暗花明,钟先生点头如鸡啄米。但顾灼尔看得出,要不是“同性恋”,袁来在钟先生眼里肯定是一块垂涎欲滴的大肥肉。
“真是太可惜了呀,”袁来用手指梳理着一头长发,“我妈跟我说了,您是有钱的主儿,干的是进出口的大买卖。我本来想,咱们俩要能成,那可真是一票好买卖不是?”袁来媚了钟先生一眼,男人一阵哧哧窃笑,看得顾灼尔牙根发麻。
“可不是么,”袁来继续风骚,“您有了我,到哪儿都不缺羡慕。”钟先生为了掩饰赞同仅仅抿了抿嘴,眼睛却瞪得圆,“而我和灼尔呢——我当时见您之前就想——这下可好了,总算给我和宝贝儿找到了个能托付的大靠山!”
她抱过顾灼尔的脸,非常响亮地亲了一口。
“我我我……我呸!”
钟先生抓起电脑包就走。又回头不忘甩下几张票子,最后看了袁来一眼。那一眼里满是嫌弃,满是恶心,但竟然还有点圣人般的同情。
还有点……好好的美色,可惜大了。
观众散了,戏也自然落幕。
“好了好了赶紧擦擦,”袁来抓起餐巾纸,使劲抹着顾灼尔脸蛋上那个红唇印,“我这款唇膏可特持久,广告里做的就是说它特难掉。”“啊?”“没事没事,擦差不多了。”顾灼尔只觉得被刮掉了一层脸皮。
“成了,你瞧。”袁来啪嗒一滑盖,给她当镜子照。“嘿嘿,就是还有点红扑扑的,”顾灼尔皱着眉头看镜子里自己的脸,和袁来非要凑进来的半张,“就当腮红了。”
顾灼尔扑哧一下笑了,袁来也笑了。俩人傻乎乎地笑了一阵,袁来抓起桌上的小蛋糕往嘴里塞。
“这人……不教训教训行么?”顾灼尔使劲点头。“上来就跟我说大道理,人生啊,就是不做想做的,只做该做的。人要守规矩,规矩都是祖宗传下来的。千万别想着你能比大多数人活得明白,你得跟着大多数人的脚步走……”
“对,这可说的对啊,是不是,啊?”顾灼尔学钟先生绷着脸,袁来笑得倒在她身上。
“要不是应付我妈面子,我能来么?相亲?”袁来转转眼睛,嗤之以鼻。突然之间,她又显得无比颓丧,碾掉了手指尖上的蛋糕渣,往沙发里使劲一窝,好像想要赖在里面永远不起来。
顾灼尔一愣,不知道这又是哪一出了。
果然,和袁来在一起,就是永远体验着当观众的惊奇心,随时准备着舞台上山洪暴发天崩地裂。在这音乐柔缓,四下安静,女主角独白的完美时刻,袁来忽然捏紧了顾灼尔的手,眼睛像擦光的银器一样锃亮,“灼尔,我这趟回来,”她微微一笑,“就是为了把薛宁追回来的。”
4.
顾灼尔还记得袁来刚认识薛宁那会儿,大一新入学,才刚刚开始学化妆。大一的姑娘们往往分为最天差地别的两大武林派系,一派姑娘们还是纯粹的高中生,清汤挂面,棉布裤子、帽衫、上面还印卡通人物,厚厚的网眼运动鞋,头发披在肩上又没有打理,双肩书包上挂着脏兮兮的小动物。另一派姑娘们则像是对高中生打扮有着不可磨灭的深仇大恨,大浓妆,黑丝袜,有时候还是彩色,九厘米高跟鞋,蝙蝠衫上闪闪发光的亮片,肩膀上烫起的大卷,单肩包上的巨型LOGO恨不得晃瞎你眼。
同一个年纪,却硬生生地打扮成母女。并排走的时候,看对方的眼神都是恶狠狠的。而大一时候的袁来,明显就是后面那个派别的高手。
顾灼尔把她带进排练室,介绍说这是我室友,想来凑凑热闹,大家不用管她。大家被她一脸浓妆唬住,也就真的没人敢管她。袁来一个人假装低调内心却高傲无比地抱腿坐在角落,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看得津津有味。
通排结束顾灼尔才有机会过来跟她说来,谁知她居然罕见地心情很好,还要跟全剧组认识。“这是我们领队,万里。”“白静文,你可以叫她白大爷。”“罗休,也是修罗啦。”“小花,花展同学。”“小胖。”“这是我们最有才华的火叔。”“薛宁!这是我们男主。还是男配?还是男主吧!哈哈我也说不清。”
“她以后就是我们专业打杂党了啊。”顾灼尔搂着袁来的肩膀,“负责后勤!买冰棍和提意见,什么都行。”袁来自己补充。
“那就多谢啦。”
“我们可不敢使唤你。”这句冷冷的是薛宁的。
“为什么呀?”袁来这句叫顾灼尔嗅到点火药味,她亲亲密密说话的时候,内心里说不准就藏着个火箭炮。
薛宁这才转过身,无所谓地摊摊手,“没有为什么。你是女孩啊,我们不能老让你干杂活吧。”脸上挂出那种标准微笑,既是谈话终止,也是不用再论。
“没事,你们就把她当男人就行。”顾灼尔跳出来解围,大家嘻嘻哈哈一笑,话题就转走了。
只有顾灼尔看见,袁来趁没人注意,偷偷白了薛宁一眼。
“那个薛宁烦不烦啊?”晚上一推门进宿舍,袁来就说。四个人的寝室,另外两个都是学习狂人,还没回来。顾灼尔笑笑,“他怎么招你了?”袁来边脱衣服,边换她穿在宿舍里的小熊服,“什么不敢使唤我啊,你听见了吧?”顾灼尔点头。“其实就是因为我一开始坐在他剧本上了。”“啊?”“我坐在他剧本上了,他叫我起开。”顾灼尔偷笑了一下。“我最讨厌他这种人了,表面上老是笑眯眯的,对谁都笑,卖笑的啊?其实心里又明明不是那么想的,脸上还假惺惺的,太虚伪!”袁来已经穿成了小熊,手里拿着就要咬下去的半个苹果,“还有啊,你知道后来回来的路上他跟我说什么吗?”顾灼尔配合地摇摇头。“他说你怎么不来演,我就说我没有时间。你也知道啊,我天天弄申请的事都快忙疯了。他就说哦这样啊,一副根本就不相信的语气,表面上还弄得很理解很客气似的。”袁来冲空气里翻了个白眼,“然后他问我是不是大一的,我说是啊。他居然说什么,大一的小姑娘,还用不着化妆呢。我靠,他有多老成多厉害啊,还装大人教育我?”袁来气哼哼地,一口咬下去,汁水四溅。
“他大二。”
“就是啊,大二啊!”袁来手舞足蹈,“大二就大一岁,还教育人了呢,真是神经病。”
“他确实还有点厉害。”
“厉害?”
顾灼尔看她火气大,紧张地咽了下口水,“就是……大一的时候就跟一个挺有名的师兄排戏了,当时据说很惊艳的,还得了奖。演得具体怎么样我没看过也不知道,反正他背台词速度很快就是了,真的很快,我写的剧本他比我背得都快都熟。”
“哼。”
“而且……还是绩点第一。”顾灼尔说。
“NERD嘛。这种人都找不着女朋友的。”
“他倒是有……”
“有又怎么样?肯定跟他一样是个装逼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