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什么原因,我猜我的邻居三牙叔一定会喜欢看达卡的这只彩色雄鸟。
三牙叔不是香草海人,他在武汉出生,十二岁的时候和家里人一起搬家去了巴西,后来我出生的第二年,他四十岁的时候回到了中国,在香草海旁边D市的一所大学找了一份工作教电子工程学。从我记事的那天,他就住在香草海,住我家对面的房子。
他的房间里的墙上挂着一条蓝色牛仔裤,就是那种洗的发白的蓝色,裤腿上有三条很大的裂口。他说这是他二十一岁那年做学生时去百內山区(CORDILLERA DEL PAINE,智利)穿过的裤子,那次他和他在大学的一个好朋友逃课出去旅行,在PEHOE湖(LAKE PEHOE)边的一个小村庄里借宿一夜,第二天的清晨在湖边的布满白色浓雾的草地上捡了几块干燥的牛粪生火取暖。后来他们拦了一辆顺风车沿着湖向北,那司机问他们要去哪里,他说也没有什么目的地,就这么向前开,后来,后来这车在路上出了事故,翻了,车上的玻璃窗碎了一地,划破他的裤子,那天晚上他们只能呆在车里,看着月光下的雪山,又困又冷,想象着PEHOE湖中游驿的鱼被烤熟后的味道,风从裤子的裂口里穿到腿上。牛仔裤那三条裂口边是血迹,车祸中他腿上伤口流出的血。从那次旅行结束后他曾计划把这条牛仔裤用图钉钉在他房间的墙上,让他每天都可以记起PEHOE湖边寒冷的清晨,牛粪上微弱的火光,搭的顺风车,车祸,PEHOE湖上自由飞翔的鸟,PEHOE湖中自由游弋的鱼,还有凄寒的深夜中大脑中对烤鱼肉的欲望。他认为这是个很酷的想法,不过后来不知为何这个计划不了了之,牛仔裤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后来他四十岁搬家回中国来到香草海,在清理行李时又看到这条牛仔裤,它带着那三条裂口和血迹一直躺在抽屉里,躺了20年,这些血迹早已干掉成为黑色,在裂口边很可怕的样子。于是他把它钉在他房间的墙上。
“我四十岁那年捡起了二十一岁那年的愿望”,他说,然后笑了。
他笑的时候,露出嘴里前面只剩下的三颗牙齿,有点猥琐。
三牙叔年轻时旅行过很多国家,去过不少地方,山上的,海边的。他二十三岁就离开了巴西,在一艘大货船上做水手航行过三年,到过非洲,南美,北美,欧洲和太平洋上那些遥远的港口。后来他住在几个不同的国家,上学,工作。有时候他也会给我看几张他年轻时旅行的照片,照片上那时的他还有更多的牙齿,有时候照片里有一两个胸很大的女人,他就色迷迷的笑,他的笑容在年轻时就很猥琐。
他说他的第一次失恋也是十六岁,那个女孩是他国际学校的同学。那时候他刚搬到里约热内卢四年,一边亲嘴一边学着说葡萄牙语。他说他的第一次旅行就是那年,他买了张船票去了里约东北边的一个小岛。那个岛并不大,坐车两个多小时就可以绕一圈,没有什么可玩的,但是却充满阳光,四处都是海滩,海滩上还可以看到缓慢下蛋的海龟。
“我的一个朋友在那买了一辆旧汽车,在那时是个新玩意,你知道,在岛上也没有人检查驾驶执照什么的,当然可以开车的路也就只有那么一条,环岛一圈。”
“路上也可以看到海滩吗?”我问。
“一个人无法在那里不看见海滩,那里四面都是海滩。我找朋友借到车,加满油,一开始我就想开得很快,但是总是不明白离合和换挡应该如何是好。”
他说就是那天,他的第一个疯狂的日子,他在车中不再听到海滩的声音,他打开车窗,希望风能让他感觉他能开的有多么的快,跑的有多远。
三牙叔跟我说这句话的那年他五十六岁,那年我在香草海上中学。
其实我几乎已经开始忘记中学教室的样子,其实我也已经忘记了大多数在那间教室里学过的东西。对中学的记忆停留在一段成年后的梦中。几年前的一个夏日,我在家中的客厅里面对着海上的渐渐暗淡的红色晚霞睡去,不久就进入梦里,在那天的梦里我面对一份数学的试卷,试卷上满是神秘的符号和高深莫测的问题,我挠头抓腮,冥思苦想。最终我意识到能记住的只是数学老师在黑板上画的X轴,Y轴。那个Y轴我的中学数学老师从未画正,画垂直。于是张超给了这个数学老师一个外号“歪子”。于是我能记住的只是“歪子”,却忘了所有的数学公式,最后因此多年之后导致我在梦中面对数学问卷大汗淋漓,惊恐万分。
科学杂志上说人不可以完全记住自己的梦,实际上人应该会忘记自己的大多数梦,因此香草海中学的数学考试应该多次出现在我从未记住的梦里。并且这个梦,梦醒还可以是完全不同的样子:一天上午我突然惊醒,发现自己还在高中一年级的第一天的数学课上,黑色的黑板,白色的粉笔,老师背对着全班同学在黑板上画下的X轴,Y轴,那个Y轴画歪了。阳光从窗外直射到同桌的脸上,书上是我在梦中流出的口水。我偷偷看看班上漂亮的女生,她穿着中学的校服,那个校服真丑,实际上就是一套不合身的色彩单调的运动服,她的胸有点鼓,我希望运动服能紧一点,至少是上衣能紧一点,我想多看一会,又怕被坐在后面的同学发现,又怕被站在倾斜的Y轴前的歪子发现。我迷惑,惶然不知所措。我看着窗外的同学穿着整齐校服在中学操场上体育课,终于开始欣喜若狂,发现成年后这多年真实的生活其实都是遥远漫长的梦境,我泪流满面,直到分不清眼泪和口水,感谢神慷慨地给我的再一次少年青春的机会。我不会再参加任何数学,物理,化学,语文,英语,生物培训;我还会逃课,还会打篮球,还会打网络游戏,花更多的时间追女孩子。
这些梦境都有一个共同的结局,我带着现在的智慧,经历和悔恨回到了从前的香草海,让我的人生成为一次惊喜的螺旋装的上升。这种梦境显示了我内心的实质和流行的穿越剧并无不同,都带着内心深处原始真实的欲望,欲望都是向历史穿越用现代的智慧调戏古人和泡古代的女孩子,我那些初中高中女同学都是穿越中的古人,而我在穿越后完成十几年前我想做应该做又没做的事。在梦境中,看到那些古人中学的女同学,我惊艳了。我总是想要是我他妈能带着现在的智力回到中学,我是不是就能把中学班上的女生骗的晕头转向,争着抢着以身相许,我那时心中正常又邪恶又没有达成愿望就能达成。我的邪恶欲望满足以后,就像一次穿越空间和时间的酒精,大麻和一勺芒果冰淇淋。我就会躲在操场一个其它人找不到的角落里猥琐的笑。
我初中叫香草海中学,香草海就只有这么一所中学,中学数学老师有时说我有一点点天赋所以要好好努力,好好努力学习才能考上大学,考上大学才能成为社会栋梁。我仔细回味这句话,发现它和小学老师说的几乎一模一样,都是想让我成为社会栋梁。数学老师是个好人,除了他经常说我不爱学习。其实我真的是爱学习,我十二岁进初中,十七岁高中毕业,六年,每周五天,每天九点到五点上课,这哪里还能说是什么不爱学习,分明就是太爱学习。此外,不爱学习,我上中学做什么。其实有一次我还问了三牙叔一个数学题,因为他在大学教书,我觉得应该是什么都会的样子。他摸着他的那颗剩下的门牙想了一会告诉了我答案,我就写在作业本上,不过第二天数学老师告诉我答案错了。
这件事情也不能全怪三牙叔那个鬼老头,也许他也早已忘了中学的数学。不过,除了教书,他还是个作家,老头写过几本书,其中一本叫做《水果湖,百分之五十七世界的记忆》,说的是他长大的地方和他年轻时背包旅行,遇到各种男孩子女孩子的经历。他说这是他写的第一本书。
高二的夏天我问三牙叔他可不可以教我写作,他说,“为什么想写作?”
“不知道,只是有时候突然想记下一些东西。”
“嗯,这样子啊,其实也没什么可教的,你想写的时候,就写,每天写十分钟日记,每周把你写的给我看看。写的时候不要多想,不要停下,也不要修改。”
每次把我写的东西给他看,他也没有修改,只是用绿色的记号笔划下一些句子,说,“这些句子我印象深刻。”
我觉得这个三个牙齿的鬼老头说话做事高深莫测,也不知道搞的是什么名堂。
因为我开始写日记的习惯,张超常常笑话我。
我记得那时上课张超坐在我后面的桌子,我们每堂课是四十五分钟,每学期开始的时候,张超只是看表,在第四十分钟的时候告诉我还有五分钟就下课,过了三周,他报时的时间就提前一点,说还有十五分钟就下课,再过了三周,他报时的时间就更提前一点,说还有三十分钟就下课,最后又过了三周,上课铃声响过后他就说还有四十四分钟就下课。
香草海中学上课的铃声像每天下午的丛林中的暴雨一样准时,我十六岁的时候,几乎每天上课的每分钟,张超都和我一起每天盼望着下课的铃声。放学后,我们在球场上打篮球。有几次和我们一起打篮球的还有另外十几个人,他们总是呆在香草海中学的大门前,靠在电动车或是自行车上,叼着烟,玩自己的电话。这十几个人,介于香草海中学的学生和社会上的流氓之间,他们不是社会上的流氓,因为偶尔我也会在其它班级教室里的最后一排看到他们,坐在那里若有所思的样子。他们也不是香草海中学的学生,因为大多数时候他们都不在学校里,不过每天放学的时候他们就靠在电动车上站在中学的大门前,比上学时还要准时很多。他们很像亚马逊丛林中的食人鱼,不是一般的鱼类,但是也不会真的食人,它们介于鱼类和真正的食人动物之间。
其中有一个大个子,总是戴着副墨镜,叼着烟,靠在自己的电动车上,盯着每一个离开校门的人,好像很**很老大的样子,他们都叫他夏狗子。
张超成为学校名人的那天下午,他从书包里拿出一根铁管,冲出教室,跑到楼下,夏狗子和他的两个跟班就站在校门外,张超没说话,拿着铁棍就劈在了夏狗子头上,夏狗子的血就像瀑布一样从头顶流下来,当时旁边的两个混混就吓傻了。夏狗子的血染红了那块地,后来两周香草海都没下雨,那里都有一块红色的记号,香草海中学看门的大爷对路过的人说,看,这就是夏狗子被张超砍了的位置。
这句话听起来和《古惑仔》中蒋先生被杀死的地方很像,我成年后有一天走在阿姆斯特丹街头,看到一群游客站在阿姆斯特丹一家叫海城的中餐馆前,每人胸前挂着一个照相机,有几个上面还有很长的镜头,围成一圈,有一个四十多岁的秃顶导游,指着地上说,看,这就是《古惑仔》中蒋先生被东兴砍了的位置,然后他又往旁边的运河一指,说,洪兴的浩南哥就是从这里跳下运河逃走的,于是游客纷纷举起相机照相,对着运河里褐色的水,咔嚓,咔嚓,咔嚓。
我不记得有人在张超砍了夏狗子的地方拍照留念,我也一直没明白张超为什么要砍了夏狗子,他好像在篮球场上给我说过一次原因,但是我忘了。这件事情最后通过流氓之间的关系网络平息,也就不了了之。不过后来夏狗子,被张超砍了之后,在放学的时候,还是总是在学校门前站着,靠在自己的电动车上,叼根烟,不过头上绑着白色的绷带,看起来就真的像被砍过的老大的样子。
在那以后,我们都觉得张超,还没考上大学,就已经成为了老师口中的社会栋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