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佬说完转身就走了。我没有问他再多的问题。说实话我真想给高佬来上一拳。他刚才那番话,像是在说“你就只有这种程度而已。”我开始明白臭屁对高佬的厌恶。但他又能好到哪里去呢?他就是那个一直在喊好兄弟好兄弟的人,现在,他却忙活自己去了。这个蠢蛋,大概是体会不到这个地方的好处。我能在这里生活一辈子无忧无虑,我不用出去面对那个世界了,那个世界如此无聊。而这里,这里也无聊,但我不用拼搏,我不用为了一些无聊的事拼搏,只要能活着就万事大吉。
我回到屋子里,坐下,翻起了手边的《忧郁的解剖》。记得在小时候,父亲曾经给我读过这本书。他读的大概就是现在我翻到的这一页:
奴役、自由之失、监禁,均非常人所认为的不幸。其实说到底,我们都是奴隶和仆人。你看,我们孝敬主人,主人也得孝敬上面的。绅士侍奉贵族,贵族则屈尊于国王,而种种王位之上还有更高的——连国君也是上帝的下人。国王要守国王的规矩,比如中国的皇帝,岂止是奴役监禁哪——他们为保其君威,竟从未踏出宫门。亚历山大被恐惧奴役,凯撒被骄傲奴役,韦斯巴芗被钱财奴役(为人役,或为物役,无甚差别),埃拉加巴卢斯则被口腹之欲奴役,而余者亦然。比如,男子是他心上人的奴隶,富人是金子的奴隶,朝臣通常是欲望和野心的奴隶,总之所有人都受役于自身的种种贪欲。[1]
我怎样谈奴役,就会怎样谈监禁。我们全是狱中人。我们的人生难道不就是监狱吗?我们全被关在了一座岛上。世界之于某些人与牢房无异,在他们眼中,大海也是狭小的,就跟水沟一般,待他们环游世界后,就要想着上月亮去看个究竟了。船难道不是监狱吗?看来,一座座城市也不过是蜂巢、蚁丘罢了。然而,为你所厌者——监禁,却是许多人求之不得的。比如,女人为保容颜,整个冬天,和大半个夏天,都呆在屋里。学者为潜心求学,而闭门谢客,就像狄摩西尼,把胡须刮掉,以割断同外界的来往。此外,还有数不尽的僧侣、修道士或隐者离开了尘世——岂不闻城里的僧侣有如离水的鱼。
以前我不知道什么是忧郁,父亲解释说,忧郁就是不开心,不快乐。我问他为什么不快乐,他回答因为无聊,无聊会滋生不好的情绪,就像一个坏园丁培育出坏植物一样。现在我知道忧郁是什么了。父亲说的没错,伯顿是个闲人,他写这本书一定是因为想出名。我到现在也不喜欢伯顿,我觉得他写的都是陈腔滥调,他说的人们自己大体都懂。他只是想说他读了很多书罢了。如果你能想象那样一个情景就能明白他:在一个黑色的堆满书的空间里,伯顿独自一人,拼了老命地对着虚无大喊“我在这里!”他就是想谁听听他的声音。但我不一样,我能在这里活一辈子,我不需要谁听我的声音。
这时,门被打开了,那个人进了来。他没有穿衣服,白皙的皮肤带着只有运动员才有的健硕,那是一具年轻的身体。而他的头是显得如此不搭调。他的头发已经掉光,剩下稀少的几根白发;皱纹爬满了他的脸,深得仿佛能住虫子;他的眼睛是个黑洞,往里面看太久就会被吸进去。他越靠近我,我就越能闻到他身上腐烂动物的气味。他长长的胡须在胸前打了一个蝴蝶结,显得可爱又可憎。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年轻的身体苍老的脸。他在我面前坐了下来,说出第一句话。
“又见面了。”
如果我没记错,他就是上次逃跑的那个家伙。事实证明他的确是个男人,男人的证据就软绵绵地耷拉在那里。他又要开口说话了,我等着。
“你必须离开这里,像你的朋友一样。造一艘船,然后离开。不然你将会被困在这里一辈子。如果可以,我真想告诉你这是怎么回事。但我只能告诉你,这就是每个人必须经历的一部分。从你们说要来聊聊天开始,一切就已经不对劲了。这个岛,你知道吗,我在这里生活了50年,可能更久。我来到这里的时候,跟你一样大。现在我的脸老了,身体却还年轻。我想我可能不会死去,只会一直老下去,没有终结。你想想,我都送走多少个像你们一样的人了?他们当中有些人就死在半路中。这就是永生的代价,我有我的职责。当然了,最后的决定权在你手上。离开的机会在两天后,也就是你们到这里的第七天。当年的七天决定了我的一生,现在到你的七天了,就是这么简单,这个就是你的一生。你要为自己的决定负责。”
他说话时房间里弥漫着酸臭的气味。他站了起来,往窗户走去,右手抓着窗沿,左手撑着窗底,从窗户口摔了个跟头出去。他就这样离开了。一个光明正大的贼。
我睡下,想着他刚才说完的话。我无法做出决定。准确地说,我从来都不知道对我来说什么是最好的,我从来不会试图去搞懂问题,所以我也没下过什么正经的决定。现在,他要我选择,或许我可以什么也不做留在这里。但我知道,留在这里的话,屋子、食物、年龄,这些东西都会消失的,我也会慢慢变老。即使留在这里,假装拥有什么,这些东西最终都会消失。他走进来的那一刻我就已经明白了。这里能提供的就只有安全。我要去找臭屁,我要下山,告诉他一些事情。这事必须明天就做,没有时间了。想着这些,我坠入了无边的梦境。
第六天,我从一个人的床上醒来。屋子比昨天更大了。今天增添了桌球桌,音响,照相机,万花筒和游泳池。我吃过早饭(紫菜汤和盐烧三文鱼),穿上绿色的运动外衣,开始往山下走。
这座山也在成长,我感到海拔明显提高了,气温也比昨天要低。夏日的蝉叫声在这里显得特别热闹。记得在学校的时候,和臭屁、高佬通宵打牌,不知不觉天亮了,蝉叫声会透过窗户传进来。那时候我们还会模仿那种声音,去隔壁宿舍叫醒别人。白天的时候如果走在林荫道上,就能听到震耳欲聋的蝉叫声。大概是因为我总在上课后走在路上,才会静得让蝉叫声“整耳欲聋”。它们的声音总让我觉得夏季特别漫长,连要到达的地方也变得遥远起来。
过了一个小时,我来到了一个山洞前。在这之前,我从未见过这个山洞。洞口非常巨大,约莫高三米,成半圆形。洞的内部漆黑一片。
我试着向前走了一步,左右各亮起了一根火把,我再向前走一步,两边亮起了第二根火把。渐渐地,我发现洞的墙壁上画满了图画。我看见了愚公移山、七仙过海;也看见了小红帽、灰姑娘和三只小猪。再向前走,是描绘宫廷生活的画,古代服饰以及古代的拜祭方式。之后是各个国家的变革,到近代文明史,到工业革命,到现代文明,到计算机时代。其中遗漏了很大一部分,是因为我根本不认识这些历史,而无从述说。可是这看起来就像是人类大历史的编程,而在现代之后的预言图画我已经完全看不懂了。我奔跑起来,想要看得更多,想要知道人类的结局。这里一定有一个书写命运的神祗,夜以继日地创作,长生不老且永远孤独。
不知道跑了多久,我眼前出现了一座石头高台,高台上出现了一个黑色的背影。我绕到高台的背面,找到楼梯,一步一步走上去。
我爬到了高台,那个背影变得清晰起来。那是臭屁,他就在那里,和塔在一起。一时间,我失去了描述眼前情景的能力。它有点像某种行为艺术,或者某种我没有见过的四脚爬行生物,男人与女人的****,充满了血和汗水。
在那里,男人在上面,女人在下面。男人穿着素黑色长款燕尾服,女人则穿着纯白色婚纱。男人仰着头露出疲惫刺耳的笑声,不断扭动着腰部,左手拍打着自己的屁股。而女人的脸则血肉模糊,她的左眼睛从血泊里露了出来,如一颗闪闪发亮的珍珠,睁得又圆又大,仿佛想要看清些什么。她嘴巴竭力张开,嘴角留着淡淡的口水印子,一大撮头发从头顶铺开延伸到了喉咙深处。她的双手紧抓土地,粉红色指甲里的血渗出,在泥上染成了一朵新生的带刺玫瑰。而她的肌肉看起来硬如磐石,水分早已不知所踪,她的体内只有无止境的干燥(这般干燥会令你想到西游记里的火焰山,师徒四人正在她的体内取经)。这场****的行为,对男人来说无疑是一场折磨,这进进出出的过程,只会让他磨出越来越多的血,他在毁坏自己(以及这世上唯一一根专属于他的****)。同时,他转过头来,吐着舌头,一直对着我念叨:我上了她了,我上了他了。
我已经无法认定眼前的是人类社会的行为。它看起来就像是发生在两只狗之间的强奸。这就是臭屁的答案?我看着他,想要从他表情里读出更多的东西。我还能跟他交流吗?我想,我们这些人里面,唯一有交流欲望的臭屁已经宣告残废了。他变得和所有其他人一样,无法交流。但我还是试着跟他说些什么,我在他面前坐了下来。
“臭屁,我要走了。”
他吐着舌头看着我。
“永远的离开。你懂我的意思吗?这个世界我玩腻了。”
他对着我笑。
“我想你在最后一定还有话想对我说。你打我的那一下那么狠,我到现在还会疼得骂娘。你要留下来吗?为什么不说话?你去了哪里呢?你就那么想要塔?”
他对着我点头。
“好吧,她就只是一块骨头而已。你喜欢,我可以扔给你。而且在现实意义上来说,她很快就会变成一副骨头了。****就是这么回事,女人、恋爱、结婚都只是这么回事而已。是荷尔蒙主导了这个地方,我找到答案了。有时候我也会想,也许刚好相反,是我们太无聊了,上帝才会造出荷尔蒙,让我们对这些无意义的事情狂热,陷入成瘾的境地。无聊才是荷尔蒙的制造者,所以……你还在听吗?做这事就这么有趣?你看塔多么痛苦,我想你一定对她做了很过分的事。可怜的家伙,我们根本不爱她,我们爱的只是荷尔蒙。你说,人为什么非到外面不可呢?”
我站了起来,看着这个地方,静静地做了一场告别。我的朋友在这里都做出了他们的选择。这就是最后了,就像那些老套的RPG游戏的结局一样,我要做一艘船,收集木材,制定航线,我也要告别我的同伴、以及那些死去的人,然后从这个我们五个人的鬼地方毕业,驶向大人们的冒险大陆,进行下一场无聊的练级之旅。但我什么也不想做。我太累了,父亲说的没错,无聊会滋生忧郁,而忧郁会耗尽人的体力。我们一直在消磨时间,这也到头了。说到底只是短短的七天,我们能做出什么像样的决定呢?我们最终只能越来越像自己,做出的都只是自己的决定,而我们其实没有任何实质上的改变。如果屋子永远存在,我一定会留下来的。
离开山洞后,我开始往上爬,越来越清晰自己的意志。我要离开,我会离开,永远地。如果这座山如那个预言者所说,已经来过无数的迷途者了,那我就只是这些相同决定中的一部分,这个宏大的生命命运曲的一小节,我们经历的一切就是如此的微不足道。我选择了大多数人选择的路,但我明白这需要怎样的勇气。是的,如果我认为自己是个英雄,那这个世界上的大多数人都是英雄。他们的经历就总会是这样——看着自己的朋友跟自己的女人****,然后逃离这里。这个想法随着海拔的升高愈加清晰。我是英雄,我跨过了,我抛弃了,现在我该前进了。
我回到了小屋,太阳下山。我睡得比每一天都早。
第七天,那个人叫醒了我。屋子又变大了。今天,屋子里增添了时钟,印钞机,聚光灯,飞机杯和法国吉他。
他领着我出门。现在,这座山已经彻底成了孤岛。树林的边缘被海水浸没,随着时间的推移海水也渐渐吞没得更多。放眼望去,阳光透过海面的漫反射照亮了整个清晨,海风带着咸腥味铺面而来,海鸥(七天里第一次见到活动物)在头顶上展翅翱翔。我们开始下山,来到海边,等待结束。
“所以你还是决定留在这里?”
“不,我要离开。”
“可是你没有船。”
“我可以游过去。”
“你疯了。”
“这里还有谁是不疯的?看看你的身体和脸,你还以为自己有多正常?”
“听起来你在生气。”
“一点点,这事由不得我决定。你应该早点告诉我。你总是这么晚告诉别人的吗?所以才死了那么多人?”
“你说得对,你不是第一个游泳者。但这片海死不了多少人,它很柔和,有很多人游过去了。你知道这个主意不是我出的。你看过麦克尤恩的书?他有一篇小说,叫《夏日里的最后一天》。里面的那个小男孩,他最后就是游回去的。”
“没看过。”
“我说,其实你还有时间可以做艘船。昨天你在偷懒,如果你抓紧做,一定来得及。”
“所以呢?”
“你是故意不做的。你觉得坐船回去太无聊了。”
“这至少是我能赢得这场游戏的方式,并不是所有东西都是你决定的。”
突然,我的身后传来了男人的叫声。裸体的臭屁抱着裸体的塔在远处看着我。他猛地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那大概是一种告别的方式。他笑了,笑得很大声,笑得眼泪都出了来,他跪了下来,一直在咿咿呀呀地叫个不停。我想他是在跟我说着他们会很幸福之类的话。也许他还在炫耀,毕竟这种机会不多见,他想说多一些。
我转过头,问出最后一个问题。
“呐,老头子,你觉得我能游过去吗?”
“不知道,这得由写这个故事的那个人决定。”
“那他决定了吗?”
“还没,他还在想。他说他不知道。这就是故事的最后了。”
“真是个不负责任的作者啊。”
我纵身一跃,温暖的海水包围着我。就如同一条在子宫里畅游的鱼,游向未知的海岸。
注释:
[1]节选自《忧郁的解剖》,作者罗伯特伯顿,译者冯环,金城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