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虽然杨恩泽还是讲话不多,但是已经开始配合医生吃药,作息,有警察来询问的时候,也回答得波澜不惊,加上雨默的电话录音为证,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了姚青森,几天来雨默一直神经紧张的守在病房里,生怕一个不留意,她身边的人又会遭遇不测。
好在几天中都是风平浪静,又过了几日,沈避安带来了新消息,姚家不知从哪拿出了一纸精神鉴定证书,证明姚青森在伤害杨恩泽时神智并不清楚,因此无罪释放。
雨默哭笑不得,拉了沈避安就想去理论,一路扯到医院门口,才被沈避安整个拖住,雨默想到此时正在忍着疼痛,拼命做复健的杨恩泽,心里一阵酸楚,“你别来拦我,这对恩泽实在是太不公平。”
“我也知道。”沈避安抓住雨默日渐单薄的双肩,语气凝重,“但你要相信我,我一定是尽力帮助了他才得到现在结果的,姚青森不比李俊,他什么背景你心里比谁都清楚,就算你找到姚户头上,他也只会保全自己的儿子。”
“我当然清楚。”雨默倔强的仰起头,“但是自古以来,杀人偿命,犯法服罪,难道人还比公道大!”
“不管你去几次结果都是一样的。”沈避安摇摇头,“我能理解你不甘心,可是,姚青森的精神鉴定,是我做的。”
雨默一愣,猛的甩开沈避安,退后一步,不可思议的问,“为什么?你为什么要做这么做?”
沈避安的手在空中空荡荡的抓了一抓,然后无力的垂在身旁,这个丫头,平日一向冷静,只是从来都是一遇到与杨恩泽有关的事,便自乱了阵脚,他默默的想。
“不管你信还是不信,我只能说,以姚青森现在精神状态才讲,他的确已经患上了严重的被迫害恐惧症,这个结果,无论是由我来鉴定,还是以后由别人来鉴定都是一样的。”
雨默的眼圈瞬间红了,眼泪慢慢凝在眼底,雨默咬住下唇,拼命止住眼泪,说,“你还断定我有心理问题呢,或者你给我鉴定一下吧,如果现在我还存在问题,是不是我伤人也可以不负任何责任。”
沈避安无言的摇摇头,他低头看了看电话,之后将电话递给雨默,说,“恩泽打来的。”
雨默迟疑一下,连忙接过来。杨恩泽说,“雨默,今天的复健完成了,你在哪?”
雨默使劲擦干泪水,说,“我有事想要出去一下。”
杨恩泽并不吃惊,他沉稳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可我希望你回来。”
雨默还是回到了杨恩泽身边,杨恩泽见到雨默,淡淡的微笑了一下,伸过手将雨默的圈在手臂中,“你不要做任何傻事,就像我接受现在我的结果一样,我希望你也能接受生命中的所有结果,无论是好的,或是不好的。”
雨默张张嘴,最后终是沉默的点点头。
错或对,真与假,公正与虚伪,怨恨或原谅,或许杨恩泽是在告诉她,如今他只希望她能在他身边。
雨默这样想着,心里的委屈便少了一半,握住杨恩泽的手,将头靠在他失了手臂的肩头,目光避过他被平整切掉的双腿,说,“我没有任何傻事要做,现在是,以后也会是,不过明天,我真的有事需要出去一下。”
“什么事?”杨恩泽低头看着雨默清亮的眼睛。
雨默对上他的目光,微微一笑,“我母亲,她杀人入狱,原是被判了终身监禁,我想起她的事后,找到当年的审判官,还原了自己的记忆,母亲改判了过失杀人,我想去看看她。”
杨恩泽温柔的点点头,“去吧。”
“恩泽。”雨默带着询问的表情望着她,“我想……”
“我知道。”恩泽抚了抚雨默的头,说,“我已经打电话给了保妈,等你母亲出狱后,你可以先把她接到我们原来的住所,等我好了之后,我们一起回去。”
雨默的眼睛再次凝结起泪光,“为什么你知道我的想法。”
“因为我知道你盼望什么,因为你的盼望,也是我多年来的愿望。”
雨默从来都没有想过,有一天她会踏入被叫做监狱的地方,就好似她从来也没有想过,这一世,她还会见到自己的至亲一样。
模模糊糊中,她已经不能回忆起母亲的模样,记得的,只是一圈毛茸茸的轮廓,还有并不温柔的声音,她想她的童年一定是不快乐的,因为不快乐的,所以记忆中也没有丝毫温暖的刻印。
可无论如何,即将见到母亲,雨默的心里也是忐忑的。这种担忧就好似年少时她被母亲留在孤儿院门口时一样,害怕这个人再也不回到自己身边,也怕这个人冰凉而冷漠的双眼,一瞬间,雨默好似回到了幼时,她跟着狱警小心翼翼的走着,每走一步,空旷的走廊里就发出带着回声的击打声,彭彭,与雨默剧烈的心跳渐渐融合,形成一致的节拍。
她不断为自己打着气,最坏,无非也就是母亲不愿相认,她已独身了20余年,本该早已对此再无期盼。希望是一把双刃剑,你有多么渴望它,就有多少畏惧它。
“到了。”狱警面无表情的停在一扇铁门前,拉开银灰色的把手,雨默睁大眼睛,向里望到一个缩在一起的背影。
雨默深吸了一口气,轻手轻脚的走进室内,铁门随之被紧紧拉上,雨默的心疯狂的跳动着,那个一动不动的背影就在眼前,她默默的坐在座椅上,好像并没有听到有人到来的声音。
雨默只能看见她消瘦的两肩与半白的头发,她静静的站在原地,直到母亲慢慢转过头,才敢挪动双脚。
“你叫,何雨默。”母亲深深望了眼雨默,“时间有限,我腿脚不好,你过来坐吧。”
雨默点点头,走到母亲面前坐下,两人面对着面,雨默才看清母亲的容貌,圆圆的杏眼,小巧的嘴巴,只是面目沧桑,衰老得已如耄耋老者。
雨默心里酸涩不已,她快速低下头,抹去了眼角的一滴眼泪。
“果然像。”母亲却先说了话,“雨默,你果然很像我,长大后的模样也与我年轻时十分相像。”
雨默点点头,“您这是认了我吗?”
“为什么不认?”母亲平静的望着雨默,“我做梦都在想,我还不能死,如果我死了,我就不能像这样坐在你的面前了。”
雨默抬起头,眼泪已经洒满了脸庞。
“你哭什么。你不要哭。你有什么怨恨,我承认我犯的错,承认我抛弃了你,承认我伤害了你,你想发脾气,今天就都发给我吧。”
雨默心里五味俱全,她讲不出话,只是一边流泪一边摇头。
一个女子,何尝不想所嫁之人能够给予自己幸福,母亲无非也是可怜,时常承受暴力,又无处发泄,虽铸了大错,却无法让人生恨。
看见雨默的模样,母亲侧了侧头,将她的面容避在自己的视线范围之外,问,“你不怨恨我?”
“不怨恨。”
“为什么?我本已经做好准备,当年我杀了你父亲,又把你抛弃在孤儿院门外,全当没有你这个孩子,你为什么不怨恨我?听说你还替我重新翻了案。你不是来怨恨我,你是来做什么?讽刺我?”
雨默哀伤的望着眼前的女人,她的语气绝望而无力,全身一直紧紧缩在一起,每说一句话,双手便互相缠绕扭曲,这动作与表情,雨默实在再熟悉不过。
多么像自己儿时受到伤害后,委屈又惊恐的模样。
雨默平稳了气息,慢慢的说,“我只是,想念您。”
母亲睁大眼睛,整个人僵在原地,不可思议的望着雨默。
“您没有听错,我想念您,您不在的这些年,我发生了好多事情,有好多我觉得似乎一生都跨越不过去的事情,可是现在,我觉得已经没有任何事能阻挡在我的面前。我不来看您,并非是我怨恨您,而是因为,您离开我后,我生了场病,一病醒来,我便已经失去了所有记忆。医生说我是创伤后心理障碍,那年我还年少,我并不知道如何反映与接受发生在我身上的事,因此,身体机能让我选择了失忆,如果我能更早一些想起来,我想我会更早一些来到您的面前。”
“是吗,是这样啊,你病了,所以你不记得了,是这样的,原来是这样的。”母亲死灰一样的双眼慢慢蔓延上一丝丝亮光,再次轻声问,“你真的,真的,不恨我?”
雨默沉默一下,实话说,”我曾经,的确恨过您,在孤儿院时,每当受到了委屈,我都会想,为什么我会在这里,为什么偏偏是我。可后来我渐渐明白,每个人的选择,都一定有他的理由,你不了解那其中的苦或乐,便不要轻易去怨恨。就是靠着这样的想法,现在我知道了一切,坐在了您面前。因此,我真的,真的,丝毫不恨您。”
母亲颤抖的伸出手,轻而小心的覆盖在了雨默的手指上,试探性的问,“你不恨我,那你,你能,能叫我一声,妈妈吗?”
雨默反手握住母亲的手,她已不再紧张,她想,原来她与母亲是一样的,都以为自己不会被接受,都以为自己犯下了滔天大错,都在长久的时间里,怨怪着自己,想念着对方,雨默将眼泪含在眼中,微笑着唤了一句,“妈妈。”
“哎。”
“哎。”
“女儿。”
母亲说着,低下头,掩面痛哭。
“妈,我,我和我的爱人说好了,我们都会等着您出狱,然后接您一起生活,以后的生活都会好的,所以,您不要哭了,我还有好多的故事要和您说,你也要与我说一说,您的故事。”
希望,是一把双刃剑。可是当你亲眼看到原本已经放弃希望的人,目光骤然明亮起来的那一瞬间,你会明白,即使脚下多么疼痛,即使生活得多么卑微,人们也都不愿意摒弃希望的原因。就是那么一点点的光亮,便能指引着我们,不断的,不断的,向前探索,未来,一切,即使生命并未温柔相待,即使一切都尚未变得美好。
半年之后,又一年年尾,雨默一觉醒来,看到窗外下起了点点白雪,屋外,婴儿的嬉笑声已经若隐若现的传了出来,随之越来越大的,是逗弄小孩的声音,与有力的敲门声。
雨默蓬头垢面的下床,不耐烦的打开房门,果然是沈避安。
“我还在睡觉,你们怎么来那么早?”雨默困意还在,说罢后马上又想关门,从门旁忽然又伸出一双白手,稳稳的抓住了雨默想要收回的手,任静池探出半个脑袋,说,“何雨默,你现在已经懒得不像样了,你看你胖得双下巴都出来了,以后你想让我家沈佳人有一个胖干妈吗?”
雨默皱皱眉头,“你们夫妻二人就知道合起来欺负我,现在又把我干女儿拉进一个阵营了是不是,她还小,不一定以后向着谁呢。”
“说的什么话,孙阿姨,您也评评理,您没回家前,雨默可不是这样的人来着。”
雨默的母亲孙晴笑意盈盈的拍拍雨默的头,“你快起来吧,你看大家都来了。”
雨默向屋外看去,保妈,徐爸,徐妈,可不都是在么。这一个新年,看来是注定会热闹了。
任静池四下看了看,问雨默,“恩泽呢?”
“复健。”雨默说,“这几****都住在医院,一会我就去接他回来。”
“他也真辛苦。”任静池叹息道,“听说那复健很疼,而且恩泽这情况,怕是要忍受常人的几倍痛苦。”
雨默点点头,“不过,他的状态还不错,也一直在坚持,这就已经是最好的生活了。”
零星小雪,随着冬风轻轻的在空中摇曳着,雨默迎着雪花走着,似乎置身于雪花的舞会之中,今日的天空晴朗,偶有乌云,微风不断,却不强烈,是一个极适合出游的好天气,年关将近,街上行人渐少,离去的人儿们的脸上都带着一丝对家的殷切与想念,每一年的这个风景,都让人万分唏嘘。
雨默缓缓的走在街道上,走上十字路,左转,再右转,一个坐着轮椅的身影正巧刚从医院门里艰难的绕到门外。
雨默静静的注视着杨恩泽挥动着一只手臂努力向前的模样,这半年来,他消瘦了许多,过去那个高大而健壮的男子已经今非昔比,可是他仍旧努力着,从不管吃什么都会吐,到努力接受食物,从什么都拿不起来,到已经能够一个人走出大门,从沉默的,不愿讲话,到会对着雨默开玩笑,会在看到有趣的故事时哈哈大笑,从时不时自暴自弃,到不再抱怨,心态渐渐乐观。
护士们都说,是她的陪伴让杨恩泽一点点重拾了生机,可是雨默却觉得,她和杨恩泽,其实或许谁也没有拯救谁,他们,只是在生活面前,选择了接受成长的痛与爱的暖。
雨默一歩一歩的向杨恩泽走去,杨恩泽也一下一下的将自己带向雨默,雨默蹲下来,替杨恩泽擦了擦他未曾注意的头上的雪花,说,“你看,就算是以后你装了假肢,能自己行动了,你也还是需要我的吧。”
杨恩泽笑起来,“可是我并不是因为需要你才在你身边。”
雨默微笑,“当然。”
路还漫长,所幸,他们总有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