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8号晚上,江安母亲和江安一起去了他二舅家。二舅家离他们家很近,五分钟就走到了。因为外婆在二舅家过年,所以他必须要过去看望一下外婆,而且他也要把压岁钱给外婆和表妹。外婆已经八十岁了,耳朵和眼睛都不好使,江安大声喊她她才能听清楚,然后说一些模糊不清的话,江安也听不懂。小表妹是老刘带大的,三岁以前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江安家里,所以江安才会给她压岁钱,她就像是他的亲妹妹。其他表妹表弟,他就不会给了。另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老刘要请舅舅一家和外婆明天上午去他家里吃团圆饭,当然,还邀请了江安的两个姐姐。老刘从来都是一个非常讲礼的人,她这辈子把“礼”这个字看得特别重——她总说江安一点也不懂礼,每年过年都会把大家聚在一起,吃几次饭。记得小时候在乡下,大概每年初六时,她会请所有的舅舅到她家吃饭,还会住上两天,几个舅舅每家人,那么多孩子跑来跑去,那么多好吃的想吃就吃,晚上打牌的打牌,打麻将的打麻将,小孩子在床上打闹翻滚,那种热闹的情景江安一辈子也不会忘记。可惜搞了五六年以后,再也召集不齐人数了。那种优良的传统过年习俗再也没有了。
舅舅和舅妈也知道他辞职了,老刘早就告诉他们了。舅舅问他为什么辞职,他还是说,没意思,不想干了。舅舅也像他父母一样,教育了他一番,说他不应该随随便便就辞职,要找好了后路才能辞。舅舅问他以后怎么办。江安说:“你们学校要老师吗?要不我去当高中老师吧。”舅舅笑了笑说:“你又没当过老师,你会当老师吗?”江安说:“我可以学啊,当老师还不容易,我可以数学老师,也可以当物理和化学老师。”老刘肯定跟舅舅说过,让舅舅也开导开导江安。舅舅说:“可是可以,但是当老师很辛苦的,工资又低,最好还是不要当老师。你看我当了这么多年老师,连车子都买不起。”江安知道舅舅是不会同意他当老师的,麻烦别人也是他不愿意的。他只好说:“恩,等过年以后,我再去上海找工作吧,找不到再说。”舅妈也一直在旁边听着,没有插嘴,等到他们说完了,她才说:“我有一个同学,在省城某某职业技术学院当院长,如果你想去当老师,我可以帮你问问。”江安听到舅妈这样说,甚是开心,忙问了那个学院的一些情况。正好那个学校需要江安这种专业的老师。舅妈说过几天帮江安问问。走的时候,老刘又提醒了一下舅舅,让他明天不要忘了去他们家吃饭。
第二天一早,老刘就忙忙碌碌起来,她准备了许多菜,鸡鸭鱼肉,素的荤的,炖的炒的,应有尽有。她把鸡放在火炉上炖着,炖好了又炖大骨头,屋里面都是肉汤鲜美的香味。她在厨房里忙得热火朝天,砧板切得劈里啪啦作响,在她准备菜肴的同时其他人也陆陆续续到了。先是大姮一家,外甥一进门就跟江安说个不停,然后是小姮和外甥女,外甥女还小,跟着外甥屁股后面,可是外甥嫌她太小,不愿意跟她玩,最后是舅舅舅妈、表妹和外婆,外甥见表妹来了,就扔下江安去跟她玩了,外婆老态龙钟,一个人自言自语,坐在凳子发呆,没人理她,舅妈跟两个姐姐拉家常,舅舅和大姐夫嗑瓜子看电视,二姐夫要等下了班才能过来。江安家五六十平米的房子里面挤满了人,人一站起来就显得拥挤不堪,大家只好都到前面的阳台上去坐着聊天。外面阳光明媚空气清新,视野开阔风景优美,楼下空无一人的绿色足球场,远处不可泳思宽广无比的江面,江边停泊着一艘艘斑驳的铁轮船,江对岸是连绵起伏的青山。两个外甥站在凳子上,趴在窗户边,叽叽喳喳友好地交谈着。这跟他们很多年前在镇上搞的家庭聚会很相似,那时候的主角是母亲那一代人,而现在是江安这一代人,整整过去了一代人,世界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当时是在镇上,房屋面积有好几百平米,三层的楼房,前面是一片空地,后面还有菜园,旁边是一条小河,小孩子可以尽情地玩耍,江安更喜欢那个时候的聚会。
后来两个小孩吵着要出去玩,大家就带着他们到街上去了。街上人来人往,超市都还开着,烧烤摊把棚子搭在路边,青烟缭绕,被围得水泄不通,不少年轻人在买吃的。姐夫买了烤豆干、烤鸡爪和烤藕片,两个小孩和男人就坐在棚子里,一点儿不嫌辣吃了起来。女人去服装店和商场溜达了。在大街上瞎逛了一个小时左右,他们就往回走了,差不多该回去收拾桌子吃饭了,二姐夫也下了班跟大家会合。桌子、碗筷和菜很快就摆好了,老刘让他们先吃,她还在炒其他菜。老桂拿出来一瓶白酒,让江安陪两个姐夫喝酒。江安说:“我不喝白酒。”老桂说:“过年不喝白酒,像什么样子。”江安说:“我说不喝就不喝,喝了干吗!”老刘把一碟菜放在桌子上,说:“你这孩子真是一点也不懂礼,两个姐夫在这儿,你陪他们喝一点!”大姐夫一边倒酒,一边劝他:“喝吧,就喝一点,不喝多。”可是他倒满了一杯,还溢出来了一些。江安把杯子放在一边,只顾吃菜,不理会他们。大姐夫把自己的杯子举过来说:“来,干一点!”江安摇了摇头:“不喝。”父亲怒视着江安,生气地说:“别管他,你们俩喝。”两个姐夫就互相敬酒,喝起来。江安的确是不喝白酒的,每年过年都要上演这样一场劝酒戏,搞得他都很烦躁,他觉得亲人之间不必要像外人那样那么假惺惺。老桂和老刘对这个儿子也只是敢怒敢言,江安坚决不喝,你拿他也没办法。
其实今天不仅仅是除夕,今天还是江安的生日,不过他基本上不用过生日,除夕的节日气氛实在太浓了,大家都忽视了他的生日。他今年满26岁,进27岁了。他的两个姐姐都是在26岁时结婚,并且当年就生了孩子。江安不但没有立业,也没有成家。桌子上,姐姐、姐夫和舅舅舅妈都是高中老师,他们聊着学校里的事情,说过年学校里发了哪些福利,寒假补课发了多少钱。江安一听到他们滔滔不绝地说着钱,就头痛,觉得他们真是庸俗。可是他也知道,不谈钱谈什么呢,没钱过什么日子。不知怎么的,他们聊到了江安身上。舅妈说:“给你介绍一个女孩怎么样?”很显然,母亲也把他分手的事情跟大家说了。舅妈接着说:“她是我们学校的英语老师,某某师范大学毕业的,还没有男朋友,人长得不错,家里条件也很好。怎么样?”江安对找女朋友的事情一点兴趣也没有。他说:“不想谈。”舅妈说:“你也不小了吧,今年是?”老刘立刻在一边说:“27了。”舅妈说:“27了,应该找老婆了。还不急,你不急,你妈都着急。”江安说:“她着急关我什么事。那么早结婚干吗!”这时候老桂在一边冷冷地说:“像他这样,谁会跟他!长得不好看,脾气又不好,也没礼数,又没钱,现在连工作都没有。”江安不想跟父亲说话,也不想听到父亲说话,父亲的讥讽激怒了他,他脑子一热,把筷子重重地往桌子上一放,大声说“不吃了”,然后猛地站起来,离开了饭桌。他走进自己的房间,拿上钱包和手机,在众目睽睽之下,默默地走出了家门。
江安走出家门,顿时感觉全身心都轻松了,他再也不想看到他的父母了。他搞不懂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他,为什么就不给他留点面子,他也是有自尊心的。他真想去死了算了,没有一个人关心他。早知道过年就不回家了,要不是因为没有地方去,他就真不回家了。从他上大学时起,每年过年他都不想回家,他不知道过年有什么意思,他更喜欢一个人在外面,没有人管,想干吗就干吗,早上没人喊他起床,晚上没人催他早点睡。这时候,大街上张灯结彩,有人在家门口贴对联,有两个小孩拿着一种扔在地上就可以响的炮往地上砸,有个女人提着一大袋糖果匆匆赶路,这一幅幅画面跟平时并没有太大不同,过年只是一种心情。如果心情不好,过年也不会高兴。如果心情好,哪一天都像是过年。江安漫无目的地往前走着,他从最繁华的市中心走到了市区的边缘,来到汽车站大门口。他站在大门口,看着里面,一动不动站了很久。这么多年来,他总是从这个车站到那个车站,不停的四处奔波,他见过各种各样的车站,遇到过无数的旅客,可是他害怕车站。车站既不是起点,也不是终点,而是一个转折点。他把手插到裤子的口袋里,他的手指碰到了里面的牛皮钱包,冰凉凉的。他毅然走进了车站,在售票窗口买了一张最快去省城的汽车票。他离开了。
那天下午那辆客车在驶往省城的途中,在山路上的一个拐弯处偏离了车道,翻下山去,摔死了十个人,其中包括江安。伤亡的乘客很快被送到了附近的医院,人们也迅速得到了消息。老桂和老刘接到通知的那一刻,老刘立刻昏了过去,老桂瘫坐在沙发上,大姮和小姮也被吓傻了,两个姐夫急急忙忙去找车辆,准备立刻前往那家医院。江安一家陷入了一片无限悲恸之中。谁也不曾想过,仅仅一句讽刺话,就能让江安失去宝贵的生命。江安自己也没有想到,他还不想死,他那么年轻。他还没有让他的父亲对他刮目相看,以他为荣,以他为傲。临死的时候,江安看到一只黑色的乌鸦飞过天空,发出一声清脆的叫声,“呀”。他想:我下辈子一定要做一只会飞的鸟儿,每日无忧无虑自由自在地在天上翱翔。他感到他的灵魂正在慢慢上升,正在飞到天上去,去追逐那只逍遥的乌鸦。他低头看到了自己的肉身,他的身体被甩出了车外,正安安静静地躺在枯草地上,好像睡着了。他的灵魂越升越高,他的身体变得越来越渺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