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湖是我的高中同学。两年前,他突然打来电话,说想组个乐队,问我有没有兴趣。我当时正闲得无聊,于是就让他来我家面谈。
胡湖个子不高,皮肤黝黑,总爱戴着跟约翰列侬同款的圆框眼镜,一身打扮介乎于学霸和文艺青年之间,笑起来总有点呆头呆脑的感觉。此人沉默寡言,处事低调,但偶尔会一鸣惊人,让所有人大跌眼镜。高考那年,我从没见过他交过一次作业,记过一次笔记,哪怕是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听老师讲过一道题,似乎他到学校来唯一的任务就是趴在那里睡觉。当时很多人以为他不会参加高考,包括我在内。有一次,我懒得去上体育课,索性就在教室里呆着,面前是一张写满天书的试卷,高洪烈的脸仿佛就在试卷上摆着,脸上肌肉紧绷,大声叱责道:“考不上大学就什么都别管我要!”那时胡湖正趴在我旁边睡觉。他从早上来到教室就一直在睡。我盯着手里的天书和高洪烈的脸,决心赌一把,于是推了他几下,硬是把他叫了起来,指着一道题问他会不会做。他睡眼惺忪地打了个哈欠,略带狐疑地看着我,似乎不相信有人真的会这么做。
他戴上那副约翰列侬的眼睛,“给我根笔。”
我递给他一支笔,他竟然想都没想就写了出来,字迹清晰而有力。我拿过卷子,心生疑惑,于是又指着卷子上最后一道题说:“你看看这个。”他接过卷子略微想了想,随后笔走龙蛇,解得丝毫不错。
这件事我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只是从那之后,我和胡湖之间似乎存在着某种秘密,某种不可言说的契约。我仿佛成了唯一知道他真面目的人,开始的时候我还有点兴奋。后来一想,这并非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
胡湖进门的时候完全是一副文艺青年的造型:框镜、格子衫、破洞牛仔裤、外加一双帆布鞋。我问他怎么想起组乐队,他也没废话,直接就问我感不感兴趣。我说组乐队不是不行,但你至少得告诉我你想玩什么样的东西吧。
他点了点头,把背上的包递给我,“就这种东西。”
我把包里的东西拿出来,是十几张国外的打口碟:音速青年、爱丽丝囚徒、涅槃、珍珠酱[1]……都是九十年代初美国西雅图的地下音乐。我低头翻着打口碟,不时抬头看胡湖一眼。他面无表情,等待着我的答复。
“垃圾摇滚[2]?”我抬起头看着他。
“垃圾摇滚。你弹吉他我打鼓,行么。”
我苦笑两声,感叹胡湖的直白,“一个乐队不能就咱们两个人吧?怎么着也得再找一个。再者,我这种水平还不知道能不能行。”说着,把打口碟递给他。
胡湖接过我手中的打口碟塞进包里,“这种东西用不着太多技术,你多听多练,主要是得有股狠劲儿。我觉得你行。不过你说得对,我得再去找个贝斯手。”
一个星期过后,胡湖又给我打了电话。他说他找到了一个贝斯手,要我和他一同去贝斯手家里聊聊。我说为什么要去家里,为什么不在外面直接约个地方。胡湖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用不了太久。”说罢就挂掉了电话。
路上的时候,我问胡湖这贝斯手你是从哪里找的,他说同我一样是朋友。我接着又问那人的年龄和性格。胡湖说,“他比我大三岁,身份是画家、诗人、摇滚乐手和……”他犹豫了片刻,颇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植物学家。”
“植物学家?”我当时很纳闷,且不说其年龄与这些绰号是否相配,但最后一个“植物学家”就跟前面三种身份完全不搭边。胡湖少见地笑了,说他俩刚认识的时候他也很惊讶,“但这绝对是真的,麒麟配得上这些称号。”
“麒麟?他真名叫什么?”
“不知道。”胡湖面无表情地摇摇头。
麒麟的家是一栋复式小楼,从外面看很气派。我跟着胡湖来到门前,胡湖按下门铃,却迟迟不见有人开门。片刻后,只听一连串拧锁的声音,门开了。一位衣着朴素、看不出年龄的女人站在我们面前,问我们找谁,我和胡湖下意识地对视了一眼,“找麒麟。”那女人目光炯炯地凝视着我们俩,看看胡湖又看看我,像是心里在盘算着什么。我刚想是不是该做个自我介绍,那女人却闪身让开了门,“进来吧。”
穿过走廊来到大厅,那女人俨然一副女主人的样子,“自己找地方坐下吧。他还在睡觉,估计一会儿就醒了。请你们坐在这里等会儿。”说罢就离开了大厅,像是急着去忙什么别的事情,又像是不太爱搭理我们。等她走后,我问胡湖这人是谁,胡湖摇摇头,“没见过。”
胡湖找地方坐了下来,我却目不转睛环视四周,被大厅里的景象震住了:正对着走廊那面是通往二层的楼梯,抬眼一扫,少说也得有三四个房间;天花板上挂着一座大号的水银灯,华丽辉煌;西首墙上挂着数幅油画,或抽象、或写实,或光明、或黑暗,风格迥异,不一而足,其中一幅竟然是著名迷幻乐团——平克·弗洛伊德[3]的专辑封面;东首靠墙摆着两组音响,中间大理石的电视柜上却空无一物,像是有什么东西被人搬走了;回过身来,一组玻璃酒柜中码放着各种名贵的洋酒,酒柜旁的墙上贴满了便签纸,凑近一看尽是些超乎寻常的后现代诗句,其中一首[4]写道:
他戴的海绵帽已经变脆,
灰色胸脯上方的胡须黏在一起,
木制假腿的末端已被踩平,
衣衫的破碎处似迷途的星星。
他的发顶是荆棘和蜗牛,
他两眼发炎,血静静地
在他冰冷布满皱纹的脸上流淌,
苍蝇在他四周发出金属般嗡嗡的声音。
冬季啃噬着他的骨头,
永恒在他的肠子中发酵,
他的血液开始变坏,
他心灵中记忆的森林已变成石头。
谁摇过你童年的摇篮?谁曾给予你爱?
来吧,老人,投入我的怀抱。他默默地
张开双手,打开祈求的深渊,
像死亡漆黑空洞,像痛苦深切无边。
胡湖见我站在原地四处张望,迟迟不肯坐下,于是问我在干什么。我笑着说在寻找植物。胡湖摇摇头说你别找了,这里找不到。
大厅里很安静,刚才为我们开门的女人不知道去了哪里,我与胡湖相对无言。不一会儿,只听楼上窸窣声响,一阵脚步声传来,一个赤条着上身,只穿着牛仔裤和拖鞋的男人嘴里叼着烟走了下来。他很高,大约要比我高出一头,骨瘦如柴的上身一片雪白。那人点燃嘴里叼着的烟,朝胡湖打了个招呼,又朝我点了个头。胡湖介绍说这是高歌,你的事我已经跟他说了。我站起来伸出手,那人走过来也伸出手,两人接触的一瞬间我感到无比冰凉,下意识地使上了劲,低头一看,那只手白皙光滑,手指修长,倒像是个女人的手。
他张开双臂拥抱了我一下,从嘴里吐出一阵烟雾,微笑着说:“你好,我叫麒麟。”
麒麟和胡湖不同,他很健谈。这人时常愿意同别人分享自己在艺术、诗歌上的独到见解,还总谈到现如今中国地下音乐圈的惨淡境况。按他的话说,如今中国的地下音乐圈,几乎所有的地下艺人都是在自娱自乐、自我安慰,他们不够努力,也没有勇气和大无畏的精神团结起来改变现状,只有自我满足和自我崇拜,在浑浑噩噩的圈子里互相****着伤口,行将就木,以青春作筹码伪装热血,还自以为搞出的东西有多么真实、深刻;有几次还指名道姓地说了说现在中国摇滚圈里哪些乐队很有潜力,哪些乐队纯属圈钱,哪些乐队的乐手最招人讨厌,哪些乐队应该彻底消失。实际上,我大多数时间都对他的独到观点感到好奇,甚至佩服;但偶尔又会对他的矫揉造作深恶痛绝,而胡湖却始终在他侃侃而谈的时候面露微笑,沉默不语。有一次我和胡湖去他家,看到他刚完成的一幅油画,就问他对中国当代艺术的看法。麒麟正洗着手上的颜料,听到我的话,先是沉默了片刻,而后坐到我对面点燃一根烟道:“中国当代艺术?让人看了就想吐。”
我顿时就笑了出来,扭头看了眼胡湖,他倒是饶有兴致地望着麒麟,像是想继续听他下面扯些什么。麒麟伸出手,边数边说:“挪用、复制、拼贴、摆拍,这些就是中国当代艺术。”
他把烟叼在嘴里,整个人仰进沙发里,含糊不清地道:“所谓挪用,就是安迪·沃霍尔的波普艺术。自从他挪用了玛丽莲·梦露和可口可乐罐头的图像之后,这一招******整个世界的艺术家都在用,中国当代的狗屁艺术家更是屡试不爽。傻点的还有继续用梦露和可口可乐的;有点小聪明的就改用中国图像,比如工农兵、红卫兵、天安门,后来就扩展到挪用一切:老照片、艺术史、电影史、家具史以及时尚杂志上的一切狗屁图像。前些年凡是一般艺术家所能想到的图像都被当代艺术用过了,于是一些艺术家就去开发一些偏门的图像,比如什么史前怪物、上古生物、恐龙之类的,这些年好像恐龙被滥用得不行。”
我向来对艺术不感兴趣,也不甚了解,对安迪·沃霍尔[5]也只闻其名,于是只好听他继续讲下去。麒麟把烟头掐灭,笑着看了我和胡湖一眼,继续道:“复制也一样。本来是大师手法,现在被这帮狗屁艺术家玩得越来越多,越来越滥。动不动就把一个真实的家庭、车间现场在美术馆和画廊展厅里按原样复制过来,要么把天安门广场上的柱子、大庆油田的石油钻机一模一样地复制到展厅。就这样的东西还敢卖到几十万几百万,这一招要是让所有人都知道了,大家真的都要来做当代艺术家了。仗着后现代的名义,复制也成了一门艺术。照我说,随便找个798的下岗工人都能轻松掌握这些招数。”
我笑了两声,略带嘲讽地说:“那么后面两样估计也差不多了?你也是个艺术家吧?我怎么觉得你有点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呢?”
麒麟突然变得严肃起来,“关键的问题是——灵魂在哪里。”说这话的时候,身旁画作的颜料还没干。
[1]音速青年(SONIC YOUTH)、爱丽丝囚徒(ALICE IN CHAINNS)、涅槃(NIRVANA)、珍珠酱(PEARL JAM)均为九十年代美国知名垃圾摇滚(GRUNGE)乐队。
[2]垃圾摇滚:GRUNGE(或称GRUNGE ROCK),中文名称为垃圾摇滚,邋遢摇滚,或油渍摇滚。是摇滚乐的一种风格形式。据说人们把从汽车里漏出的汽油与泥土形成得混合物叫GRUNGE。以此命名这种音乐形式,就是为了描述那种嘈杂而失真的感觉。又被称为重金属(HEAVY METAL)和朋克(PUNK)的混血儿。
[3]平克·弗洛伊德(PINK FLOYD):是一支英国摇滚乐队,最初以迷幻摇滚与太空摇滚赢得知名度,而后逐渐发展为前卫摇滚。平克·弗洛伊德以哲学的歌词、音速实验、创新的专辑封面艺术与精致的现场表演闻名。是摇滚史上最伟大的乐队之一,影响了当时及后来包括现在一大批著名乐队。
[4]麒麟墙上的诗:本诗作者为德国表现主义诗人威廉·克莱姆,诗名为《乞丐》,最早收录于德国表现主义经典诗集《人类的曙光》,由库尔特·品图斯选编,姜爱红译。
[5]安迪·沃霍尔(ANDY WARHOL,1928.8.6-1987.2.2)被誉为20世纪艺术界最有名的人物之一,是波普艺术的倡导者和领袖,也是对波普艺术影响最大的艺术家。他大胆尝试凸版印刷、橡皮或木料拓印、金箔技术、照片投影等各种复制技法,除了是波普艺术的领袖人物,还是电影制片人、作家、摇滚乐作曲者、出版商,是纽约社交界、艺术界大红大紫的明星式艺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