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香草海(修订版)(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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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二十三岁那年的达卡

二十三岁那年的春天,我在巴西亚马逊雨林中的一个村落里,那里是夏天。

我在这个丛林中的小村已经一周,也说不清是怎么来的这里,从马瑙斯市坐小船在雨林中顺着水流八个小时,后来就来到这里,那天晚上只有月光,没有灯光,我在这里下了船。

这个村落叫达卡。

本来没想过要在这里呆很久,不过住下了,一周也就这样不知不觉的过去。

离开亚马逊河的主要支流,进入雨林深处,是一片巨大混乱相互交错的宽的窄的水道,树林,小岛,半岛,高地,湖泊形成的迷宫。雨林深处水流平缓,树林,小岛,半岛和高地被这些纵横交错的水道支流和湖泊分开。在丛林雨季,终日暴雨不停,大雨和持续的水流升高河水,低矮的陆地和树林被淹没几个月,高地被分隔成彼此隔绝的小岛。在丛林旱季,每天都有暴雨,低矮的陆地和树林每天经历水涨水落。

一些小岛和半岛上是小型的村落,住着几十村民。

达卡村落就在岛上。岛上的村民说,其实现在不是雨季是旱季,所以每天中午会下一阵雨,有时候会连下几天雨。岛上村落的居民不多,二百多人,稀稀少少,住在木屋里,很多年轻人都被现代化和多姿多彩的城市生活吸引而离开,大多数老人和孩子留下,不过加上猪,鸡,狗,和三只大蓝色的鹦鹉,都醒着的时候,在村中的土路上活动,也热闹拥挤,乱七八糟。

那个村落里有一只雄性的大鸟,羽毛鲜艳。触摸着它的羽毛就像在听一场歌剧,带着光滑柔弱,而又有强烈过渡的色彩,充满节奏的混合在一起。

这只彩色雄鸟其实并非家禽,它只是自己选择住在村民家里。村民记不得它是哪年哪月哪天飞到这个村落,停留在土人的木屋旁边。小孩子们偷偷喂了一些剩饭给它,于是这只大鸟便再也没有离开,选择了住在木屋的厨房门前。村民吃肉,它也吃肉,村民吃鱼,它也吃鱼,村民吃饭,它也吃饭。它已经肥的不再会飞,也早已失去了重回森林河流湖泊捕鱼为生的意愿。

一日中午突然大雨,雨后还是闷热异常,我跳入木屋边的湖水里,慢慢游荡。这只彩色雄鸟走到河边,注视着我,它的眼神带着迷惑和兴奋,大概是期待我被深藏在河流中湖泊中的鳄鱼食人鱼咬死,以便给它自己无聊平静的生活带来目睹悲剧的戏剧。那天我没有被湖泊中的鳄鱼食人鱼咬死。晚餐的时候它就站在我的桌子边,盯着我碗里的牛肉。晚餐后我看着这只雄鸟,觉得它特别滑稽。它喜欢在晚餐后伸长脖子,它的脖子几乎可以伸长到半米,我目瞪口呆,几乎无法相信丛林深处居然有如此杂技。我对土人说你养的鸟很有趣,土人问有趣在什么地方,我说以前我总以为雄性动物身上长短可以变化的部位离头部挺远,现在我知道长短可以变化的部位可以离头部很近,并且想长就长,想短就短,想粗就粗,想细就细。

那个晚餐过后我有了一个猜想,我猜这只彩色雄鸟的前途远大,它应该去阿姆斯特丹红灯区的CASAROSSO剧院试试,只是为了在各地好色之徒聚集之地证明一个励志的前卫概念,雄性生物肌肉的变化极限可以远远超过想象。在哪里,这只雄鸟可以天天喝酒,吃肉,嗑大麻,在世界各地的好色之徒赞许的目光下理直气壮的追逐运河里白色的雌性天鹅灰色的雌性野鸭,过着传说中花天酒地令人振奋的日子。

村民还养了一只猪,那只猪体型庞大,几乎有两米长,浑身长着灰色的毛,它喜欢慢慢穿过村中的土路去木屋西边树林里的泥潭里滚来滚去。木屋中走出猪的主人,是个老人,满脸皱纹,只有右臂没有左臂。他说,“我的左臂在两年前被鳄鱼咬断,现在我们看到河里住在村落附近的大鳄鱼,我们会杀死它们,因为担心它们攻击在水中玩耍的孩子们。”

亚马逊河丛林深处居住着成千的鳄鱼,小船经过的时候,可以看到河岸边它们警觉的眼睛,大口咀嚼它们捕捉到的鱼,昂首吞咽,旁若无人。我和村民悠闲的开船,鳄鱼们带着嚣张的动作午餐。船从它们身边穿过,生活互不相干。

有一天上午村落中的小孩子们在灰尘和风中和狗玩着游戏。我就看到了罗比尼奥,那年他也二十三岁,满脸泥浆,他说他顺着水流从特费镇来到这里。

罗比尼奥坐在我对面的树桩上,树桩上面长面深褐色的菌类和绿色的草,一层一层,从我的角度,好像他是从树桩上的菌类中间长出来的一样。

“你怎么来这里的?”罗比尼奥顺手在那些深褐色的菌类上摸了一下。

“我在南方,圣保罗和里约呆了几天,有天下午我去了城市另一边的贫民区。我顺着海岸线向北旅行了几天,然后就去了马瑙斯,然后就来了这个村。”我坐在罗比尼奥对面的树根上。那树根在地面上一段,又进入地下,然后伸到水里。

“挺少外国人来这里,大多数外国人都在马瑙斯市附近的丛林,那里交通更加方便。”罗比尼奥说。

我抬头看了看身边的一棵红树,它枝叶茂盛,一只蓝色的大鹦鹉站在我头顶的树枝上,低头看着我。

罗比尼奥向鹦鹉挥挥手,继续说,“这个丛林里有挺多东西,我想更多的人知道它们,我拍了一些照片,树木,花朵,日落,大雨,猴子,鳄鱼,大嘴鸟,部落,正在做个网站,把这些照片放上去。”

“你有没有到过丛林中的一个蓝色的村庄,可能那里,所有的房子都是蓝色的。”我问。

“蓝色的村庄,没有,从未见到过,从未听说过。那个村庄叫什么?”

“我不知道。”

中午,风从水面吹过了东边的丛林以后,雨就来了。雨来了之后就一直下了两天,雨水从头上落下的时候,顺着脸滑落,就像长在头上的瀑布,大得几乎使我无法睁开眼睛。

连续两天的大雨上升了丛林中的水面,枯枝和树叶漂浮在水面迅速的流向远方。第二天,我看到了一只南美貘的尸体,它和腐烂的树叶一起被水流冲来,卡在村落岸边的红树根上整整一个上午,即便是在大风和暴雨中,也可以闻到它散发出的恶臭。后来水面继续涨高,它终于被冲走,它的长鼻子和背上的那条黑色鬃毛在水流中翻滚。

达卡村中的土路在大雨中变成了一片泥泞。那只灰色的肥猪在稀泥中奔跑,翻滚,它的假期来临了。我走入小屋,坐在木屋的走廊上看着它,许久,这个混蛋在雨中傲慢的回头张大嘴看着我。

后来雨越下越大,我在屋檐下只能看到一片满天的白色,几乎看不到五米以外的地方,看不清那五米以外的地方,到底是丛林还是乡村还是城市,是上海,是安城,还是香草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