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忘了河口是一个小城,小到一出门就碰见熟人。像我妈,上趟街买菜,往返两公里的距离,要被四五个熟人截住,每人聊一到五分钟不等,跟公交车停站似的。直到今天,全国妓院满街开的时代,河口没有脏发廊夜总会洗浴中心,倒不是消费不起,是河口太小了,熟人太多了,你今天在夜总会出没,明天你三姨二大爷就知道了,后天你全家人全单位同事就知道了,大后天你的儿子在学校里就被同学叫做小嫖客了。
ANYWAY,我和颜石在星期天的下午,穿过半座城池去吃灯盏粿,再穿过半座城池回来,星期一,全班同学就知道了我和颜石——这两个平时看着没啥交流的男女,原来私底下有这么多的交流。既然私底下有交情,又故意显着明面上没交情,这就免不了有问题。我倒没什么,颜石是全班乃至全年级男生的青春偶像,颜石和我有问题,以后让全年级男生做梦想谁去?周景,这个老师的宠儿,全班人的讨厌鬼,此后我们的梦境里出现颜石的时候,这家伙就得从画面的一角冒出个大头来,提醒我们他的存在,操,这****还能更讨厌一点吗?我和颜石,特别是我,迅速被卷入了风暴的中心,一开始是几个跟我熟的同学,以我的死党应晖张巍为代表,下课放学上厕所,抓住一切机会询问我事情的来龙去脉,具体进展和相关细节,一脸“让我们也解解馋”的狗仔表情。
然后是几个酷爱假装流氓的同学,以幼儿园被我砸过头的丁超、学习成绩江河日下的宁岙为代表,喷着两眼的妒火,对我推推搡搡,主要是把我往颜石身上推,以获取某种低智商的戏剧效果,这种做法极其幼稚,但获得了班上民意的支持,我的发育又拼不过他们,我毫无办法,舅舅这时候正在政府做秘书,对县长鞍前马后,为了他的仕途苦苦拼搏,我也不好意思请他出山演流氓了。有一回我被丁超推得根本是栽到颜石身上,颜石冷若冰霜逼视他们,他们一边笑,一边避免同颜石的眼光直接接触。还有一回在操场上体育课,女生站前排男生站后排,丁超站在颜石正后方,他把裤子褪下,露出****来做前后顶撞状,一边看着我笑,男的哄堂大笑,女生一回头,他就把裤子提上了。
在我苦不堪言的时候,李继宏并没有参与对我的群起而攻,全班人就属他跟女同学混得最熟,现在看我落到这个下场,大概有物伤其类之叹,这人还是有原则的。
舅舅指望不上,我可以向外婆求助,外婆肯定有办法,我想了想,外婆的办法很可能是领着我堵在丁老师家门口,骂上一个下午,丁老师脸皮薄,良善可亲,一个离异母亲拉扯丁超长大,不容易。而且这个办法治标不治本,无法毕其功于一役——丁超根本不怕他妈。丁超曾搞到一些巴豆,很兴奋,计划到处害人,他想先试试效果,于是把巴豆下到丁老师的饭菜里,结果丁老师那个下午唯一能干的事情就是在厕所和床之间穿梭,人瘦了一圈,此事在二中教师办公室轰动一时,引为奇谈。
我可以像在幼儿园那样,一砖头拍在丁超的脑壳,拍对穴位,把他拍成白痴,解决一切事体,但丁老师良善可亲,她会伤心,我想做少年天才,不想做少年犯。上次我和丁超发生冲突是在一个学期前,我上语文课迟到,许范行说了我几句,丁超在底下打鸡血似的帮腔起哄,我刚在家挨了一顿打,内心充满对世界的愤怒,竟径直走向丁超,一巴掌掴在他脸上,满座哗然,丁超要发作,许范行厉声制止了他。第二天丁超约我单挑,只要不是邀人群殴我,我倒不怕,我打小善于利用环境,一木一石都是我的凶器,拼力气拼不过,拼砖头可未必,同学崇拜罗伯特·巴乔,说他会射香蕉球,说打门柱反弹向里决不向外,我说这有什么了不起,他拿脚踢球,我以手掷石,说打你左眼眉骨不打你右眼眉骨。我们找了个僻静角落,有花有草有鹅卵石,我心里有了底,问丁超学校里有无医务处,一会儿受伤了我好送他过去,丁超二话不说,从怀里掏出一把两尺长的西瓜刀来,对着目瞪口呆的我沉着地劈了几刀,每一刀都无比坚定,不容置疑,把我的夹克衫劈得花絮百出,但皮肉未伤,丁超扔下句话,下次老子不会这么客气,扬长而去。晚上回家我妈问我衣服呢,我说不小心丢了,又挨了一顿打。
正在我一筹莫展的时候,事情却得到了解决。那天课间休息,我上厕所出来,应晖气喘吁吁奔来拉我,“打架了打架了!”我像起跑线上听见枪响,跟着应晖腾腾往楼上跑,到我们班门口一看,不是打架,是挨打,夏波单方面出手,丁超立在当间,不敢稍动,夏波举着大巴掌,一下下有节奏感地往丁超脸上扇,“为什么打他?”边上围了一圈人,我低声向离我最近的陈山打听,“不知道,夏波就说让他老实点。”陈山目不转睛,看得十分专心。“还躲?还躲?”夏波重重地给了丁超一下,丁超扇弯了身子自己再立直,两眼盯着夏波,“看你妈**看!”又是一下,响动全楼,丁超垂下头,夏波接着一巴掌掴到他脑壳上,掴完了直甩手,大概那滋味不太好受,夏波开始解皮带,“狗**,老子教你怎么挨打!”我对应晖说,“叫江小玲了吗,去叫她!”等江小玲来的时候,夏波已经走了,丁超半边脸是紫的,身上被皮带抽得一道杠一道杠,六月炎夏,他站在风里簌簌发抖。
一场摧颓,丁超消沉了许久,期间做人低调,但求自保,当然也不来惹我和颜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