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几天,赵可可从旅馆搬入校园里的学生宿舍,重又开始和另一个陌生学生合住一间公寓的集体生活。令她颇感失望的是,她现在搬进的仍是两年以前离开时的同一间宿舍,顶层,向北,冬天的阳台上永远没有直射的阳光,窗户对着喧嚷嘈杂的内环立交桥车道。看来宿管科不知道是出于好心还是根本忘记,一直为她保留着这个糟糕房间里的一张床位,甚至她临走时留下的一些日用品也仍在原地未动。
望着积满灰尘的书架和张贴在衣柜上泛出锈黄的电影海报,她顿生一种在劫难逃之感,这地方究竟有什么魔力一再地抓住她?甚至在音讯全无的两年后仍能将她安置进同一个房间?当初她怎样抗拒这种一成不变的生活,厌恶书本上的每字每句和她那些装模作样的老师同学。现在她站在这里,这一切连同那些厌恶感都幸灾乐祸似的一一回来了。赵可可为此感到羞耻,她不确定自己那番不顾一切的逃亡是否给自己带来了一个新的自我,而这个新的自我在旧的环境中又能够做出什么不同于以往的事?她有点失望,她觉得自己并没有得到更新,她无可奈何地对自己说:“不要再说过去,过去不配得到任何一个字任何一种感情,今后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将来。我不知道怎样去开拓一个新的天地,暂且把这里的事情有始有终地完结。这是个失败,我来面对我的失败。”
这时,房间的木门上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她的室友,一个叫罗小慧的面容白净中等身材的女孩回来了。她们互相打了招呼,赵可可向她表达了自己忽然出现并将住在这里的歉意,罗小慧装作兴高采烈地表示并不介意,她说她会常常住在她男朋友家里。她带着友好的好奇目光上下打量着赵可可,夸赞她的衣服漂亮,当她看见赵可可的苹果手机时忽然两眼放光又略带失落地大声说道:“哎,你的也是IPHONE啊!”赵可可困惑地向她看看,不觉得这款现在几乎已经人手一份的手机有什么特别值得惊叹的地方。
事后,赵可可从罗小慧那里得知,一个IPHONE手机在一般年轻人之间是如何成为一个衡量爱情深浅的新标准的。罗小慧的那部白色IPHONE是在她和男朋友大吵一架之后作为补偿由男朋友买给她的,而罗小慧的一个女同学如法炮制地希望从自己男朋友那里也得到一部IPHONE时,她的男朋友因为经济实力或爱情诚意略逊一筹,只勉强拿出近两千元人民币作为赞助帮她合买了一部IPHONE,这件事令这个女生始终怀着随时要和她的男朋友分手的念头。说到这里,大家都有些唏嘘,也许人人都想得到一只IPHONE,仿佛它能将自己与世界精彩美妙的那一面更迅速和确凿地联结起来。赵可可的IPHONE是她爸爸送给她的生日礼物,因为她几乎能从她父母那里得到任何她想要的东西,她从没想过要从男朋友那里得到什么,甚至一个男朋友也并非她的必需品。她始终认为,索要是可耻的,索要也是有其代价的。事实上当她和罗小慧关系更亲密一些之后,罗小慧在一次发男朋友脾气时便告诉她在得到这只IPHONE以后,她的男朋友就以父母收走了自己的信用卡为由,要求她承担他们约会的一切开销。而且这位男朋友处处讲排场要面子,团购打折的消费方式一概拒绝,一切花销都要随到随买出手阔绰,当着营业员的面做足豪爽大气的架势。罗小慧说这样算起来她并没有得到什么好处,几个月下来她为那些菜式翻新的大餐和连场放映的电影所支付的费用足以再买一部新的IPHONE了。
赵可可不知道该表达什么意见,也许爱情真的是一件奢侈品或者根本就不存在。她到上海以来,顾成皓一直通过微信和她保持联系,他们原本约定的来福士门口凭直觉见面的计划因顾成皓的不断加班而一再推迟。她感到顾成皓的这份基层民警工作几乎已经到了要令他咳血身亡的地步。当她睡眼惺忪地在早晨六点醒来收到顾成皓的早安微信时,他正从一夜的执勤中疲惫地走向办公室继续开始正常的白班。当她吃好晚饭走在校园里的林荫道上悠闲散步想给顾成皓通一番电话谈论将来时,他正在酒桌上为了配合同事联络感情而推杯换盏狂喝滥饮。他告诉她这一切都是迫不得已的,他不想黑天白日地连续加班,不想在下班后的自由时间里陪百无聊赖的中老年同事喝酒聊天。但是作为这个团队里的年轻人,他不得不听候上级与资历深者的一切安排。他是多么卑微,然而他没有办法。
“不会没有办法的,我们可以一起想办法。这份工作那么损害健康,我们可以考虑换一份工作。这世上的职业千百样,不是每一种工作都会这样消耗人生的。”赵可可在微信里对他说。
“换什么工作?我能够做什么?你知道我们是文科毕业的,我不想从事写文章做文字的工作,那我还可以干什么?”顾成皓回复道。
赵可可一时语塞,她知道顾成皓在大学里就几次表示过自己并不喜欢就读的专业,他的一生就像随波逐流,漂流到哪里,就适应生存下去而已。
顾成皓继续用文字说道:“而且,换一份工作,实质上的境遇也都是一样的。一样的枯燥,一样的听命于人,一样的配合别人,一样的没有意义。”
“我不能有力地反驳你的观点,看透过去这多少就是真实的样子。但是,生命和时间,在根本上仍旧掌握在我们手里,这点是不是事实呢?我们愿意为什么事付出心血,这点选择的自由还是存在的不是吗?”
“可是我别无选择。我看了你的微博,你知道我的生存环境吗?我觉得你那些阳春白雪,和我的根本就是两个世界。”
“微博上写的,不都是展示着一个人认为最值得分享的东西吗?我也知道现实的粗糙拙劣,但是我们心里所期望的不都是美好干净的东西吗?”
“我怕你看见我的生活,会躲得远远的。”
“我不知道,我以为我们可以帮助彼此重新寻找更好的生活。你的家人不在乎你现在这份工作对你健康的损害吗?”
“我没有家人。”
“什么,爸爸妈妈不是家人吗?”
“我爸爸很早就去世了,妈妈改嫁了。”
赵可可差点将手机跌落在地上,原来,沉默寡言惯于拒绝别人的顾成皓是在一个没有家庭温暖的环境里长大的,原来这才是他孤僻内向的主要原因。她自己虽然长期生活在相互争执吵闹的父母中间,但她父母给她的爱甚至令她产生烦躁和不加顾惜的念头。她有时会羡慕那些无父无母的孩子,认为他们自由成熟,身负重任且无所顾忌。现在,她终于有幸结识这样一个没有牵挂的人了,但是他并没有那些她设想出来的卓越品质。她想到顾成皓在他的微博上发布的内容,无一不是自己哪里受了伤流了血,哪个小狗小猫的萌态或是对自己劳碌职业的自嘲。他根本就是一个索要关心索要温暖的没有长大的人。赵可可能够给别人温暖和帮助吗?她自己是否足够成熟独立,愿意看顾他人了呢?不,赵可可的第一直觉立即否定了这种索要与给予的关系。即使到目前为止,她自己并不是一个完美的人格独立的人,她所要寻找的另一个人,也必须是一个知道并追求人格独立的人。
她拿稳手机,对顾成皓说了下面这番话:“即使作为普通朋友,我也愿意像你的家人和好朋友一样关心你的生活,一切困难总有解决的办法,不要灰心。我们可以慢慢想办法。”
顾成皓没有回复,他们之间不是恋人关系,也不是普通同学关系。普通朋友那四个字,也许隐隐透露出赵可可的一些不安和对这份感情的不确定。顾成皓也许感觉到了,但他什么也没有说。四天以后,他约赵可可去看演唱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