岸上躺着被我和建军捉来的野鸭越来越多,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像是很不满似的,朝着我们不停的嘎嘎乱叫着,一边叫还一边拿眼睛斜视着我们,小眼睛圆圆地瞪着,闪现出惊恐万状的目光。建军则全然不管这些,从腰间拔出一把明晃晃的匕首,朝着那只叫地最欢的鸭子走过去,一把揪起它的脖子,手中的匕首一挥,野鸭那只棕黄色的脑袋就被削了下来,两只小眼睛还鼓鼓地亮着光。几个女孩子大叫了一声。建军把野鸭的脑袋捡起来,狠狠地扔进水里,然后,用舌头舔了舔刀刃上的血,冷冷地看着我,吓得几个女孩子紧紧地相互依偎在一起,并且瞪大了眼睛,以此表示对他的这种残忍的手段不满。
建军冷笑了一下,将手中的匕首向我扬了扬,然后手一挥,刀向我飞了过来。
大家立刻给吓得愣住了。
说句实话,我也愣住了,这个小子手可真黑呀,连我都想杀呀。
但是,最后那把刀没有插在我身上,而贴着我的脚趾缝,一下子插进了我脚下的泥土里。
张国庆和小磊立刻跳了起来,不停地鼓掌,哈哈大笑着说,好刀法,果然是好刀法,他们竟然还学着电影中的台词,叫道,小军飞刀,例无虚发,飞刀一出,小三吓住。
建国却没有动,他仿佛已经看出了我们两个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可是,我也已经被这种挑衅的场面给激怒了,而建军的脸上也不再表现为烦恼和苦闷的模样,在我的眼中,他已经彻底地变成了一种令人极端可恶,充满杀机的动物。
他铁青着脸,眼睛中闪动着挑衅的目光,一步一步地向我走来。
他用手指着插在我脚下的匕首,瞪着眼睛,头上粗硬的头发灌木丛似的支棱着,太阳穴上突暴起清晰的青筋,大叫道,有种你也给我剁一只看看。
岸上所有原本正在嬉戏的声音立刻停止了,他们把目光都落在我的身上,看我将做出什么反映。我觉得,每个人的目光一下子都集中到我一个人的身上了。在最初的一刹那间,我还有点儿惊魂未定,惟恐真的闹出什么乱子来,梅兰正在看着我,冲我不停地摆手,目光里充满了恐惧和不安。我的心突然软了下来。看了建军一眼,便转身走到河边,坐在石头上捧了水来洗粘在腿上的泥巴,其实,我并不是真的那么爱讲卫生,只是不想让梅兰担心,而要故意地躲开建军而已。
建军以为我退缩了,便指着我大吼道,我就知道你是个孬种,世界上所有娘娘腔的男人都是孬种。
听到这话,张国庆和小磊全都哈哈大笑起来。
我知道,他所说的娘娘腔指我,这让我异常气愤,不过,他那气势汹汹的样子却又让我有点儿害怕。我想用用一句可以揭露他长相的形容词来揭露他的短处让他闭嘴,可是,想了很久也没有想出什么恶毒的词,只好继续不吭声,假装去洗腿上的泥巴。我的这种不以反击,保持沉默的架势反而更加激怒了他。
他用手指着我,嘴唇不停地抽动着,就像是在默默念叨着一段什么神秘的咒语似的。这种情形大概相持了一分钟,他才慢慢地缓过气来,指着我开始破口大骂,****的驴球蛋,我就知道你没种,今天我就是要放了你的血。他的嗓子因为太过于激动而变得异常尖利,就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给勒到了脖子一样。他一边大骂,一边向我狠狠地扑过来,两只手掐住我的脖子,然后,毫不费力地一抡,我的脚就离开了地面,原地转了一圈。最后也不知道到底转了多少圈,反正我的头已经完全懵了,满眼星光,像是只鸭子一样,被他狠狠地扔到了地上。我没有料到他竟然会用手掐我的脖子,而当我的脖子被他掐住的时候,我又没有想到竟然没有人过来劝解。
几个女孩子已经被吓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而张国庆和小磊那两个畜生一心只想着看笑话,而建国则不知道过来帮谁,所以索性谁也不帮。这使得我狼狈不堪,蹲在地上用手揉着脖子,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还不停地咳嗽着。刚才被揪起来在半空旋转使我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智。
梅兰走过来,含着泪摸着我那被建军勒得通红的脖子,想安慰我一下,我用力地推开了她,把出仍然插在地上的那把匕首,朝着仍然一脸狰狞的建军狠狠地一掷,匕首嗖的一下,像只飞刀一样朝着他飞了过去。
其他的人立刻惊叫了一声。
建军略一躲闪,匕首立刻插在了他身后那棵已经风干的老树上,嘭的一下,不停地晃动着刀身。
建军的脸上开始闪现出一丝莫名的惶恐。
这一刀虽然没有插中他,却鼓起了我的勇气。
我三步并做两步,冲过去拔掉匕首还想去插他。
建军显然没有想到我会发疯似的拿刀插他,就在我跑过去拔刀的时候,他惊愕地愣在那里,竟然忘记了躲避,仿佛是诚心等着我去插他一样。
我从树身上拔出刀,冲着他插过去,而他则一把抓住我的手腕,然后愣了一下,仿佛是在迟疑着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似的。
我趁势抬起脚,狠狠地踢在他的小肚子上,疼得他立刻哎哟一声弯下腰,随即抬起头,瞪着我,眼睛里再次闪现出狰狞和暴躁,宛如一只被完全激怒的野猪。
这个时候,张国庆和小磊才算是完全清醒,知道大势不妙,便赶紧跑过来,一个抱住建军,一个抱住我,向相反的方向拉,一边拉一边劝,行啦,行啦,你抡了他一下,他踢了你一脚,大家算是扯平了,玩两下就行了,你们还当真呀,咱们可都是哥们儿呀。
建军指着我说,我没有你这样的哥们儿。
我啐了他一口,说,我跟你没完。
建国把一只手背在身后,一只手指着我们俩,大声呵斥道,你瞧你们俩可真有本事呀,自己哥们儿动起了刀子。
建军怒气冲冲地瞪了他哥哥一眼,又用冒火的眼睛狠狠地瞪着我,然后挣脱了小磊的束缚,跑到我面前,用力一捏我的手腕,夺过匕首,噌地一下,掷到半空。
那只匕首便划了一个很大的弧线,像条银白色的鱼一样,飞到了平静的水面,荡起一层又一层的涟漪。
周围的人全都松了一口气。
张国庆笑嘻嘻地对几个女孩子说,没事啦,没事啦,天太晚了,咱们也该回去了。
说完自顾走了,其他人也跟着走了。
梅兰走过来,扶着我,摸着我脖子上那些被建军勒得脱皮的地方,轻声问怎么样?痛不痛?眼睛里绽放着美丽的光彩,异常柔和。
我低下头,任由她抚摸。
当她颤抖的手指像是一阵清风似的掠过我的脖子的时候,我觉得全世界的温柔都在这里面了,刚才所有的委屈和疼痛全都烟消云散。
看到这些,建军狠狠地一跺脚,仿佛是已经把脚下的那块地当成了我的脸,要把我的小白脸踩得稀巴烂才甘心,然后,唉乃一声,消失在漫天的夕阳当中。
建国看看我,看看建军消失的身影,又看看我,也忍不住发出了一声沉重的叹息。
在那个夏天即将结束的时候,我们的父亲又要出发了。
这次,他们承包的这项工程非常浩大,这一去可能要到春节的时候才能回来。
我的父亲一到这个时候,总会显得异常地兴奋,他总会用他在越南战场上的那副老口气对我说,儿子,又一场战斗打响了。
我知道此刻他又把我当成了我那个英勇的哥哥。
在家里经过两三个月的休整,他已经变得白白胖胖,身上还多了一种莫名的幽默感。
他已经可以把一种最为沉重的责任感变成了最为轻松的离别。
在他出发的当天,我更加崇拜他了,因为他从来就没有感觉到生命的悲剧感和幻灭感。
当车队好浩浩荡荡地在村口消失的时候,我的内心开始了一种失落的感觉。
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
张国庆向往常一样,凑到我的面前,笑嘻嘻地说,三儿,你看,我们再次获得了解放,是不是应该再去庆贺一下?
我大声地对着他喊了起来,说道,去你大爷的,你这****的一点儿都不懂得我们的感情,不明白我的内心。
时间就像是一只秃鹰那样,在天空里盘旋了一会儿,又开始缓缓地在暮色中消失。
在那个夏天,我从岁月的河流里轻轻地探出脑袋,看见了那个时候我面带哀伤,胸中的感情像是河流一样汹涌不止。
我想,我的故事终于要结束了,尽管这不是一个很好的结局。
在那年夏天快要结束的时候,张国庆的父亲死了。
他是在某个城市的郊区,为了抢救三个在铁路边上玩耍的孩子而死的。虽然他已经尽了力,可是最后还是有一个孩子没有逃脱厄运,他自己也被沉重的铁轮撵在了铁轨上,获得了永生。
直到今天,我才真正明白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生存下来是多么的艰难,以及人生的意义是什么。
无论死后多么轰轰烈烈,可是,我却知道,张国庆永远地失去的他的老父亲。
当他的尸体抬回来的时候,我看见张国庆看着血肉模糊的父亲,脸上的泪水像是村外的那条小河一样,哗哗地流个不停。
我抱住他,说,别哭,国庆,别哭,别哭呀。
可是,劝着劝着,我自己也哭了起来,大颗大颗的泪水掉在了干燥的黄土上,发出扑哒扑哒的声音。
担架上的白布下面盖着张国庆他父亲的尸体。
他的父亲虽然已经血肉模糊,可是,脸上却凝固着一种奇特的笑容,这笑容至今仍深深地印在我的记忆中,永不磨灭。
张国庆的母亲跪在尸体面前号啕大哭。
大家沉默着,抬着担架,慢慢地,慢慢地走回村里。
我和张国庆呆呆地站在村口的漫天夕阳之中。
我说,你别哭,你别哭。
他说,我不哭,我不哭。
可是,泪水却哗哗地流着,怎么也擦不完。
暑假的结束之后,我们点火焚烧了那座破庙。
我们静静地站在远处的草地上,几个人站成一排,像是雕塑一样,看着那些美丽的火焰在乌黑的天空中票动,内心流动着一些复杂的液体。
在远处的芦苇丛中,有无数的水鸟被惊起,飞快地蹿入空中划着长长的哨鸣。
我们一动不动地看着那座被我们当作乐园的破庙燃起的火眼染红了天幕,就像是在端详着我们那些已经消失的欢乐。
我们谁也没有说话,谁也没有动,直到那些红色的火焰慢慢地变成深蓝色,然后渐渐地暗灭下来。
我们彼此看了一眼这堆灰烬,然后像是一群孤独的金枪鱼那样,向茫茫的夜色中消散。
在之后的日子里,我升入初三,开始进入紧张的中考备战阶段,张国庆因为父亲舍己为人的精神而大受省里市里嘉奖,已经到那个市去开始了新的生活,据说被安排了一份收入不菲的工作。
自从那天我和建军打了那一架之后,我们就再也没有见过面,他已经永远地离开了我们的村子,到一个更广阔的天地去闯荡了。
时隔多日,消息传来说,他在外地已经因为盗窃罪被关押了,至今没有见过他的面。
在那个青春期的夏天,残留在我记忆中的最后一件事情就是,我们去火车站为张国庆送行。
张国庆的父亲因为抢救在铁轨上玩耍的孩子而英勇牺牲之后,在社会上引起了极大的轰动,大家争相传诵英雄的事迹。那个城市的领导为了向英雄致敬,特为为张国庆安排了一所重点高中学习。可张国庆是死活不干,非说那所全国有名的高总是牲口圈,人怎么能进牲口圈呢?领导们后来才知道他的个性,他是根本就不想在呆在学校,便为他安排了一份不错的工作,张国庆这才勉为其难地答应。
当我们开始了初三生活,开始全心投入其中准备中考的时候,张国庆便要起身前往那个他英雄的父亲牺牲的城市开始新的生活。
作为兄弟,我想我们所能够做的就是把他送上火车,作为最后的道别。
那天,很多人都去了。
我,建国,小磊,梅兰,温米嘉,卓玉贞,以及班上曾经和张国庆要好的一些同学。
自从张国庆的父亲牺牲之后,我们知道他的心里一直都很难过,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所以一路上大家全都闷闷的,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玩笑,大家只是默默地走着。
最后,还是张国庆忍不住了。
他很快又恢复了往日的那副没心没肺,嬉皮笑脸的样子,笑嘻嘻地说,嗨,你们这是怎么了,怎么全都哭丧着脸呀,哥们儿这是去工作,又不是去渣滓洞,即使去渣滓洞你们也不能这么给哥们儿丢份儿吧。笑,他妈全都给我笑,谁笑的最好看,大爷我重重有赏,烟土二两,大洋十块,小妞儿温米嘉一个。
一听这话,温米嘉立刻不干了。
她在张国庆身上狠狠地拍了一下,大声叫道,你这个死流氓,又在欺负我了,看我不撕烂你的狗嘴。
建国说,唉,还真让你给说对了,他这就叫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我觉得吧,所有人当中我笑得最好看,温米嘉,你今天可得归我了。
这么一折腾,气氛立刻活跃起来。
大家你追我逐,好不热闹。
自从张国庆的父亲死了之后,这是我们第一次在一起开玩笑打闹。
或许是感情被冰冻得太久了,这么一来,大家内心深处那些原本被压抑起来的活跃因子就像是干柴一样,只要一见到一丁点儿火星,就立刻被燃烧起来。
我们说呀,笑呀,打呀,闹呀,终于从张国庆父亲之死的阴影当中走了出来。
十几个人相互勾肩搭背并排走在马路中央,一字排开横着前行,一边嘻嘻哈哈地笑个不停,一边高唱着《国际歌》: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要为真理而斗争。旧世界打个落花流水,奴隶们起来起来。不要说我们一事所有,我们要做天下的主人。这是最后的斗争,团结起来到明天,英特那雄纳尔就一定要实现。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歌声激扬澎湃,响彻云霄,我们就像是五四时期那些英勇无畏的学生,举着打倒帝国主义的横幅,高唱着国际歌,勇往直前。
我们这支奇怪的队伍立刻引起路人的注意,旁边围了不少看热闹的行人,甚至有人冲着我们喀嚓喀嚓不停地拍照,指指点点。
而在我们的身后,则跟着一大排长长的车队,为我们保驾护航。
不是我们的魅力大,而是我们的队伍挡住了他们前进的道路,他们正冲着我们发威呢?
他们之中有人在不停地按着喇叭,滴滴地响个不停,表示不满,有的则摇下玻璃窗户,伸出大半个脑袋骂骂咧咧,有的则把油门放到最大,嘟嘟地冒着烟,一副就要冲过来的架势。
可我们依然我行我素,充耳不闻,彼此紧紧地拥在一起,高唱国际歌,勇往直前。
丫挺的不是牛逼烘烘吗,丫挺的不是四个轮子跑得快吗,丫挺的就跟我们屁股后面****吧。
马路上的车越堵越多,人越拥越挤,交警的小车划着长长的警笛气势汹汹地开了过来,我们见势不妙,撒开脚丫子,立刻消失在火车站广场上拥挤的人群当中。
张国庆属于坐井观天一类的人物,就以为我们那村子就是全世界了,现在一看见广场上这么多人,立刻兴奋起来。
他把那个从家里带来还没有来得及吃的西瓜塞到上衣里面,鼓囔囔的,一脸坏笑的专门向人多的地方蹭。一边蹭他还一边大声地念叨,各位大叔大婶,大姨大奶舅舅姥姥兄弟姐妹们,孕妇来了,快点儿给让个道吧,都已经八个月了,行动多多不便,经不起折腾呀,给让个道吧,快要生了,哎哟,哎哟。
人们像是躲避瘟疫一样飞快地躲开了。
你说他多恶心呀,自己明明是个大小伙子,却非说自己是有八个月身孕的孕妇,不是个流氓是什么?
大家纷纷这么嘀咕。
后来连我都看不下去了,走过去,一把拍到他后背上,拍了他一个冷不防,哎哟一声,双手一松,藏在衣服里面的西瓜可就掉下来了,啪的一下,摔成好几瓣。张国庆大叫一声,哈哈大笑着说,不好了,不好了,流产了。
卓玉贞也生气了,二话不说,走过来一把就揪住了他的耳朵,说,真不要脸,一个大老爷们儿,装什么不好,非要装女人,还装一个怀孕的女人,害不害臊呀?
张国庆一脸坏笑地说,这个你就有所不知了,你看看,火车站里那么多的人,别说坐,就是连站的地方都没有了,大家普遍都比较同情弱者,一看我挺着个大肚子挺不容易的,心一软,可能就给让个座,售票员心在一软,说不定哥们儿连火车票都给省了。
我说,你可悠着点儿,别没把火车票给省了,倒让人当成流氓给抓了,让你是欲哭无泪,欲笑无门。
张国庆把嘴巴一撇,浑身的流氓劲儿又上来了,大爷我高兴,大爷我乐意,大爷我不仅要装孕妇,大爷我还要装老太太呢。
说到这里,他便把背包塞到背后,共着腰,嘴巴一绷,满嘴漏风,颤声颤气地说,老妇人我今年八十七,家中无人又无地,已经三天揭不开锅了,饿得我是前后脊梁贴前肚皮,没由来只好到处乞讨,各位大爷大婶大妈大姨大兄弟小媳妇儿,赏口饭吃吧,我饿呀。
他惟妙惟肖学得还挺像。
卓玉贞说,三儿,你别理他,他这人就是个神经病。
张国庆说,唉,你又说对了,我不仅是个神经病,而且还是属胶水的,我是见谁粘谁,哎哟,这位大姐,看您是慈眉善目的,一定是个热心肠了,就赏我两块钱花花吧。好心有好报,来年一定可以生个像我这样的大胖小子。
说着,摘掉扣在脑袋上的鸭舌帽,就向一个穿戴时髦的姑娘凑了上去。
那姑娘平日里见惯了名牌帅哥大富翁,哪里见过这阵势呀,一见这个家伙一脸流氓相地凑上来,便赶紧向外闪。
她闪得快,张国庆在后面追得更紧。一边追还一边在后面跟别人打哈哈,说,看什么看,两口子玩捉迷藏没见过呀,没办法,平日里媳妇娇生惯养的,就爱这口儿,媳妇爱,我这个做老公就得陪着玩是不是?喂,老婆呀,跑慢一点儿,你肚子里可已经有三个月的身孕了。前面那女的气得鼻子冒烟儿,可又不敢停下来骂人,否则要是真遇上流氓的话,肚子可能真的要有身孕了。她跑的飞快,张国庆在后面追得锲而不舍。最后,那姑娘跑到了剪票口的民警那里嘀咕了几句,便过来两个五大三粗的人民警察。
张国庆一见架势不妙,便迎了上去,变了一副笑脸,从怀里掏出车票,笑嘻嘻地说,警察叔叔好,警察叔叔辛苦了,警察叔叔为人民服务,警察叔叔帮我这个不识字的乡下孩子看看我这趟车什么时候开,都快急死我了。
两个警察满腹狐疑地告诉了他具体的时间之后,他又大献殷勤跟人家套近乎,嬉皮笑脸地说,有困难,找警察,你们可真是为人民服务的好警察呀,我代表党,代表人民,代表政府感谢你们呀,正是有了你们,我们的社会主义才能更加繁荣,更加强大,更加稳定,我们这些不识字的乡下人才能脚踏实地地闯天下。我妈老是怕我出去受人欺负,说社会上坏人多,我也挺害怕的,可是今天一见两位警察叔叔,我就是什么都不怕了,有了像你们这样的警察叔叔,谁还敢欺负我呀,我不欺负别人就已经算是够客气的了,感谢警察叔叔在百忙之中帮我解决困难,警察叔叔走好,警察叔叔再见,警察叔叔……我是你大爷。
我们在一旁已经笑得直不起腰了。
建国说,看见没,看见没,他这是标准的二皮脸,当人面说人话,背后再捅人刀子,被捅了刀子的那位这会儿估计还不停地夸他好刀法呢。
我说,他大爷的我早就看出来了,幸亏他现在要出去工作了,否则,我们不知道还要有多少人要遭他的祸害,现在,我真是替那些跟他一起工作的人担心哪。
张国庆说,别把我说得跟秦桧似的,其实我这人吧,远远的看上去是个坏人,离近了一看其实是个大好人。
建国说,还好人呢,跟特务似的。
张国庆说,我是特务,那你就是狗腿子。
建国说,你牛腿。
张国庆说,你火腿。
两个人骂着骂着就差一壶酒就可以开桌了。
张国庆抄起手中的行李箱向建国轰炸过去,而建国则挥起手中的背包进行招架,里面的行李扔了一地。
正打着,温米嘉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边跑边喊,三儿,不好了,不好啦,小磊出事了。
我说,怎么回事?
温米嘉说,小磊刚才急着上厕所,不小心将一个卖水果的摊子碰了一下,那小贩就非要让小磊把全部水果买下来,小磊不买,他就把小磊给揍了。
我把手中的东西一扔,怒道,还有这事?
说着,便抄起旁边一位环卫工人的扫把,揪掉头,拿着根竿子叫道,哥几个,跟我一起去看看。
张国庆顺手抢了旁边一位老人的拐杖,扭头就走,一边走还一边嘀咕,好久没有练了,哥们儿手都痒了。
梅兰拉了拉他的手,小声提醒说,你那趟车快要到了,你别去了。
张国庆说,哥们儿出事了,我哪里还顾得上这个呀。
几个人杀气腾腾地跟着温米嘉去救人,后面那个被抢了拐杖的老爷子气得直蹦达。
小磊一向都是个没有出息的家伙,平日里胆子又小,又特爱贪吃。因为贪嘴的缘故,小时侯有好几次都差点儿被人贩子用水果糖给骗去卖了。这个毛病至今没有改掉,甚至还变本加厉。邻居和几个哥们儿为张国庆带了很多东西,像熏鱼啦,腊肉啦,烤鸭啦,苹果啦,梨子啦之类,带给他留着在火车上吃的,可是,张国庆没吃,倒让小磊给吃去了大半。自从离开村子一直来到火车站广场,他的嘴巴就没有停过,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顺便再往嘴巴里塞个鸭梨。就这么左一口右一口的,终于把肚子给吃出了毛病。外边比不得村子里,有了感觉就可以就地解决,一来是不文明,二来嘛,要被罚款。当然,假如是换成张国庆倒没什么,才不管什么文明不文明呢,他是照拉不误,可是小磊就不行了。我说过,他这人胆子特小。在这么一个陌生的地方,别说在广场上拉,就是给他一个厕所让他拉,他也不敢一个人去。后来憋得实在是不行了,看见我,建国,张国庆正忙着打哈哈,没功夫陪他上厕所,只好四处哀求几个女孩子。被哀求得心烦意乱,温米嘉把脚一跺,说,好啦,好啦,我跟你去就是了。
广场上人山人海,卖水果的,卖煎饼果子的,拉客上车的,卖黄牛票的,乞讨的,各色人等,应有尽有。温米嘉拉着小磊的手好容易才从人堆里转出来,看见马路对面的公共厕所。不看见厕所还行,一看见厕所可就不得了啦。小磊的肚子里可就翻江倒海起来了,跟孙悟空打闹天宫似的。这个时候他也不管温米嘉了,自顾直奔厕所。这个家伙不仅胆子奇小,而且还笨手笨脚的,一不小心错误就出来了,现在又急着上厕所,那麻烦也就更加不可避免了。他一不小心撞在一个水果摊上,将一大串香蕉给撞了下来。其实撞下来也没有关系,那串香蕉只有八成熟,耐摔,掉在地上丝毫无损,可是那小贩老板不干了。火车站前卖东西的家伙一向都是如此嚣张,不说我想各位应该很了解了,他就非要小磊把全部的香蕉买下来。小磊当然不干了,那人二话不说,甩手就给了他一个耳刮子。小磊害怕了,只答应买那串被撞到地上的香蕉,那人又在另外一半脸上打了他一个耳刮子。小磊当场就被打懵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哭了起来。
温米嘉从后面一看大势不妙,便赶紧跑回来向我们报信。
我们和建国一听就抄起家伙杀了过来。
张国庆本来就不是一个安分的家伙,一听有架可打,才不管什么火车到不到站呢,顺手抄起一个老头儿的拐杖,就跟着杀过去。
当我们赶到的时候,那个小贩还在左一拳右一拳的揍着小磊,也不知道已经揍了多少拳。
小磊就往那一坐,也不动,干等着让他揍。
周围围了一大群看热闹的人,竟然没有一个出来相劝,真他妈把我们给气死了。
我们二话不说,挥舞起手中的武器就向着这些冷血的人群劈头盖脸地横扫过来,打得他们抱头鼠窜。
场子里只剩下那小贩和我们这群人相互对峙。
那小贩停下来刚想狡辩些什么,就被张国庆一个狠狠的右勾拳揍在脸上,打了一个后仰,一屁股坐在地上。他还没有回过味来,张国庆又一脚踢在他的小腹上,踢得他捂着小腹嗷嗷直叫唤。
张国庆用脚尖顶着他的下巴,拍着他的脑袋,对小磊说,他打了你多少耳刮子,你给我加倍打回来。
小磊哆哆嗦嗦地直摆手,就被张国庆一下子攥住了手腕,在那人的脸上狠狠地扇了起来,扇得天响。
那人刚想反抗,我和建国立刻用棍子将他伸出来的手给敲了回去。
也不知道揍了多少下,那人的鼻子里和嘴里也开始有血慢慢地流出来,一滴,两滴,地上已经流了一大片。可是张国庆仍然抓着小磊的手在他的脸上不停地扇着,一边帮他扇,自己还一边不停地踢着,让他不要乱动,耽误大爷扇耳刮子。
人群突然又大乱起来。
秦桧还有三个好朋友,更何况是在火车站混饭吃的小贩呢。原来那小贩的一些朋友听到他在自己的底盘上被几个小孩子给揍,便带着人气势汹汹地杀了过来。我们见势不妙,便把那人一扔,撒腿就跑。双拳难敌四脚呀,我们虽然很勇猛,可是落入他们的手中,非死既伤,原因是,******,太嚣张了。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们在自己的地盘上嚣张惯了,猛然间你让我们不嚣张,还真有点儿不大习惯。
我们在前面跑,一大帮人在后面追,追得还挺紧,眼看就要追上了。虽然没有追上,后面飞过来的砖头酒瓶已经砸到我们了。没办法,我们只好一边想办法突围,一边做好阻击准备,顺手将那些卖水果的摊子,卖煎饼的果子的摊子,卖煮花生的摊子,掀翻,用来阻挡他们的攻势。
那些人的动作还挺灵敏,像是世界冠军刘祥那样一一跨过障碍物,向我们气势汹汹地杀了过来。
张国庆一看大势不妙,便端起旁边的一只卖煮茶叶蛋的炉子,向那些追击者劈头盖脸地泼了出去。
人被烫伤了几个,阻击暂时成功,可是,却惹来更多追我们的人,那些被我们掀了摊子的小贩,那些被我们砸伤的行人,那些伤者的家属,甚至是在火车站广场维持治安的警察,全都加入了追捕大军。广场的四面八方都有黑压压张牙舞爪的人群,就像是在搞一场全民的大围剿,场面空前的强大。看样子,我们这次就是插翅也难飞了。我们知道这次的事情是彻底弄大了,场面已经被掀起,只有顽抗到底,否则,落入这些愤怒的人群手中,我们必死无疑。
我,张国庆,建国一人扯着一个女孩子。
几个女孩子好还,在村子已经经历了各种磨练,在这种乱哄哄的场面中竟然显现出一副巾帼不让须眉的架势,不仅没有哭,竟然还帮忙去掀摊子阻击追上来的人群。人越拥越多,人碰人是冲不出去了,几个女孩子便帮忙一起去推动一辆手推车,向人群撞了过去。人们一见这么一个庞然大物冲过来,纷纷躲开了一条路,我们趁势冲出去。
这是一辆卖冷饮和百货的小车子。
我们推着车子四处狂奔,撞得人群七零八落,人马仰翻,张国庆还嫌不过瘾,一下子跳到车上,将上面的汽水瓶子,啤酒瓶子,整包的点心,瓜子,香肠向那些越涌越多的人群劈头盖脸地扔了出去,不是传来人群被砸伤地哎哟声。追捕的人群虽然伤亡惨重,但是并没有停息下来的迹象,场面反而更加群情激愤了。张国庆便将车上的鞭炮和烟花全部点燃,向人群扔了出去,噼里啪啦,哼嗨哎哟,广场上烟雾弥漫,惨叫声不绝于耳。人们纷纷用毛巾或者是衣服的下摆捂着鼻子,蹲下去不停地咳嗽,惨叫。
我们便在烟雾的掩护下趁机撤退。
可是,没走多远,就被人发现。
大家开始展开新一轮的围捕,其攻势比先前更加猛烈,双方人马都已经完全杀红了眼,毫无顾忌,内心都带着一种极大的破坏欲,那些被安静的因子暂时压抑起来的活跃因子在我们的挑动下完全爆发出来,得到了前所未有的高涨,就像是挣脱了牢笼的野兽,其兽性一旦被激发,就很难再被控制住。他们挥舞着手中的砖头,棍棒,啤酒瓶子,向我们杀过来。狼多肉少,追不上我们,他们就追自己人,跑着,跑着,就朝着前边的人脑袋上打一棒槌,将其身上的值钱的东西抢掠一空,然后跟着乱哄哄的人群装腔作势,继续追赶我们,接着趁势抢劫。被抢的人心有不甘,从地上怕起来,再去打别人的闷棍,趁势抢劫。
总而言之,那是一个混乱不堪的场面。
看到这些,我们是又兴奋又害怕。兴奋的是,长这么大,终于做了一件轰轰烈烈的事情,害怕的是,这件事情也太过于轰轰烈烈了,不知道该如何收场。管他妈妈嫁给谁,先疯狂了再说。我们我们东跳西跃,南飞西蹿,在人群中穿梭,最后被逼到一个死角里。其实这个所谓的死角只不过是几辆停靠的空隙,人群越逼越近,越逼越紧,脸上已经露出狰狞的表情。张国庆把手中的那只用来抵挡砖头瓶子的平底锅向人群扔了出去,人群后退,我们趁势跳上一辆卖桃子的机动三轮车。那司机正在车厢里打瞌睡,被张国庆一脚给踢了下去,发动车辆,急速倒退,急速前进,向着越拥越多的人群疯狂地冲出去。人们一边倒退,一边将手中的砖头,瓶子向我们发动猛烈的袭击。
张国庆在前面驾驶,掌握方向盘,而其他的人则在车斗的四周用筐子,搭建起临时的防御堡垒,用以躲避那些袭击而来的流弹,然后用桃子进行还击,展开了一场桃子大会战。
战斗场面异常激烈。
战斗中,不断有人受伤。
还有一些不怕死的人,故意站出来让让我们射击。
他的手里拿着一个大筐子,远远地走来,冲着我们很是嚣张地喊道,小子们,来呀,来呀,照爷爷胸口打。我们真的向他的胸口开炮了,他却突然举起筐子,桃子毫无保留地落入他的筐子里面,然后躲到一边,笑嘻嘻地吃他的桃子。
******,这人极不实在。
我们向他们扔桃子,他们就向我们扔西瓜,哈密瓜,“扑通”“扑通”的爆炸声不断地在我们的四周响起。我们的身上全都血淋淋的,通红一片,像是受了重伤似的,其实那是西瓜汁。张国庆竟然还装模做样地撕掉一块衣服,包扎起脑袋,坚持战斗,一边向外扔桃子,一边啃一口对方轰炸过来的西瓜。街两边的商店和超市的落地玻璃窗户也在我们的交锋中嘭嘭作响,纷纷坠落,哗啦哗啦响个不停。店里的老板和伙计本来还做着打完仗出去发笔横财的美梦,可是一看自己的老窝都让人给轰了,也开始加入战斗。大街上,广场上,马路上加入大围剿的人群越拥越多,四面八方全部都是愤怒的面孔。他们举着拳头,棍棒,瓶子,向我们冲过来,呐喊声响彻云霄。
张国庆掌握着方向盘,在人们的大腿上,脚面上,屁股旁边疾驶而过,人们像是被收割的稻谷一样纷纷倒下去。那些疾驶而来的车辆也在这一片混乱中不停地撞在一起,咣当,咣当,堵塞整个路面。
我们无路可走了,停靠在十字路口,茫然无措。
大家筋疲力尽地躺在狼籍的车顶,望着远远近近仍然不断蜂拥而来的人群,相视无言。
那辆机动三轮车最终经不起如此的折腾,轰隆一下撞在了马路中央那座闪烁不停的红灯指挥台上。
而我们那个青春期的夏天,则在这一声轰隆中结束了。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