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四点钟,开饭了。
值班的犯人从外面端进来一满盆菜糊糊——这是用玉米面、菜叶和瓜片加水以后熬成的稀饭,临出锅时再放一些盐,这样连主食带副食就全都包括了。
“准备吃饭。89号,这是咱们的晚餐。”大个的孩子递给年轻人一双筷子。
“我不饿……”年轻人把筷子放在铺板上。
“不饿也得吃。”大孩子说着又递给他一只碗。
年轻人还是没有一点想吃饭的意思,他只是睁大眼睛好奇地看着这从未见过的吃饭场面:
饭盆还没有端进来,人们一个个就把身上的衣服脱得光光的,只剩下一只小裤头,做好了吃饭前的充分准备。等到饭盆往铺中央一放,他们就立马围上去,蹲在饭盆四周,用铜铃般的大眼睛,紧紧地盯着打饭人手上的舀饭勺。
今天值日打饭的正是那个令人讨厌的老犯人。他用饭勺把菜糊糊搅了搅,就一勺一勺往外盛。轮到谁,谁就伸出自己的碗。他每舀出一勺,总是把勺子平端着左右晃动几下,然后倒在一个人的碗里。这样做,大概是为了把饭分得均匀一点。轮到两个孩子了,他在糊糊的表面轻轻一舀,舀起来又猛地一晃,再倒在孩子的碗里。可是等到最后给他自己打饭的时候,他的动作就完全改变了:舀饭时,用勺子在盆底狠狠一抄,抄起满满一大勺稠的,只微微一晃,还没有等糊糊流下来,早已用最迅速的动作,毫不客气地扣在自己的碗里,跟着端起碗来就张嘴要喝……
“不行!”大孩子猛地嚷了起来,“不像话了,他一碗比我们两碗还多!”
“小孩子嘛,”老犯人嬉皮笑脸地说,“吃多了伤食……”
大孩子寸步不让:“看着我们年纪小,好欺负,——没门儿!”
小个的孩子也不甘示弱:“你欺负小孩是个大坏蛋!”
“瞧瞧他碗里的饭,比谁都多!”
“这样分饭就不成!”
“太不公平了!”
“我们报告班长去!”
“……”
其他犯人也跟着嚷嚷起来。
老犯人看势不妙,不得已将自己碗里的糊糊舀出一些,又给两个孩子和其他人添了点,众人的怒气才算消下去。
此后,人们陆续端起碗来,一场吃饭的速决战开始了:一个个像饿虎扑食一般,有的用筷子飞快地往嘴里刨,有的端起碗朝嘴里倒……这么热的糊糊,竟没有一个怕烫的。连两个孩子在内,浑身都湿遍了,汗水顺着头、脸和上身的每一个部位一个劲地往下淌,一会儿,铺板上就留下了一个一个的湿脚印。这时的牢房里静极了,听到的只是一片“欷歔”的喝粥之声。眨眼间,一碗菜糊糊已经落肚,于是又分第二碗。
“这哪里像是在吃饭?这哪里有咀嚼的时间……”年轻人心里想,他对人们尤其是两个孩子吃饭的速度感到十分惊讶。
“快吃吧,一会儿就该放风了。”大孩子用胳膊肘碰了碰年轻人。
“不,……我实在是不想吃。”
“一天就两顿饭……”
小个的孩子也说:“不吃要饿肚子的。刚来那天,我也没吃饭,晚上饿得我‘哇哇’直哭……”
在兄弟二人好意相劝之下,年轻人端起了碗,只喝了两口就放下了。倒不是因为这样的饭食难以下咽,而是他的心里确实堵得慌。
大通铺中间那一大盆菜糊糊很快就报销干净,而盛菜糊糊的大盆,早在分饭的时候已经被饭勺刮得干干净净。但是,所谓“干干净净”也只是相对而言,所以那饭盆还有进一步“清理”的必要。这种“清理”就是用手去刮,或者是用舌头去舔——这是打饭人的“特权”。今天的“特权”当然是由老犯人来行使,只见大盆在老犯人头上转来转去,不一会儿,这只盆就被他舔得比洗的还要干净。其他的人则是分别采用不同的手段,把碗里的“残渣余孽”收拾干净,这才恋恋不舍地放下碗来。
两个孩子也早已吃完。这时,那小个的孩子忽然发现哥哥的面前掉有一小片菜叶,就连忙伸过手去轻轻捏起,歪着头放进嘴里,细细地咀嚼着,好像只是到了现在才有充分地品尝一下饭菜的时间。这片菜叶咽下之后,他又端起碗,也想像别人那样舔一舔。他的哥哥一把夺过碗:“别那么没德性……”
年轻人发现人们开始把注意力转移到他面前的那碗饭上面来了,两个孩子似乎也在用他们的眼睛偷偷地瞟着。他刚想说话,那个老犯人端着他那只像是从来没有用过的碗,走过来用讨好的口气说:
“吃吧,伙计。这儿可比不了外面:想什么时候吃,就什么时候吃;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吃多少,就吃多少……这儿是监狱,由不了你自己!还是吃了好……”
老犯人一边说着,一边咽唾沫,还时不时地用他那眯缝的小眼睛,贪婪地斜视着年轻人这碗饭。看年轻人没什么反应,就改变了口气:“如果实在不想吃的话,也不必勉强……”老犯人说着伸过手来端起饭就要往自己碗里倒。
“放下!”大孩子愤怒地喊道,“给人家留着……”
大孩子这一声怒吼,着实吓了老犯人一大跳,差点把饭洒在通铺上。等他反应过来是孩子在喊叫时,又立刻露出一副煞有介事的神态:“留饭?那可不行。这是狱规上面明文规定了的,谁敢违抗?……”说着,“啪”地一下把饭扣在自己的碗里。
“没羞没臊,抢别人饭吃。上次我的饭就……”小个的孩子用手指刮着脸皮羞他。
那个老家伙才不管这一套,他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到饭碗里去了。他喝得蛮有兴味,好像刚才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他什么话也没有听见。他旋转着舔碗的动作,使人不由得联想起一只吮腿理翅的绿豆大苍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