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林中有些村落所在的半岛从东面和西面都可以看到宽阔的河湾,从东面的顶端可以看到河湾上的日出,从西面的顶端可以看到河湾中的日落。说也奇怪,虽然我已经在雨林航行了三十几天,我还从未看过日出的样子,因为我每天都很懒赖在床上直到清晨的阳光透过木屋的窗户;我也从未仔细看过这里的日落,每一次日落我总是告诉自己明天还会有同样的。
连续三天在丛林中的航行让我们都有些疲惫,那天中午约尔森选择了一个有牧场的村落停留,和经过的其它村庄一样,没人在这附近的水域见过一个蓝色的村庄。不过村民说离亚马逊主河道只有三个小时的航程了。还有,村民说村中有一个老人,以前是他们以前的族长,曾经在丛林中旅行过很多地方,不过现在老人的记忆已经不太好了。我决定午餐后去拜访他,看看他是否知道蓝色村庄的消息。
村落水面附近的一个很小的岛被改造成了小型的牧场,小岛被水环绕,上面的树木大半都被砍掉,长满野草。十几只牛、绵羊,慢慢地走,吃草,抬头,看看水对面镇中心升起的青烟。中午,一阵旱季短暂的暴雨开始落下,牛羊都躲在岛上剩下的那几棵枝叶茂密的大树下,在岛上孤独的透过大雨向水面观望。它们过上了传说中智者的生活,哪也去不了,哪也不想在去,只等待着世界尽头的塌陷。村落的北面也是一片小型的牧场,牧场里有几匹马,正在安安静静的吃草。有两只突然追逐嬉戏,跑向东边。
“养牛羊可以吃,但是在雨林养马有什么意义。”我对自己说。
约尔森说,“是啊,这里不是马的世界,这里并没有可以让它们奔跑的平原。”
我说,“在这里,它们最终只能成为人类,豹子或是鳄鱼的食物。”
到了中午,我们找村民借了一个收音机和几根铁丝,约尔森和我开船去牧场边的水域钓食人鱼做午餐。在亚马逊雨林的水域中充满了这种食人鱼,它们有凶猛的名字和锋利的牙齿,在水中等着与外乡人面对面的时刻。收音机信号很差,电波都迷失在了树林中某个充满想象力的柔和温暖之处。约尔森选的是个音乐频道,音乐声很大很嘈杂。
“声音小一点,你想引来所有丛林里爱音乐的动物吗?”我说。
我拿了一根弯曲的铁丝,穿上一小块带血的猪肉和一小片猪肠,系上绳子,扔到水里。
“我想引来一条鱼,给你钓一条鱼,一条很大很肥的三文鱼。”约尔森从船舱拿出几根弯曲的铁丝,他说的话听起来像首拙劣的现代诗。
“愚蠢,这里没有三文鱼。他们生活在更冷一点的地方。你为什么突然要给我钓条三文鱼,音乐进入了你心灵深处,终于触发了你的良知?”
一个划着独木舟的牧民拿着桨光着上身从我们的船边经过,在转了几圈后消失在小岛的后面的水域。水面尽头飘来一大片盛开紫色花朵的植物,分割开天空中的云。
“只是为今天下午找到一个意义,为你钓鱼,然后在餐桌上看你吃掉就是我今天找到的有意义的事。”约尔森把鱼钩抛到水里,蹲在船头。
“你几天没刮胡子了?下辈子生为女人吧,长得好看点,不要嘴上有那么多毛,不要就像你现在胡子大把的样子,这样你每天都可以为我烧鱼。”
四周的水流缓慢,水中充满了植物,腐烂的树叶树枝。我扯动了一下我的鱼线,希望那片猪肠能引起水中某个混蛋的注意。
“丛林里的土人烧鱼总是用太多的辣椒。这里的水不干净,从昨天开始我的肚子一直在咕咕的响,太背了。去年,我在伦敦交了一个女朋友,他是个波兰人,她很喜欢做饭:KIELBASA,ZRAZY,BIGOS,PIEROGI.我们需要能做饭的女孩子。”
“几个月前,我也看到一个长发女孩子,坐在我对面,在上海的地铁上。但是没能留下电话。我每天都坐那个地铁,不过再也没有看到过她,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到她,只怕是不能了。再过一段时间,只怕是连她的样子都会开始模糊了。”
“那样更好,”他在船头站起来,几乎是在对着丛林喊叫,船摇晃了一下,“那样你也不确定她到底是谁,任何一个女孩子都有可能是你看上的那个。”
“这个女歌手的声音真柔和。”我拿起收音机,里面放的是首是AVENTURA乐队的OBSESION。
“英国现在很多的女孩子不太选择婚姻了。这给了我机会,因为我也不想结婚,有孩子,有责任。我可以同时和几个女孩子来往,旅行一段时间,隔段时间约一个不同的出去。”
两条银色的鱼从小木船旁边游走了,它们是上海地铁黑暗中的一束光。
我想,她现在还应该在熟睡,现在离她在上海坐地铁上班的时间还有六个小时。不过,就算找到她,就算她现在就在我的眼前,又能怎样。约尔森说的关于他朋友婚姻,家庭和失去自由的故事就像鬼魂一样缠绕在脑海中,然道有一天还没看完世界就会因为另一个人在一个地方安顿,有家庭,放下看世界的愿望。
三牙叔呢,他看完了世界,但是最后永远留在了香草海。他是否会觉得寻找是一种无法预测的偶然,最后总是带来宿命。
收音机里换了一首节奏更柔和节奏更慢的歌,我手中的渔线动了。
我一直在酝酿一个与食人鱼相对的时刻,它咬住钢丝上的肉,钢丝刺穿了它们的嘴,再也挣脱不掉。把食人鱼放上火炉之前,我举起它,它眼神凶恶,张开嘴,牙齿对着我的脸。我折断了一截细小的西番莲树枝,放在在食人鱼嘴里,嘴立刻迅速的合上,“喀嚓”,树枝被咬断了。不过离开了水,它对任何人都无可奈何。
罗比尼奥已经在岸上架好了石头,生好了火。火烤的食人鱼肉粗糙坚硬,嚼在嘴里好像是超市中的廉价干鱼松,大概生来如此,它们不是为人类的午餐晚餐出生的鱼类。我在地上留下它们的牙齿,列成一排。那排牙齿很锋利,我用它们划过我的指尖,微微的刺痛。我那彩色大鸟朋友就站在旁边,伸长了脖子低头安静地盯着盘里的鱼肉,看着我捡出鱼肉里的刺,然后把鱼肉送到嘴里。它对那些排列着的尖尖牙齿毫无兴趣,只是偶尔抬头用很乖的眼神幽怨的瞟我一眼。它早已忘记了生鱼的味道,熟知烤过的鱼肉要远远比生鱼美味,在这一点上它的口味和日本人完全不同。
我用手指夹起鱼背上的一块肉,说,“大鸟兄,去年春节我在香草海观看了一场糟糕的贺岁片,广告做足了铺垫,票价很贵,我满怀期待,最后嚼着却干燥坚硬。”
我的彩色雄鸟朋友沉默不语,它并不知道香草海在哪里,也不在乎香草海在哪里。它的沉默让我觉得是否有什么重大的阴谋,比如在今天晚上我熟睡后溜进我的帐篷叼走我的短裤,水壶或是拖鞋。
我把食人鱼肉扔给了彩色大鸟。
中午的暴雨过去以后,蓝色搭建起一个深邃的天空,东边悬挂着三片象牙齿一样的云。
我请了一个年轻的村民带我去拜访村里那个在丛林中旅行过很多地方的老人。
我们绕过村庄的最南角,在南边的河岸开始看到一片开阔平静的水域,河岸边有几棵棕榈果树和一小片古布亚苏(CUPUA?U)果林,这种水果有暗红色的壳和白色果肉,味道很甜,在丛林中常用做的榨果汁的水果。
在棕榈果树下我们看到了老人,从远处慢慢靠近的时候他看上去就像是一只衰老的猴子。他没有头发,右眼是空的,有一条斜着的伤疤,穿过鼻子,到左边的脸,皮肤被阳光晒成古铜色,光着上身,带着肚皮上衰老的皱褶,和岸边死去树木的树皮裂口一样深。他站在岸边的水里,水没过他的膝盖,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小独木舟,那独木舟的边缘已经腐烂,上面长着绿色的青苔,野草和深褐色的菌类,独木舟里面被潮湿厚重的腐烂落叶掩盖。像是很长时间没有离开过河岸。
“族长。”村民叫他。
老人毫无反应。
“听我父亲说年轻的时候是个勇士,独自划着独木舟在丛林中数月,到过东边的入海口,在水中抓捕过数条鳄鱼,后来做了我们的族长,是个公正的男人。在三十年前的一次鳄鱼攻击中失去了儿子,他现在一个人住,不过,我从未见过他年轻的时候,在我出生那天他似乎就这么老了。”村民说。
族长看了我们一眼,目光中带着疑惑,没有说话,然后又盯着他的独木舟。他剩下的时间和自己的独木舟一起慢慢腐烂。
老人的木屋在水边,漂在水面,随着雨季旱季的水面上升下落,用两根粗绳子系在水边的棕榈果树上。木屋的表面是黑色的,是陈旧的木头粘了风中灰尘的颜色,搭起木屋的木板都只有二十几厘米宽,里面算不定有坚果树。木屋有一扇破旧的木门,是几块被钉子钉在一起的横着竖立着的宽厚木板,有一块木板的底下已经被河岸潮湿。
“村里人会每周给他房间做清洁,每天给他送饭。”村民推开门,带我走进老人的木屋。
脚下的木地板有点松动,踩在上面咯吱咯吱的响。屋子里的空气有一点点淡淡的潮湿的气味,里面放着简单的木桌,两把深色的椅子,和一张破旧的床。床头的木头上有一条裂口,床上铺着简单的被单,深蓝色,没有花纹。被套是深绿色,也没有花纹。床头的墙上挂着一张像片,一个肌肉线条明显的中年男人右手拿着一把刀,左手拿着一长条红色的肉,上面滴血。中年人的右脚踩在一只嘴角流出血的豹的尸体上。在照这张像片的那一刻中年人并没有看镜头,他低头看着豹的尸体。床对面的墙角放着一个木头的矮衣橱,都是原木,刷了木油,木头成了暗红色,纹络充满年代带来的质地感。在边角还包了铜片,不过也有了年代,铜片上已经带着暗绿色的锈迹,摸上去感觉冰冷粗糙。衣橱的门上有两只死去蚊子的尸体,它们的腿细长,血迹已经干成了黑色。在门后的角落里,三只黑色的蚂蚁顺着一根长木棍爬动,木棍侧面留着树枝被砍断的痕迹。矮衣橱顶上放了三块鳄鱼的头骨,也许是几十年前的,头骨已经成了暗黄色,那些鳄鱼的头骨都张着嘴,用两根小树枝支撑开,露出巨大整齐的黄色牙齿,记载着老人已经逝去的光荣。
我掏出口袋里那个食人鱼的牙齿,放在鳄鱼头骨边,看了一会,又把食人鱼的牙齿收回了口袋。
“他在两年前开始失去记忆,有时候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我猜是太老了。”村民说。
“帕金森综合症,很多老人都会这样。”我叹了口气。
我们走出门的时候,老人已经从水里走出,坐在岸边两棵棕榈果树之间用树根连成的秋千上,轻轻摇动,他低头看着自己晃动的影子,嘴角开始慢慢地带着笑容。
“族长,族长,这个年轻人想找你问个地方,一个蓝色村庄。”村民再次叫他。
老人还是毫无反应。
现在他的世界里是独自一人,时间在他腐烂的独木舟中溜走,强健的肌肉已经成为松软的皮肤,模糊了曾经的关于寻找未知,旅程,冒险,光荣与勇气的记忆,重新像个孩子一样,被自己留在地上变化的影子吸引。
“也许我们不应该打扰他。”我说。
一个戴着羽毛装饰的小男孩正在旁边的古布亚苏树下蹲着,往脸上涂抹一种红色的染料。他面前放着一个小石头碗,用一个小的石杵在碗里研磨,有时从口袋里掏出一些鲜艳红色的小颗粒加到石碗里。
“准备去参加下周五晚上的庆祝活动吗?雅马。”村民问。
小男孩点头。
“为什么要把脸涂成红色?”我从雅马的石碗中用拇指和食指捻了一把红色的粉末,这是一种植物的种子,来自于雨林中一种叫TENTO的灌木。
“如果问几个人这个问题,你可能会得到完全不同的答案,代表力量和勇气,阳光和太阳,一直以来就是这个样子。”村民说。
我猜像上海那样大城市的人会为这种神秘疯狂的。电视广告里会说这是来自纯天然的化妆品,一定要加上类似与遥远热带雨林深处这样的词。算不定广告中还真的会出现几个衣着简陋的土人,就像探索频道中看到的那样,只用几根草绳编成的内裤遮住下体,满脸稀奇古怪的红色,头上绑着长长的彩色羽毛,唱着野兽才能听懂的歌曲,最好还要加上ATABAQUE手鼓或是TARKA木笛低沉的声音,鼓手一直闭着眼,突然睁开,眼珠里是一片浑浊的白色,所有人都中了邪式的跳来跳去。这种形象大概符合了地球另一边的上海人对丛林的期待。
可惜真实的丛林和上海没有区别,漫无边际,都有逃离的欲望,远行的勇气,逝去的时光和老去没有实现的梦想。
我用食指蘸了一点红色的TENTO粉末,又蘸了一点水,在自己的胳膊上写了一个红色的“老人三牙叔”。
“下周五晚上是我们村的节日,庆祝智慧的节日,有艘小货船会送来一批新鲜的牛肉,羊肉和鸡肉,我们已经等了那个懒惰的船夫一周,那天我们会有烤肉。还有,我们也捕了很多鱼,那天我们也会有烤鱼。你可以参加。”村民兴奋的继续说。
我对几天后晚上的庆祝提不起兴趣,我的所有情绪都在这个失忆的老人身上,有一点点淡淡的忧伤包围了我。一个勇士,一个旅行者,在一个无名的角落老去了,和在这个星球上另一面那个叫香草海的角落老去的那个旅行者一样,这是一个同样关于逝去时光的故事,一个日出日落带给每个旅行者的最终结局,和每一个找寻未知的人宿命中的终点。
大学毕业后夏日的那个下午三牙叔坐在香草海公园里,他送给我了那本世界地图和那本《水果湖,百分之五十七世界的记忆》。那个下午他说香草海就是他的终点,但安城和上海都不会是我的终点。其实,我一直不明白三牙叔为什么选择了香草海作为自己的终点,那里即不是他的家乡,风景也不特殊,有的只是一个渐渐变小的没有长香草的湖,湖面上他想象中停滞的时光,和金龟子飞远的炎热夏天。
我回头,看到白色的烟从村庄中心升起,我想村民一定在煮鱼。在那些上升的炊烟里,有鱼生命中最后的喜悦和挣扎。
我们年迈的英雄就坐在旁边,还是一句话不说。老人摇头,晃动他左边的手臂。他突然看着自己的影子笑了,笑的时候他的独眼露出浑浊的白色。
影子消失了,又开始下小雨了。
雨滴飘落在水面,我看到三只龟,两大一小,都站在水面中一块突起的红树根上。红树根已经开始腐烂,长满青苔,旁边有一株青翠的水草,开了一朵金黄色的花,花瓣脆弱,在细雨中随着微风飘荡。那只小的龟趴在其中一只大龟的壳上面,它的壳有比大龟更浅的纹络,它们同时仰头看着东边。阳光穿透了小雨,在天空留下一条巨大的彩虹,把整个河湾都罩在下面。
彩虹另一边悬挂着一个移动的世界,在那里天空中飘浮着火山,贝壳和啤酒桶,在那里鲸鱼在白云中变幻出彩色的郁金香,在那里年轻的三牙叔怀抱着他故乡的阳光。细小的水珠随着清风飘落,一切的界线在阳光下变得模糊了,天空开始皱折,未来开始消逝,色彩开始融化。这一刻,在老人经历过的漫长岁月中也许曾经出现在他的梦中。这一刻,我们年迈的旅行者梦境中的终点,宿命已等待千年。
我呆望着。彩虹变模糊了,彩虹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