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带着汗水,忧伤和深沉的遗憾从梦中醒来,帐篷外已是丛林清晨清晰的阳光。
卡塞里斯镇是地区的中心村庄,是附近方圆三个小时的划船路程内最大的村落。按丛林中村落的标准,卡塞里斯是一个很大的镇,有大概一千多人口。中午的时候,煮豆子的青烟从村庄中升起,在树林上空消散,离了一个河湾就可以看见。镇里有着附近几个村庄唯一的小学和最大的下午集市,每个周四周六那里有市场。披着红衣的少女,大胡子流浪者,胡奥纳尼人脸涂着深红色光着上身穿着草裙戴着猪骨头的饰物,在卡塞里斯的集市中试探着他们和这个世界开始相互吸引的机会,这里有着丛林中奸诈的一面。
罗比尼奥和我腿上的肿块,伤口和疼痛感一直持续了四天。在那四天,白天黑夜的每一秒,那几百只大蚂蚁的失去家园的愤怒留在了那些细小的伤口里,每一秒钟随着卡塞里斯镇的每一粒跳动的灰尘在我身体皮肤下面一厘米的空间中无序的冲撞,最终,在第四个夜晚的某个时间,我抓挠,我昏睡,我进入被忘却的梦境,醒来的时候,痒和疼痛消失了。
早晨,一阵短暂的小雨,有一只夏眠松鼠跑进了我的木屋,它深褐色毛发,深的发亮,它跳到了我的桌上,在我能有所反应之前,偷走了桌上一颗剥好的巴西坚果,跳出窗户,爬到了窗外的树上。
“抢劫,”我看着它迅速的逃到树上,说,“混蛋,妈的,这几天还真没注意有你这样一个邻居。”
过了一会,松鼠叼着那粒坚果爬到树下的草地,我在屋里把头伸出窗外看着它,它站在那里,挖了很长一段时间,雨后的泥土松软,它挖的很深,最后把坚果小心的放在挖出的洞里,然后,抬头看了我一眼,转身,背对着我,确信它的毛发蓬松的背遮住那个放在洞中的坚果和我所有可能视线之间的联系。
它在那里埋了好长一段时间,最后,抱起爪子把土填结实,埋的特别用力的样子,让我想起在安城大学里参加机械控制和锻造加工实习时抡起大铁锤的自己。
“这些坚果可是我从树林里捡来的,”我站在窗口对它说,“冒着被它们从树上落下砸到头的危险捡来的。”
鼠头不理我。
过了几分钟,它再次从窗户外伸头进来,站在窗外,盯着桌上,其它的坚果还在那里。
“偷别人的劳动成果,特别是我的劳动成果,可不是什么好习惯,鼠头。”我躺在床上对它说。
鼠头目光坚定。于是我站起来,缓缓走到桌子边坐下,开了瓶罐装的菠萝汁,看着。松鼠轻轻跳到桌子上,转头看了我一眼,然后拿走了第二颗坚果。
“这里没有冬天,也不知道你埋着那些坚果做什么。别忘了挖出它们。”多年之后,这里会长出两颗冲天的大树,秋天大树上会落下巨大的坚果,穿透木屋的顶,砸烂地板,嵌入地下的泥土里。有一个白胡子的松鼠迷惑的在树枝上看着。
这一次,松鼠走的一点都不急。它抱着坚果尾巴摇动着跳出窗外的时候,带着巨大的满足。
我问窗外松鼠的背影,“你去过一个蓝色的村庄吗?那里有很多蓝色的房子,那里,还有一个叫安雅的女孩子?”
松鼠偷走了坚果,逃得无影无踪,留下窗外雨和风吹落树叶的声音。
然后,在窗外的轻风和细雨中,我看见了约尔森。
他从市场边的黑色阿萨伊浆果树林里钻出来,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他背着一个大背包,棕色的背包压弯了约尔森瘦高的身体,他近视眼镜的镜片反射的阳光穿过了树叶。约尔森从树林里低着头走出来,枝叶摇动,沙沙作响,我还以为是看到了一只大型的浣熊。
“嗨,老兄。”他挥手,脸上带着在世界某个遥远无名的角落见到另外一个旅行者的兴奋。
于是我也挥手,“嗨,老兄。”带着在丛林中一个叫卡塞里斯的角落见到另一个旅行者的兴奋。
到了中午,罗比尼奥,约尔森和我凑钱在镇里的小杂货店买回了两箱啤酒,划船去了卡塞里斯镇对面的小岛,彩色雄鸟也跟去。我们一起吃了点烤饼就捡了几块石头,用枯叶枯枝加了些汽油在水边的沙地上生了火,坐在水边烤肉,喝啤酒。
“你们的腿?”约尔森指着我腿上的伤口和罗比尼奥腿上的褐色的草药。
“陷在蚁穴里了,一次意外,被蚂蚁咬的,四天前。”我说。
“真可怕,不过你们还活着,有毒吗。”约尔森说。
“没有,但是很疼,很痒,前三天很难受,现在好些了。还有些肿块。”罗比尼奥用手指按了按自己的腿。
“你看这个,一周前被蝎子扎的,”约尔森捋起短袖,他整个上臂上有一片肿起的深红色,“那天我早起,旅行了一整天,当时睡在帐篷里,睡的真的很沉,有个蝎子爬进来,妈的,扎了一下,真疼。”
他继续说,“幸运的是,扎我的那种蝎子没有毒,要不然死在那里了。早点晚点,我难免一死,不过,被蝎子扎死,这不是我想要的死法。”
“你们的宠物可真有趣。可以摸一下吗?”约尔森指着彩色雄鸟说。
“我猜他不会介意,它挺喜欢和我们在一起。”我摸了一下彩色大鸟,“不过,它不是我们的宠物,它是自由之身,只是我们的旅行同伴,平等关系。”
“混吃混喝的同伴。每天至少吃掉我们的一块饼,一碗黄豆,一条鱼。”罗比尼奥说。
“真的吗,******,这什么世道,现在连鸟都开始混吃混喝了。”约尔森喝了几口啤酒,轻轻拍拍彩色大鸟的后背。
午餐我们在河岸边烤牛肉,喝的是PILSNER啤酒,烤了二十分钟,撒上盐,牛油滴在火苗上,冒出青烟,吱吱地响。
“PILSNER啤酒,来自海洋另一边波希米亚(BOHEMIA)的问候,”我们对着河水举起酒瓶。
“上大学的时候我挺想去踢足球,做职业运动员。我离开家乡,拍了很多这里丛林的照片,这里有很多东西,树林,沙滩,阳光,动物。它们不属于外面的世界,不知道外面的世界会不会想知道它们。”几瓶PILSNER啤酒后,梦想的力量变得比通常强大。罗比尼奥说的时候,眼睛直盯着河水对面的村落。
镇里的炊烟从木屋上缓缓升起,泰吾阿大妈正在煮她的鱼,柴火上冒出白色的烟。
“你家乡是哪?”约尔森问。
“我在这个国家的西边南马托格罗索州(MATO GROSSO DO SUL)的一个小城出生,后来搬到圣保罗市,一个巨大的城市,到现在我还没明白它有多大。”罗比尼奥说。
“我看这些丛林中的村落是个好机会。有很多贸易,倒运一些日用品到村里,倒运一些丛林里的特产到马瑙斯市,什么野生果仁,野生的鱼,野生的龟,野生的好吃懒做的彩色大鸟。把它出口到欧洲,你肯定发财。”约尔森一边拍拍我们的彩色雄鸟一边说。
彩色大鸟站在我身边,呆呆地盯着架子上的烤牛肉。
约尔森猛喝了一口啤酒,喷出一口泡沫,继续说,“我对做生意很感兴趣,我在伦敦试了几个不同的工作,设计广告,设计工业包装,设计衣服,好像都不是自己想要的。这次旅行回去之后,我想和几个朋友一起贷款在法国南部罗德兹(RODEZ)旁边买一个小房子,一个小农场,开一个小的背包旅行者的旅店。那里一定要每天二十四小时供应足够的热水给背包客洗热水澡,妈的,我在旅行的时候受够了没有热水洗澡的旅店。旅行了一天的人最想要的是什么,是热水,真的很热的水,洗澡,然后一张干燥暖和的床,没有该死的蝎子,没有该死的蚂蚁,床窄一点,脏一点,味道臭一点没关系。”约尔森吐了一口气。
“‘旅行了一天的人最想要的是什么,是热水’像是中国的一句电影台词。还有窄小的脏床,你真是个奸商。”我说。
“希望旅店可以赚钱,我想的太多,太多,可能未来会自己出现。我要做个商人,奸诈的商人,成功的商人,赚很多钱,你知道理查德·布兰森(RICHARD BRANSON)吗,哦,他是我的偶像,有一天我也要创建自己的公司。”约尔森说。
“法——国——南——部——,”罗比尼奥叹了口气,说,“我也想试试在几个不同的国家里生活,试试其它的地方不一样的东西,看看这个世界。我很怕什么都没看过就娶老婆,生子。”
“娶了老婆,生了孩子,你就看不了这个世界了,你每天都的看她们。”约尔森说,“我有个朋友,尼尔斯,年轻的时候他每年都背包旅行,他还去过中国,西安,上海,广州,香港,北京。后来结了婚,他结婚时还很年轻,二十六岁,然后一切都改变,然后一切都结束了,一切。”约尔森掐断身边的一棵草,含在嘴里。
“什么叫然后一切都结束了?”我问。
“他有了太太,孩子,一个女儿,一个儿子。他的背包旅行结束了,他的自由结束了。这是爱上一个女人,有了孩子和家庭的代价,真他妈可怕。”约尔森说。
彩色大鸟从罗比尼奥的肩头跳到约尔森的肩头,用弯曲的鸟嘴碰了碰他耳边的头发。这里是酒后无家庭男的野外烧烤摊,连彩色大鸟都是雄性的。
“回到圣保罗后,我会开始工作,一面工作,一面继续在城市西边的一个小业余足球俱乐部踢球。”罗比尼奥对着河面。“在南方,像圣保罗这样的大城市,有太多的拥有运动天赋的球员,不知道我的未来会怎样。”
“这事你可不要问我,看看我国家的足球队,你就会同意,我可不是正确的可以回答的人。不过,听起来,你已经有了一个很好的开始。”我切了一小块牛肉,扔给了站在一边直盯着的彩色大鸟。
一棵腰果树朝水面倾斜,茂密的枝叶遮住了阳光。几缕微弱的阳光穿过枝叶,停留在腐烂的木头上。树叶中飞出一只白色的鹈鹕,慢慢扇动它的翅膀,飞过我们头顶和水面,又钻到斜对面的一小片棕榈丛林中。
“这么说,你想成为一个作家?”约尔森问我。
“是啊。”我说。
“你什么时候开始有的这个念头?”约尔森问。
“上个月。在我来巴西的飞机上。我无事可干,就想此生能做什么?要做什么?我要去哪里?”我说。
约尔森举起一块啃干净的牛排骨,扔向水面,“你的答案是作家?”
“嗯,至少现在的答案是。四个月前,我重新开始写日记。”我说。
牛排骨落入水中,咚的一声。一只卷尾猴也在树林深处树发出尖锐的长鸣作为回音。
“那以前你想做什么?”约尔森问。
“从没想过,可能也想过,但是没想出来。可能和你一样,想做个奸诈的商人,有很多钱。”我说。
“我听说作家都挺穷的,那,成为作家实际上不需要住在城市里。”约尔森说。
“你知道成为作家的好处是什么?”我问。
“不知道。”
“就是谁也不能主宰你是否可以成为一个作家,你想写就写,不想写就不写,能阻挡你成为作家的只有自己。”我说,“我可以有一份普通的工作,同时也写一些东西,一支笔,一张纸,看看那些东西把自己引向何方。”
一只淡水海豚跃出水面,落下,然后又在更远一点的地方跃出水面,又落下。这是一只贪玩而又富有冒险精神的淡水海豚,它忘记了被意外围困在浅水河湾中的危险。离开主河进入丛林深处,河湾和与丛林交错的小支流充满了变化的水域,水域的深浅在一天中随着时间和雨水变化。
我继续说,“我那天在飞机上想,嗯,作家,写作,这和旅行并无不同。实际上,前段时间,在来这里之前,我指的是我来巴西之前,在中国,有段时间我在上海,我不知道自己以后会成为一个怎样的人,是不是可以看外面的世界。矛盾的是,我也想念家乡,是一个叫香草海的地方,却很难决定回到那里,回到那里也不知道该去做什么。有些时间和年龄,大概没法向后,只能向前。”
“是什么模糊了你?你迷惑什么?”约尔森问。
“不知道,大概是一种观点,我只是在这里,丛林里,渡过生命中的一部分。”我摸了一下彩色大鸟背上的羽毛。
淡水海豚再次跃出,落下,露出银白色的肚皮,扑通扑通的声音一直传到很远。
“当你在你家乡的时候,你的朋友们,他们也常常旅行吗?他们也喜欢漫无边际的丛林和河流里的生活?”约尔森问。
“我家乡的朋友,有一个叫郑佛爷的,有一个叫徐涛的,还有一个和我在香草海一起长大的,叫张超,他们有时候也出去走走。为什么你觉得我喜欢看雨林?”我问。
“难道选择来这里还有什么其它的原因?”约尔森说。
“我在这里,雨林里,发现了很多惊喜,”我说。“但是我并没有选择丛林,我猜丛林也没有选择我。我只是来了这里,我想找一个地方,一个村庄,成为我所看过世界的一部分。”
“村庄?一个什么村庄?”约尔森问。
“一个蓝色的村庄,我正在寻找的一个蓝色的村庄。”我说。
“蓝色的村庄?告诉我关于你说的这个蓝色的村庄的事。”约尔森问。
“我家乡的一个长辈,一个朋友,曾经在那里,那个地方对他很重要,我猜他留下了一些东西,我也想去看看。”我说。
“一个长辈,一个朋友?”约尔森说。
“嗯,他叫三牙叔。那是一个村庄,那里有很多蓝色,蓝色的房子。”我说。
我还想说那个村庄里还有一个少女,她叫安雅,后来瞬间我意识到其实我也不确定她现在还是不是个少女,应该和三牙叔一样,现在也成了一个老人,老的只剩下了几颗牙齿。
“蓝色的村庄,我从没听说过这样一个地方。三牙叔,你朋友名字真奇怪。”约尔森望着水面说。
一只有着灰色和绿色羽毛的野鸭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游上岸,向我走来,犹豫地停在离我们几米远的位置,好奇地看着我们,约尔森从他的包里掏出一块软饼,撕下一小片,向野鸭扔过去。野鸭吃了一口,“呱呱呱”地叫着的飞走了。
“我从未去过中国,你的朋友都像你这个样子?”罗比尼奥问。
“我们长大的地方一样,至少可以说是环境,受过的教育,都差不多,但是长大就成了不同的样子。”我说。
我继续说,“前段时间,我也在考虑自己想做什么,当然会有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但是,即便这样,认真地说,我猜我一直都在那里,某个地方,我只是想有机会看得更清楚。妈的,万恶的科学家。”
我捡起身边的一颗石头,扔到水里。
“这关科学家什么事?”罗比尼奥和约尔森同时问。
“关科学家什么事,问的好,我也不知道。但有时候我总觉得应该抱怨某个人,但是我连应该抱怨谁都不知道,很久以前,大概是我童年的时候,我在某个电视剧中听到一句歌词,‘他们去看花,我却一个人在家,要怪就怪科学家。’”我说。
“这是谁说的,孔子吗?”罗比尼奥说。
“哈哈哈,什么孔子,你这又是哪学来的。”我有点意外。
“谁是孔子?”约尔森问。
“一个中国古人,他创始了儒家。”我说。
一只鹰从天空飞过,在它远去的时候,留下淡淡的悠长的鸣叫。
彩色的大鸟吃完了我给它的牛肉,摇晃着走到我身边,看着石块围起的炉子中渐渐熄灭的火和树枝留下的灰烬。
吃过了几小块烤牛肉,我们又喝了一瓶啤酒,用沙土和水埋灭了火,就回到了镇里。
中午的市场刚开始,市场中陈列的最多的是鱼,这里多的是鱼,其次是水果和青菜,这些鱼的鱼头都被砍下来,张大嘴,挂在一根根的绳子上。准确的记录着它们死亡时刻的样子。羊,猪和牛都被绳子牵着,走在市场中,水珠带着血从鱼头上落到土地上。中午下过小雨,土地泥泞,雨滴,血水混合着泥浆沉积在被羊,牛,猪,狗,人踩出混乱的脚印里。这里,并未感觉是个市场,而是更像一个刚发生过大屠杀的水族馆边建立了一个管理混乱的简陋的动物园。
市场里有几个烤鱼的小摊,延伸到的西边镇的中心。那里有一条两米宽的小溪穿过,浑浊,但是水流很浅。浑浊的溪流把镇中心分为两半,五座木桥连接溪流的两岸。小溪上有一个木头的水车,轮随着水流缓缓转动,水车下游是一片暗红色的石头。水流从水车中流出来,经过那些石头,流出去,缓慢的就像记忆中儿童时香草海的清晨。几只野鸭在水面游来游去。一排木头楼梯顺着水流,直到水车顶部,靠近水的地方木头已经腐烂,长满深绿的青苔和浮萍。
小溪下布满了深黑色的鹅卵石,丽鱼在水底游动,镇里人在河边用石头搭起炉子,用网捞起几条不走运的丽鱼,在溪边烤几条不走运的丽鱼。烤鱼的摊就设在溪流的两边。
“这里,这个地方,就像养丽鱼的渔场,卡塞里斯镇的溪流看起来很容易捕做到丽鱼。”罗比尼奥说。
“在我们那里,这种丽鱼,往往只用做观赏。”我说。
彩色大鸟一直盯着浑浊的溪流,似乎一点都没有被烤丽鱼肉吸引。大鸟的世界是简单的,可能还没有色彩,是个色盲,不知蓝色的村庄的蓝色是什么。它甚至可能还没有味觉,鱼肉,牛肉,米饭,面包,黄豆渣对它都是一样鲜美。不过这样我会有些失望,那些喂给它的鱼肉,牛肉都和黄豆渣一样浪费了。
约尔森走到摊边,看着一个烤鱼的白胡子老头,约尔森指着架子上的鱼。
“两个里拉”,老头伸出两个手指头,老头用木棍指了架子上的烤鱼,一条一条的翻过来,三条鱼烤得焦黄。“要哪个?”老头用木棍在每条鱼上点了一下。
约尔森转身,咬下一块面包,和他的唾液混合在一起,他把那团恶心的东西在手里捏了几下,扔到水里。一条青黑色带着红色条纹的丽鱼,冲出,迅速地吃掉了他扔出的面包。
“我就要这条,就是往东边游的这条。”他看着溪流,指那条青黑色带着红色条纹的丽鱼,对着老头说。
“把鱼肚子清理干净,我可不想吃烤熟的鱼肚包你搓过的面包。”我说。
其实烤丽鱼的味道不错,至少有一种柔软的新鲜感,如果没吃饱的时候嚼在嘴里,也就残忍的忘记了它们活着时靓丽的样子。
我们沿着卡塞里斯镇岸边的棕榈果树林继续行走,树林里是结实的发亮的黑色石子路。穿过树林是一条安静狭窄的支流,河水缓缓流过。这条支流和村中的小溪不同,它更清澈,可以看到水底的细小彩色石头和游动的丽鱼。亚马逊雨林中的水域带着大量的泥沙,这样的清澈支流在亚马逊雨林中并不常见。支流的另一面是一个小岛。河上有一座木桥连结着岛和镇。这桥实际上是两颗被风吹倒死去的巴西坚果树的树干,去了树枝,铺了木板。对面的小岛上,水边,有一排几乎是纯白色的木房子,小雨后的阳光照在这排房子上,它们在水面留下一排随着河水流动节奏晃动的倒影。
支流在东边的远处被两个长满红树林的小岛分成三个更狭窄的支流,在河水分开的地方有七只白鹭,在水面漂浮的水草上散步。
约尔森走在我前面,在木桥上左摇右晃,高一脚,低一脚。这样从后面看他走路就像在一次爵士乐的即兴演奏,不知会去哪里,几乎摔倒,停顿,又到高潮,一个人的高潮,没有观众,忘了观众,沉浸其中。
“见鬼,这里什么都没有。”约尔森突然大声的抱怨。
这个评论突然就出现在蓝天白云下的自然中,“什么叫什么都没有?”我问。
“没有酒吧,没有CLUB,没有女人,这里真不自然。(NO PUB,NO CLUB,NO WOMEN,IT IS NOT NATURAL)。”
如此英国,约尔森的评论符合我在电影和电视中对这一代典型英国人的理解。约尔森是可以出现在《两杆大烟枪》,《猜火车》,《僵尸肖恩》,《偷拐抢骗》这一类的电影中的某个英国人。到了任何地方都要找个酒吧,PUB,然后在里面喝几杯啤酒,讨论一下那些可能容易的发财方式,赌马和周末的足球比赛,深夜,喝醉,最后选择是否和当地人发生一点小小的冲突,回到旅店,第二天中午醒来,抱怨这是个无聊的地方,带着在墙上贴上一个纸条的强烈愿望离开:“约尔森来过这里,去过酒吧,去过CLUB,玩了,玩嗨了,还惹火了几个本地人,就走了”。
“你看我一上一下,像不像一个乒乓球?”约尔森转头问我,他在桥上左摇右晃的跳动。
“更像一只跛脚的猩猩,”我说。
“我听说英国正在召集一支乒乓球队,我很好奇他们会有怎样的表现,在下一次乒乓球世界杯中,男子单打双打和女子单打双打是不是有机会进入前八。”约尔森说。
“哈哈,”我没忍住,终于笑了,我正在想象英国人玩乒乓球时笨拙的样子,“我从未在奥运会上看到过英国的乒乓球队,我甚至没听说过英国有过乒乓球队。坦白说,我觉得英国的乒乓球队进前八几乎没机会。”
约尔森表情沮丧。但是我并不觉得他真的在乎,他只不过在此时此刻在木桥上想找到他和乒乓球之间可能的遥远的联系。
“不要难过,”我说,“至少,英格兰还会做炸鱼,薯条和仰望星空派。”
三只白鹭张开它们的翅膀飞走,带着轻轻的沙哑的叫声飞过了水面上晃动的白色木屋倒影。
约尔森站在桥上,突然回头,问罗比尼奥和我,“我也想顺着雨林向东。可不可和你们两个一起走?”
约尔森回头的时候,我突然觉得在伦敦也应该有一棵柿子树,上面站满黑色的乌鸦,那年秋天我仰着头等着安城的柿子穿过风沙落下的那天,约尔森也仰着头在泰晤士河畔等着那棵树上的柿子穿过大本钟(BIG BEN)的声音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