忻平是我国北方一座普通的小镇。大凡中国发展的好城市,要么装嫩,走新潮路线,比如深圳;要么卖老,走沧桑路线,比如西安。正契合了我们尊老爱幼的传统美德。可忻平这地方,往上够不到老,往下够不到幼,正是没人疼爱的年纪,所以落后、闭塞。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便是忻平一中。一中是所高中,以迫害学生的手段花样繁多而著称,颇有明朝东厂遗风。苛政之下,升学率一年比一年高,生源与财源同时广进。忻平本地人莫不以孩子进入一中学习为荣。
大旗姓马,是我在一中读书时候的舍友,最开始与他熟起来是在两个常见的社交场合。第一个场合是这样的:入学那天,我拖着一堆行李好不容易找到了宿舍楼——这些宿舍楼能充分体现校领导严于律己,宽于待人的好品德:校领导们自己办公用的行政楼建结实美观,一望便知当年严把了工程质量关,因而说他们严于律己;而学生们的宿舍楼无一不未老先衰,破旧的能及得上贫民窟,能想见当年修建时何等的潦草马虎,这又让校领导宽于待人的长者风范显露无遗——进了宿舍之后发现有个人比我先到,这人就是马大旗。大旗突破了农业生产的限制,长出个玉米和西红柿杂交出来的脑袋,兼具玉米的形状和西红柿的颜色,穿一身黑色运动服,乍看是ADIDAS,细看之下原来是阿迪的兄弟产品ADADIS,只是在忻平这山寨货的销量远超正品,足见师夷长技以制夷并非难事。我们互通姓名之后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聊到初中同为实验中学的学生时,两人对学校进行了全方位立体式的批判,校长、老师乃至于门卫皆未能幸免。于是两人的共同语言一下多了起来。这就是我第一次与大旗见面的情形。而第二个场合是军训时宿舍的“卧谈会”,当晚卧谈会的主题是“我的理想”,我率先说自己的理想是当一名作家,又怕光谈理想分量不够,于是在脑海中编织“著名作家与自己见面”的谎言,撒这个谎工程浩大,要像选秀节目似的先对中国作家进行海选,太老的淘汰,没名的淘汰,入土为安的也淘汰,再经过一系列的复赛决赛,刘震云先生光荣入选,说:“我以前把自己写的文章拿给刘震云看过,他说我写得很好,很有他的风格,前途无量!”,这谎撒完我兀自心慌,想会不会被拆穿,这就是吃了不懂老子哲学的亏,《道德经》上明明白白地讲:“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道理运用到说话上面就是,有一说一当然是诚实,有一说二,有一说三也不能视为吹牛,有了老子这硬后台,天下喜欢说大话的人可以洗刷冤屈了;另一名舍友于涛说自己的理想是建立跨国大公司,挤进世界五百强,现在唯一纠结的是发达之后究竟该不该移民;舍友刘雄的目标简单直接:当官!他描述了自己从学生会部长做到中央部长的宏伟蓝图,又许诺大家做官之后不会忘本,今晚在场的日后都会封为县长。刘雄做官的理想皆来源于他爸。他爸是忻平县教育局的高官,他不仅继承了父亲的肥胖身材,且青出于蓝、更进一步,进化到了肥的流油的状态。其脸颊仿佛天天用色拉油清洗,恨不能当镜子用。这几日他逢人便说:“我中考才考了200多分,要不是我爸在教育局,绝对进不了一中!”,用自己的愚蠢来衬托父亲的伟大,可见其孝顺的好品德,而旁人听了这些话心里面第一反应往往是:“切,有个当官的爹了不起啊”,不过过一会儿内心深处传来回音:“了不起啊……了不起啊……了不起啊……”;大旗听刘雄讲述做官理想时,内心“了不起啊”的回音就生发出来,迫不及待地杜撰一个做县长的亲戚与他的局长父亲抗衡,说:“说起做官来,我突然想起我们家也有这么个亲戚,是我舅舅,在南方当官,比刘雄你爸官职还高一点,是县长”——严格来讲,不能说他这个县长亲戚是杜撰的,在他老家的族谱上确实有这么个县长,可惜是中华民国时期生人,余荫庇护不到他们现在的家人。大旗的理想最为特别,他一心想参加黑社会,自言在初中时他就是学校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学校大哥。这理想是他看过《古惑仔》和《热血高校》两部电影之后萌发的,片中混混们潇洒快意的生活方式让他向往不已。其实忻平本地的混混就多得如牛毛,其中不少有名的混混被青少年们奉为偶像,地位仿佛周杰伦王力宏,这个方圆几十里的县城没多少励志故事,混时好的要么生得好,要么嫁得好,唯一能让人看到希望的便是混混们靠好勇斗狠发家致富的事迹,更因为混混这行业不需拼爹只需拼命,在我国显得难能可贵,是以越来越多的青年踏上了混混之路,忻平本地的民风由此变得剽悍。
于是一夜之间,宿舍里诞生出一个大作家,一个大老板,一个高官和一个大混混,可谓是人类历史上最迅速的发家史。
大家的理想并非只是空谈,而是实打实地落实在行动上。比如说我想当作家,便开始博览群书,班里传阅的几本《故事会》快被我翻烂了;于涛想做大老板,小小年纪就领悟了资本运作的奥秘,班里相熟同学的钱被他借了个遍;刘雄的目标是做官,所以从现在开始就要打基础,具体表现就是模仿领导人的言谈举止,语气腔调。并且起点颇高,处处以我国第N代领导班子的标准要求自己,虽然模仿的尚有差距,远不到中央级别,至多像个村长,可毕竟是良好的开始;与此同时,大旗也开始将自己往痞子方向打造,最先起变化的是走路姿态,他模仿电视里流氓大少们大摇大摆的走姿,自觉派头十足;后来站姿也未能幸免,被列入改造之列,他恨自己双肩端正,没有痞子气质,故意把肩调成一高一低,从此学校里多一座肉体的比萨斜塔,嘴被他改造成工厂的污水池,一句话放他嘴里必然遭受到重度污染,脏得面目全非。把这些脏话收集起来做成册子,大致可作小学生的性启蒙教材。这之后他有了更高的追求,开始想学抽烟——他对别人宣传他初中时就学会抽烟,当然是假的——可这决心迟迟下不了,原因无非是害怕,万一被抓住的话,怕是连书也读不成了。然而不会抽烟,自己混混的身份岂非要打折扣?这两方思想斗争激烈,不过终究害怕的心理占上风一些。后来想出个折中的方案,自己拿盒烟揣在身上,并不抽,只时不时地偷偷示人,以证实自己社会中人的身份。其作用好比文化人喜欢在腋下夹本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