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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嘟嘟嘟,倒计时的声音响起。人行道的绿灯开始闪烁。

萧颂站在路口的斑马线前,望着路对面的酒吧招牌。一辆右转的出租车鸣着刺耳的喇叭,从他身边掠过。车身贴得很近,他感到脸上拂过一阵热乎乎的废气,不由得向后退了一步。

斜对面的商场电子屏亮着荧光模拟时钟。五点差十分。距离约定时间还有十分钟。他已经是第四次绕回这个路口。他担心在里面待太久会暴露行踪,也担心给对方更多时间犹豫,对方反而可能临阵退缩。

天色渐暗,四周喧闹如常。几个穿彩色羽绒服的年轻男女小跑着穿过马路。斑马线前整整齐齐停着等红灯的车子。垂直方向的马路上,车流熙来攘往,一辆灯火通明的双层公交车缓缓驶过路口。没有人在附近边打电话边张望四周,没有人坐在路边的花坛上等人,也没有人摆摊擦鞋或卖手机卡套。但他能感觉到一股不明的威胁。

这种威胁似乎来自他自己,来自心底某个挥之不去的念头。昨天收到那个人约定见面的电子邮件,萧颂就隐隐感到不安。他原以为,上次冒险交出合同后他早就离开北京了。萧颂只能暗自安慰自己,也许他知道了合同被抢走的事,还想给他别的证据。毕竟他已经没有退路了。冯思源不会放过他,恐怕叶哲朗也在找他。

倒计时只剩下三秒。萧颂下定决心,快步跑过路口。

酒吧里面漆黑一片,一段陡峭的楼梯向下延伸。萧颂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让眼睛适应黑暗,然后张望一下四周,迈步走下楼梯。

这是一家怀旧酒吧。幽暗的地下空间飘忽着低沉的爵士乐。墙上密密麻麻贴满五六十年代的爵士乐明星海报,还有花花绿绿的便签条。酒吧里人不少,大都独自一人坐在角落的桌旁。萧颂进来的时候,一个坐在吧台边的男子刚好抬起头,目光扫过萧颂,停留了几秒,又立刻移开了。萧颂不由得看了他一眼。他已经低下头,端起吧台上的一杯酒,慢慢抿着,看起来一脸倦容。搁在吧台上的右手捏着一根烟,烟燃了大半,长长一截灰烬几乎要掉下来了,他却浑然不觉。

过于警觉的时候,看谁都可疑。萧颂在心里苦笑一声,往酒吧深处走去。圆木地板在脚下发出吱嘎的响声。穿过拥挤的木桌时,为了避让一个突然站起来的男子,萧颂猛地撞上旁边的桌子,桌上一瓶酒腾空飞出。他像投篮时那样,敏捷地侧身一转,伸手抓住酒瓶。转身的时候,他瞥见吧台边那个人迅速低下头。应该不是错觉。他放下酒瓶,继续往前走,在墙边的一张桌子旁坐下。

一个服务员经过,他要了两瓶啤酒。墙上的仿古钟敲了几声。五点整。他拿出手机看了一眼,没有漏接的电话,没有短信,邮箱也没有新邮件。服务员端着放满杯子和瓶子的托盘走过来,放下两瓶啤酒和两个玻璃杯,又摇摇晃晃地举着托盘离开。萧颂把一瓶酒放在对面,举起另一瓶,就着瓶口喝了一口,转头环顾四周。没有人留意他,也没有人走进酒吧。

十五分钟过去了。他放下啤酒,拿起手机,再次刷新邮箱。这时,他感觉到有人在桌对面坐下来。他抬起头。是之前坐在吧台边的那个人,他脸上的倦容已经一扫而光,直视萧颂的目光异常锐利。

萧颂心里犹疑,决定先试探一下。“抱歉,我约了人。”他指了指对面那瓶酒。

“是我。”男子说,“他托我来的。”

萧颂眯眼看着他。男子三十二三岁,平头短发,有一对鹰隼般的眼睛。直觉告诉萧颂,事情有些怪异。

“你认错人了吧。”萧颂微笑道。

男子不耐烦地皱了皱眉,拿出手机,划拉了几下,把屏幕举给他看。上面是一封转发的邮件,正是萧颂收到的那封。

“信不信随你的便。”男子收起手机,弯下腰,“他已经走了。有些东西走之前不方便给你。要不是欠他人情,我才不想掺合这档子事。”

萧颂感觉到鞋子碰到什么东西,低头看了一眼,发现脚边多了一个黑色纸袋。他伸手拨开看了看,里面是一个纸盒子,正想拿出来,男子从桌下伸手拦了一下。“回去再打开。”他说。

萧颂直起身,仔细打量着他。“你是他什么人?他去哪儿了?”

男子苦笑着摆摆手。“你别打听我。记住,我今天没来过,你也没见过我。我走了。你等我走远了再走,别想跟着我。”说着站起来,恢复之前倦怠的样子,推开椅子,懒洋洋地往门口走去。

萧颂看着他爬上陡峭的楼梯,消失在黑暗中,犹豫片刻,在桌上放下钱,拿起纸袋,起身去追他。

奔到酒吧门口的时候,萧颂惊讶地发现那人靠着人行道的护栏站着,一脸严肃,似乎在等他。之前那种怪异的感觉再次涌来。萧颂望着他,跨出一步,正想叫他,忽然感觉到后面有人靠上来。他一转身,来不及看清,就被两个人摁着肩膀扑倒在地。后脑的伤口撞上坚硬的水泥地。一阵短暂的眩晕。他费力睁大眼睛,发现两个身穿黑色羽绒服的人死死按着他,嘴里大声嚷嚷着什么,但他完全听不见。

“叫什么?问你叫什么!”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听清了。

“你们什么人?”他立刻清醒过来,挣扎了一下。酒吧门口很快聚集了一群人,有人掏出手机拍照。“快报警。”他喊道。

“我们就是警察。”左边那个高个子从口袋里掏出证件亮了一下,和另一个人一起拽起萧颂。

“叫什么?”高个子警察吼道。

“萧颂。我是财经报社的记者。你们凭什么抓我?”周围的人兴奋地拍照,萧颂发现自己俨然成了被抓现行的小偷。

另一个警察拿起地上的纸袋,往地上倒。那个纸盒子摔了出来,盒盖歪斜,露出厚厚一沓钱。警察掀起盒盖。纸盒里面竟装满了钱,一沓沓,码得整整齐齐,至少有五十万。萧颂不由得目瞪口呆,立刻明白了前因后果。他扭过头,看见刚才那个男子靠着护栏远远望着他,嘴角泛起不易察觉的微笑。

“六十万。”那个警察仔细地数了一遍,开始对着地上的钱拍照。

“是你的东西吧?”高个子警察一边搜萧颂的身,一边说道,“你涉嫌敲诈勒索,跟我们走吧。”

天亮了。羁押室外的停车场没有一辆车,没有一个人。融雪的清晨,吹过停车场的风冰冷刺骨。宣宜坐在墙边的一排塑料凳上,木然望着水泥地上的残雪。

孔嘉跺了跺脚,再次走到旁边,透过门上的小窗往里窥看。里面只能看到一条空荡荡的走廊。她走回来,小心翼翼地坐下,搂了搂宣宜的肩膀,拉起她羽绒服后面的帽子套到她头上。“别着急。应该快出来了。”她轻声说道。

宣宜呆滞地点点头。她什么都无法思考。从凌晨接到报社的电话,她一直处于一种梦游状态。一直隐隐担忧的事终究发生了。只是听到的所有事情都过于荒谬,完全没有真实感。和她想象的种种情形相比,真实发生的事反而更像假的。

里面响起一阵脚步声。宣宜腾地站起来,冲向门口。门砰地向外推开,差点撞上她。陆衡愁眉苦脸地走出来,掩上门。

“萧颂呢?”宣宜转身向里面张望了一下。

陆衡看了孔嘉一眼。孔嘉会意,拉过宣宜,在凳子上坐下。

“陆衡,萧颂呢?”宣宜竭力平静地问道。

“我没见到他。董总编也没见到。他们不让见。不过你别担心,报社的律师见过他了,他还好。”陆衡在旁边坐下来,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为什么还不放人?”宣宜问。

陆衡抿了抿嘴唇。“律师说目前表面证据成立。冯思源提供了一封电子邮件,说萧颂以负面新闻为要挟,勒索六十万。警方查过了,那封信的确是从萧颂的邮箱发出的,IP也是萧颂家。冯思源公司的一个经理做证说萧颂发邮件约他在酒吧见面,谈付款的事。那封邮件也是从萧颂家发出的。警方很快会签发拘留证,律师已经督促警方尽快把人送到看守所了。”

“看守所?”宣宜难以置信。

“你别急。送看守所是为了保护萧颂。关在羁押室,他……他没法休息。”

陆衡像是临时改口。宣宜听出来了。“那看守所呢?他们会不会打他,逼他签字?会不会拿大灯照他,不让他睡觉?他脾气那么硬,肯定会跟他们硬碰。他的伤还没好……”她喃喃自语。

“不会的。你别瞎想。”陆衡说,“这种事萧颂见得多了,他们报社这方面也有培训。他知道怎么应对,会保护自己的。”

“警方是准备起诉了吗?”孔嘉问道。

“目前还没有。报社正在奔走抗诉。董总编说,只要萧颂挺住,不认罪,报社一定会有办法救他。那些邮件可能跟之前萧颂被打晕,笔记本被偷有关。律师也准备从这里入手。”陆衡摇摇头,懊恼地捶了自己一拳,“上次我就应该好好劝他,让他放弃。这些人处心积虑,他根本防不了。发勒索信,骗他见面,现场人赃并获,整个证据链都坐实了。”

“最坏的结果会怎样?”宣宜自言自语般问道。

陆衡没回答,抬头往向远处,忽然霍地站起来,冲向停车场外面。孔嘉愣了愣,立刻追上去。外面响起一阵喧闹声。宣宜转过头。迷蒙的晨光中,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停车场外面的路边。陆衡冲上去,一拳打在他脸上,紧接着扑上去,把他按到地上。她慢慢回过神,起身跟出去。

人行道的融雪积了一摊水。宣宜远远看见陆衡掐着云间的脖子把他摁在水里,单腿抵着他的胸口,一边打他一边冲他怒吼。云间没有还手,血从他的鼻子淌下来,白色羽绒服上血迹斑斑。她如梦初醒,立刻跑过去。

陆衡再次挥起一拳。孔嘉抓住他的手,捶了他几下,把他拽起来。陆衡恨恨地放开云间,吼道:“他要去坐牢了!这下不会妨碍你了。你满意了吧?”

云间撑着地上,费力地爬起来,手一滑,侧身跌到水里。宣宜伸手扶起他,见他脸上、胸前都是血,下意识伸出手,想帮他擦去血,犹豫了一下,又缩回手。云间摇了摇头,轻轻拨开她的手,抹了一把鼻子上的血,转身离开。

“萧颂要是有事,我不会放过你的。”陆衡在后面喊道,“你最好把我也送进去,要不我会把我知道的都抖给媒体。”

云间头也不回,右转走上一条小路。宣宜看到地上断断续续的血迹,不由自主地跟上去。陆衡一见,瞪起眼睛,伸手要去抓宣宜的胳膊,被孔嘉拦了下来。

宣宜远远跟在云间身后,看着他不停抹着脸上的血,越走越慢,步履越来越不稳。走到一段围墙外面,他踉跄了一下,扶着围墙跌坐在地。宣宜再也忍不住,跑过去。云间听到声音,抬起头,冲她笑了笑。血从他的鼻子里涌出来,丝毫没有止住的迹象。宣宜一下哭出声,慌忙解下围巾,按到他的鼻子上。墨绿色的围巾立刻被浸成黑色。

“没事……老毛病,一会儿就好了。”云间仰着脖子咕哝了一声。

宣宜欲言又止,咬了咬嘴唇,看着他。云间避开她的目光,撑着墙壁站起来。“你想骂就骂吧。不用忍着。”他说。

宣宜站起来,低头默然。云间看了她一眼,转身往前走。

“云间。”宣宜叫了一声。

云间停下来,没有回头。

“我不信。”宣宜说,“我不信你会这么做。永远都不信。”

云间按着围巾仰起头,过了一会儿,继续往前走,再没有停顿。

云间额头抵着冰凉的落地窗,用力吸了口烟,喷到玻璃上。玻璃蒙上雾气,又迅速消失。这是一个寒冷晴朗的夜晚。三十九层落地窗外,深冬的天穹宽广深邃,泛着幽蓝色。一台车子驶过楼下那条宽阔的六车道马路。坐在三十九层窗台上的云间完全听不见声音。这么高的地方,甚至听不到鸟的叫声。

“风景不错,哦?”身后响起一个浑厚的声音。

云间转过头。只见冯思源站在办公室中央,上下端详着他,脸上挂着平和的微笑。他忽然有些恍然,冯思源一整天避而不见,看来是故意的。他在窗台上掐灭烟头,站起来。

冯思源抬了抬手,示意他不必着急,走过来。“怎么?是打算去劫狱,还是打算去检举?”他笑道,“前台说你今天去找了我三次。”

“您能不能放过萧颂?”云间直截了当地说。

冯思源抱起胳膊,坐到对面的办公桌上,和云间面对面。“这不是能不能的问题。”他说,“你得说服我,给我理由。”

云间重新坐到窗台上。“合同已经抢过来了,他手里没证据,不会构成实际威胁。”

“那可不一定。只要他一天不罢手,就是巨大的威胁。”

云间皱眉抬起头,发现冯思源正饶有兴味地看着他,像在等他继续说服他。“事情之前就已经完全公开化了,这件事虽然表面证据都有,但在媒体看来,显然是蓄意打击报复。如果真的坐实了,必然会引起媒体的反弹,恐怕会有更多媒体刁难,拿着放大镜找公司的问题。”

“有点道理。不过我打赌,他那些同行,落井下石的绝对比义愤填膺的多。”冯思源微微一笑,慢条斯理地解开袖扣,卷起衬衫袖子,“我的手段你可能不喜欢。不过,你要是知道他们本来准备怎么对付他,就会觉得现在这点事简直微不足道。他们不仅知道他父亲是西安交大的物理学教授,还查到了他母亲在波士顿的地址,更重要的是,他还有个女朋友,也是一个记者。”

他瞥了云间一眼。云间感到胃里一阵翻涌。

“不过我不喜欢这种事,真动手就会没完没了。这个时代,提供了很多便利,也制造了很多麻烦,连暴力的成本也水涨船高了。所以,现代政治都重视实力交锋,同时压抑暴力的使用。减少暴力的程度和频率,不见得带来高效率,却能减少很多不必要的损耗。又没有生死不共戴天之仇,何必相互拼命,犯不着。”

冯思源拿起桌上的半包烟,点了一根,起身打开窗户,朝窗外喷了口烟。烟雾飘散,沿着这座大厦的玻璃外墙上升。他在云间旁边坐下来,望向远处的天穹。

“记者真是一个高风险职业,尤其是一个正直的调查记者。树敌太多,积累的都是负资源。无论本人人品多么无懈可击,行事多么光明磊落,都经不起这么多虎视眈眈的眼睛。何况,越是清白的人,越是经不起抹黑。”

他狠狠吸了口烟,缓缓吐出。“像他这样的记者容易有种错觉。以为自己高高在上,挟正义之剑,俯视一切。殊不知,在舆论这片竞技场上,记者不过是棋子。如果这里有一条弱肉强食的食物链,那记者和媒体就是最底层的那一环。资本和权力才是食肉者。你有多少资本或者权力,决定了你在食物链中的位置,也决定了你有多少能力保护自己和自己所爱的人。要是看不清楚,就会产生错觉。你以为生活很安全,却能轻而易举被夺走,毫无反抗能力。就像萧颂。”

他把即将燃尽的香烟举到眼前,仔细观察燃烧的火点,然后扔到窗外。香烟化作一片火光,从窗外掠过,迅速消失。他转头看着云间。“我放过他,他未必愿意放过我。”

云间摇摇头。“这件事已经给他致命打击了。对一个财经记者而言,声誉比什么都重要。人赃并获的照片发在头条,再怎么样都洗不干净了。他说什么,别人都会先存三分怀疑。舆论的注意力已经转移了。媒体会认为是打击报复,公众则未必。”

冯思源点点头。“他们喜欢故事。这么说,放了他,倒反而可以制造一个逻辑合理的阴谋论?”他面露微笑,接着微微皱眉,“不过,他们总编董立言可没打算放过我。今天我主动约他商量了,还是不想把事情闹大。早点放了萧颂,对双方都好。我的条件是他们刊登声明,承认报道事实有误,后续做正面报道。他没同意。”

云间感到讶异,没想到冯思源会堂而皇之找董立言谈条件。

冯思源抬手看了眼手表。“我等了一整天,他也没给我打电话。不过,算了。”说着叹了口气,站起来,“明天会有人作证那袋钱是别人硬塞给萧颂的。警方会因为证据不足放了他。”

他顿了顿,转头看着云间。“不过,我有我的规矩。一些不能改变的规则。你得知道自己应该知道的,做自己应该做的。这听起来很冷酷,但是很管用。各自严格遵守契约,才能换来相互尊重,才有自由。”

云间点头。

“陆衡的事尽快吧。”冯思源说着大步走出去。

云间坐在车里,双手搁在方向盘上。

外面是一条僻静的小路,不时有戴头盔的男孩踏着滑板经过。雪已经完全消融,路中央的水洼映出冬日灰蒙蒙的天空。马路对面,两扇灰色铁门紧闭着,铁门内可以看到一栋灰色矮楼的天台和绿色铁丝网。

一台黑色越野车从前面路口驶来,停在对面的人行道旁。三扇车门打开。宣宜从外侧车门下车。今天她穿着他熟悉的那件黑色毛呢外套。陆衡关上驾驶座车门,走到铁门旁的岗亭前探头询问了一下,又走回车子旁,向宣宜和孔嘉解释什么。宣宜心不在焉地听着,翘首望着紧闭的铁门。过了一会儿,铁门打开一条缝。一个满脸胡茬的人走出来,站在门口。宣宜迟疑地迈出一步,停了下来,忽然朝他飞奔过去。

云间下意识转开视线,靠着椅背仰起头,过了片刻,又转回去。透过副驾驶座的车窗,他看见陆衡和孔嘉手牵手站在车旁,不远处,萧颂紧紧拥抱着宣宜。清晨透明的阳光包围着他们。这一刻,云间暂时忘了自己失去的一切:宣宜,朋友,自己。

黑色越野车向后倒车,左转原路返回。云间看着车子消失在前面路口,发动引擎,掉头朝相反方向驶去。

萧颂拿着杂志闯进办公室的时候,董立言正在打电话。听到动静,他抬头瞥了一眼,伸出食指朝他点了点,然后背过身去,把电话听筒贴在耳边,一言不发地听着。许久,他默默挂了电话,转过身。

“为什么发这个声明?”萧颂举起手里的杂志,“这不是自掌耳光吗?”

董立言牵动嘴角苦笑了一下。“不仅得发,上面每一个字都是人家亲自审过的。”

“所以我才能被放出来?要是这样,我宁愿被关着。反正我没做过,死也不会认。”

“是,你有骨气。”董立言语带讽刺,“那你回看守所继续待着。看他们准备给你安个什么罪名。人家明里暗里的剧本早就准备好了。别说你已经掉陷阱里了,就算平白无故被抓进去,把你按在地上慢慢查,还怕查不出问题来。再从人格上彻底做烂你,你这辈子就别想翻身了。”

萧颂没说话,紧握着杂志站着。董立言抬了抬手,示意他别激动。萧颂放下杂志,拉过转椅坐下来。

“在里面没吃什么苦头吧?”董立言打量了他一下,“本来我的原则是绝不让人在里面过夜。”

“没事。一点拳脚而已。”萧颂说,“他们让我写口供,我就先写谁踹了我一脚,不让写,我就不接着往下写。他们要口供,只好不打人。”

董立言不由得笑起来,转身从旁边的饮水机接了杯水,慢慢喝了一口。

“这是他们跟您谈的条件?”萧颂指了指桌上的杂志。

董立言摇头。“之前冯思源倒是拿你威胁我了。不过,我没答应。”

“那为什么?”

董立言抬手指了指电话。“有人打电话来了,我只有听训示的份儿。他们能主动放了你,按理说我也该领情。”

“顺水人情。反正他们目的已经达到了。”萧颂愤然说道。

“何止。明里是你被陷害了,证据确凿,暗里是警告所有媒体,别去惹他们,也惹不起。被抓的人,谁也救不了,除非他们要放人。”董立言神情黯淡,“报道刚发出的时候,他们就派人上门沟通了。主动解释,言辞恳切,原来是先礼后兵。我们不听话,不要钱,他们就拿钱找人,让我们听话。到头来也没什么区别。这件事到此为止。明天开始,你调去网络中心当编辑。”

“为什么?”萧颂惊讶。

“有人对你不放心。”董立言说,“我也不放心。你要是继续调查,下次可不是关几天这么简单。”

萧颂心知争辩无意义,不再开口。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私底下查,谁也管不着你,是吧?”董立言靠到椅背上,叹了口气,“报社就像一艘船,还是浑身窟窿的破船,外面风高浪急的,大家要想待在上面,就得小心谨慎,一边捕鱼撒网,一边往外舀水。振臂高呼当英雄多痛快,谁不会?你折腾几下就能把这破船弄沉了。然后呢?大家一起喂鱼去?”

董立言见萧颂低着头一声不吭,语气缓和下来。“妥协是免不了的。真相这种东西可以被无限扭曲。新闻从来没什么理想主义。你想当英雄,就会发现自己的卑微。你越是光明磊落,就越容易被诬陷。你以为是非曲直自有公论,就会发现那些冠冕的论调背后都充斥着利益。但这就是现实。不可能出淤泥而不染、高高在上,只能把自己扎根到泥里去,脚踏实地。然后你就没有理所当然的幻想,知道边界在哪里。自由,就是知道自己的笼子有多大。”

萧颂拿起那本杂志,推开椅子,起身离开。

“收拾一下,明天就去网络中心那边吧。”董立言在后面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