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以后,我就离开了巴西。
离开了巴西以后,我没有回到上海,我去瑞典念了一个计算机硕士学位,那几年瑞典的大学不收学费,生活费也不算太贵,提供英文课程。我从圣山酒吧带回的那株植物,它的奄奄一息让我想起在上海的自己,去了瑞典以后我就把它种在我的浴室里。我的浴室没有窗户,暖气炎热,我每天洗澡两次,也就像是为它就下两场短暂的大雨,我猜这种气候像极了它家乡的旱季。后来我又有了两个室友,浴室里的雨就多了,那就是它家乡的雨季吧。在那个狭小地方那株植物开始想念它的家乡,如果那里只有阳光,大雨,大麻的味道,没有恶狠狠的铁铲。不过后来它还是在我的浴室里死去了,死在了瑞典第二年的冬天。
我的其中一个室友是个瑞典酒鬼,正在读地理学硕士的酒鬼,每个周末的深夜他回来的时候总是把地板踩得很响,带着早晨吃下去的奶酪在他身体里消化后再从他毛孔中散发出的味道走过我房门前的过道,他总学着用中文说,你好,你好,你好。我一点都不好,我一直对那株植物有点内疚,我只是总想起它每天在浴室里等着淋浴落下的样子。以后很多年我一直记得圣山的那株植物最后没有死在圣山,其实它本来是可以死在那里的,我没让那发生,它死在了瑞典北方小镇上的浴室里,奶酪从我室友的毛孔中散发出来弥漫在那个狭小的空间里,然后混合了我和我室友们的洗发水的味道,在冬天,那里甚至没有白天,只有北欧的一个黑夜再加另一个黑夜。这不是一个宿命式的结局,那只是一个怀恋宿命式的结局。
这是整个亚马逊雨林留给我的唯一的内疚的记忆,但是却从来没能忘记,
无论是想学习,还是不想学习,还是无路可走只有回学校学习,最后我还是毕业了。
毕业后,无论是想成为手艺人,还是不想成为手艺人,还是无路可走只有成为手艺人,最后我还是成为了手艺人。我在斯德哥尔摩找到了一份计算机图形和人工智能软件开发有关的工作,每天我都能想起这就是安城大学里没能及格的那一科,时间是一条奇妙的曲线,在曲线的一端我依靠不可预测的职业为生。工作当然还是日出的时候进办公室,傍晚下班。不过好像是因为去过了这个世界上的一些地方,就变得慢慢就可以接受这种生活。有很长一段时间这些计算机图形和人工智能都用在生物研究中,也就是在计算机前看看细胞里的那些蛋白质和DNA在做什么,听不听话,有没有很乖,会不会让人生病,或是让正常人基因突变成只有三颗牙齿的猥琐样子。我开始把每天在计算机前看看细胞里的蛋白质和DNA的图形当作是种旅行,总是可以遇到奇怪的出人意料的事,只不过世界一瞬间变得很小,变得和细胞一样小。
假期的时候,我继续旅行,北美,欧洲,亚洲,非洲,中美,大洋洲。
在这个世界我到过的每一个角落,我遇到很多背包的旅行者,他们给我讲了很多他们自己家乡的故事,有时候我也会遇到几个在亚马逊流域雨林中航行过的旅行者,不过从未有人见到过那个蓝色的村庄。
二十八岁那年夏天的一个晚上,我在冰岛北部一个叫阿克雷里(AKUREYRI)的城市,这个城市在一个在群山环绕中湾峡边,夏天有着极长的白天,准确的说是并没有黑夜。我到了那里的第三个晚上,我仍旧不习惯深夜还有强烈的日光,凌晨两点的时候翻来覆去睡不着,我走到大街上,还有一个酒吧开着,酒吧门前的大街上放着一个沙发,就是那种室内用的有着柔软羊皮的沙发。沙发上有个醉鬼躺着,他拿着一瓶嘉士伯啤酒,躺在沙发上看着凌晨两点时候明亮的天空。我进了酒吧,买了一杯嘉士伯啤酒,酒杯里有一半都是气泡。酒吧里面有几个漂亮的女孩子,我就这么在酒吧呆着,看着漂亮的女孩子,喝了两杯嘉士伯啤酒,和其中一个笑容甜美的法国女孩子交换了名字和住的旅店,她告诉我她每天都写BLOG,写她在巴黎十五区的生活,她告诉我巴黎的女孩子很多单身。然后我从酒吧出来经过那个沙发和上面躺着的醉鬼继续在街上走,那天北半球凌晨天空的极昼有一点点的不一样,外面是一片寂静深夜中日光下完全静止的诚实。我就这么继续走,直到五点的时候我回到我住的背包者旅店突然有一种强烈的想上网的愿望。我在旅店的网吧检查我的电子邮件,在一封邮件里我看到一个FACEBOOK的连接,我点开,是FACEBOOK的TRAVELMAP旅行世界地图,我去过的国家用绿色表示,没有去过的国家用灰色标示,地图上面一行字写着“安小睿,你已经旅行到了这个世界57%的国家!”
三牙叔,这就是你写《水果湖,百分之五十七世界的记忆》的那一刻吗?
三十二岁那年的春天,我结了婚,然后有了第一个儿子。
过了三十二岁以后我开始更多的思念家乡,不久我就从瑞典回到了香草海,我意识到我离开家乡已经很长时间。所以每次见到熟人都异常兴奋。回到家乡不知为何我生了一次大病,做了次手术,几乎死去,在康复的那段时间我心情难免有些低落,不过很快就好了,我猜大概是香草海熟悉的秋季的蓝色天空,白云和每天早上在湖面上逐渐变换色彩的阳光让我觉得温暖。
病好了之后的三个月,我自己在香草海开了一个小的人工智能和图形处理的软件公司,和原来一样,每天上班下班,日出日落,随着年龄的增加,也慢慢习惯了在房子里看着窗外的阳光逝去。有了第二个孩子以后,我背包旅行的很少了,不过有时候我还是难免会觉得想念旅行的日子。公司生意不多,客户大都是前几年在斯德哥尔摩的有联系的同行,干一段时间,停一段时间,休息的日子,我更多的在家里陪陪儿子,带他去香草海的公园。当然,任何客户都没有看过我在安城大学人工智能这门课的成绩单。
胖子张超一直都呆在香草海,他做了几年公交车司机,六年前在他不让一个四十多的中年男人端着一碗牛肉汤面乘车,争执中他扇了那中年男人几耳光,第二天那男人叫来一群朋友去公交公司打断了他的左腿,后来报警私了得了五十万赔款,又从公交公司拿了三十万保险金,他拿着这些钱开了家建材公司,五年前和他表哥一起包了香草海郊区一块地造了几栋楼,在香草海被并入成为D市一部分的那几年里发了大财,还便宜卖了我表弟一套房子。张超结了婚又离了婚又结了婚,第二任的太太给他生了双胞胎儿子。我回到香草海以后,我们常常见面,打篮球,喝个酒,吃个饭,在公园里一起散步遛狗遛儿子。有一次我们还在公园里看到他在中学时砍过的那个叫夏狗子的混混,挺着个大肚子油光满面中年人的样子,不知道现在也正在哪里做社会栋梁,也带着儿子在公园里,张超说,妈逼,看那怂样,我儿子长大了一样砍他儿子。
有的时候我也会坐车去北方,看望徐涛和郑佛爷,我们的首都已经比十年前又大的许多,更加雾霾弥漫,但是我还是没有遇到任何一个买彩票中过奖的人。徐涛后来进了北京的一所中学做体育老师,在北京结了婚买了房。他也一直在南五环的那个游泳馆兼职,那个游泳馆翻新了一次,他现在是那个游泳馆的自由泳主教练,去年,他的一个学生得了全市第一。他说,“游的比老子当年还快,不过还是只能念工商管理。”他卖彩票的店一直开着,他有时自己也玩几把,从没听我的劝告养过一只镇店的兔子,也从没中过奖,两年前小店被改建拆迁,小店被铲倒的那个下午,那天我们都去看了,墙倒的时候,是另一个夏天,七月,几个毕业的学生拉着行李从我们身边走过,徐涛说,又一个时代结束了。
郑佛爷在彩票店拆迁那天拿走了那副看门大爷左手写的“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的对联,他一直收着,不过换个纯金的框,挂在他的房子里,他每天早晨坐在客厅里的喝茶,背对着这对联,就更像个土财主了。他一直经营他的软件公司,生意一直很好,客户一直是政府。后来还在河北包了了一个小的铜矿。他说,这他妈叫多元化经营;他还说,听党的话,别瞎鸡巴乱整,跟着党,有饭吃。有天晚上突然打电话给我,问我国外到底怎样,听说是福利很好但是生活很无聊,说是为了下一代,要带着全家移民加拿大。
一年前我见过一次罗比尼奥,在波士顿,我们在宪法号博物馆旁边的船坞上一起坐了一下午,看着飞机在洛根机场边的海湾上起飞降落。他早已离开圣保罗,他给我讲了很多关于他在墨西哥,伯利兹和瓜地馬拉研究玛雅文化和中美洲动物的故事,他现在为GOOGLE工作,是GOOGLE市场部的技术写作员,专门负责把GOOGLE的产品写成葡萄牙语版本。空余时间他跟随灯塔山(BEACON HILL)的一个艺术家学习油画和冥想。四年前他结婚了,他的太太当然不是那个像清风中竹子一样的圣塔伦女孩子,是个加拿大人,后来他们有了一对双胞胎个女儿,在闲暇的时候他也会旅行,不过更多是带着太太和孩子们去长岛(LONG ISLAND)或是鳕鱼角(CAPE COD)海边的小镇住一段时间。这个混蛋,真是变化莫测。
我后来没有见过约尔森,不过就像我偶然会想起所有旅行中偶然的遇见那些人一样,他们偶然也会想起我,我在两年前的新年收到了他的一封电子邮件,说是他从英国搬到了澳大利亚,在珀斯(PERTH)开了一家叫KOLORBSKIM的印刷公司,他说那里有很多矿区和有钱的矿工,骑着大摩托,轰轰轰地响,他还说澳大利亚西部的女孩子有性感的口音,那里阳光明媚,让他忘记英国南方的雨。在那里他有新的开始,看到了自己成为下一个理查德·布兰森的机会。
我有时候突然又想起“社会栋梁”这个词,直到如今我也没明白我们这一代到底算不算已经成位社会栋梁了,可能已经是了,老的老,小的小,如果我们都不是,那么谁是呢。不过,如果真的是了,成为社会栋梁真是一个奇妙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