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分饭风波”以后,老犯人收敛了不少,再也不像以前那样嚣张跋扈了。他对年轻人和兄弟俩也客气了许多,尤其是在和年轻人说话的时候,脸上总时不时地露出些许讨好的神色。年轻人和兄弟俩心里都清楚,他这样都是装出来的,骨子里不知怎样恨死他们了。这种人虽然是狗改不了****,但只要他不存心找事,就犯不着理会他。
这天,吃过晚饭,又到了犯人们闲聊的时间。聊着聊着,老犯人不知想起什么,从聊天的阵容中退了出来,径直来到年轻人身边坐了下来。年轻人好奇地看着他,心想:这是什么风把你给吹过来的?真是破天荒的事……
老犯人坐下后,像是在掂量着怎么开口,稍微沉默了一会儿,才没话找话说:“89号,你进来有多少日子了?有一个月,还是没有一个月?”
“我也记不大清楚了。”
“怎么样,还习惯这里的生活吗?”
“不习惯又能怎么样?”
“是呀,不习惯又能怎么样,瞧我这话问的——这不是废话吗?”
“是,是挺废话的。”小晶在一旁搭话说。
老犯人一看是小晶搭话,便要发作,但见年轻人在笑着点头,他立刻也变了脸,讪笑着说:“嗨,闲聊嘛,哪那么多正经话?可不就是废话吗……”
几个人笑过之后,老犯人接着说:“就是废话,咱哥儿们在一块说说,也没有什么坏处,起码互相能增进一点了解。说来,上回的误会,还不是因为互相不了解才造成的……”
小晶就不爱听老犯人说话,他刚想张嘴顶他两句,年轻人用手势制止了他,然后点了点头:“我们之间是很不了解。”
老犯人似乎深有感慨地说:“人和人之间太不容易互相了解了——我就是让一个我自以为最贴心的朋友陷害的——”说到这里,老犯人突然打住,“还是少说为妙,说多了该怀疑你是在透露案情。扯点别的吧……呃,89号,你进来之前是干什么工作的?”
“工人。”
“是铁路工人吧?”
“你怎么知道的?”年轻人对他的准确判断感到惊奇。
“我说得没错吧?告诉你,这里面关的还真有一些是铁路工人……”
“这你也知道?”
“我就是吃铁路饭的,铁路上的事情我还是知道一些的……”
“你在铁路上哪个单位上班?”
老犯人诡秘地笑了笑:“我的工作是流动性质。”
年轻人还是不明白老犯人所指的工作是什么:“那你是列车员?列车长?还是干列检的?”
老犯人摇了摇头:“你倒没问我是不是火车司机?”
“火车司机我都认识……”
“这么说你一定是火车司机了?”见年轻人未置可否,老犯人接着往下说,“火车司机工作好啊,在铁路上混饭吃,我常听人说:火车司机是‘日行千里,夜行八百,离地三尺的活神仙’。那意思是,干火车司机这一行的,别提有多神气了……这么年轻就开上了火车,不简单哪不简单!”
叔叔是开火车的,小晶还头一次听说,急忙好奇地问:“叔叔,您真是开火车的司机吗?”
年轻人只是攥了一下小晶的手,然后对老犯人说:“咱们还是别谈这个话题好不好?你讲话,说着说着弄不好便牵涉到案情上……”
“好,好,咱不说这个了。还是说说那次误会吧。说实在的,相处时间长了你就会知道,我这人就是一个直筒子脾气,有什么说什么,不会弯弯绕……其实,完了后一点事也没有,真的,一点事也没有……你不要往心里去……”
“这点事真的不算什么。”
“你只要不记恨在心就行。嗐,到了这看守所,也算是‘五湖四海走到一起来了’,大家都要‘互相关心,互相爱护’嘛。看守所,它毕竟是临时拘押之地。过去,在看守所也就关个十天半个月的,然后便各走东西:该判刑的判刑,该释放的释放。可现在不一样了,关多长时间的都有。管它的呢,反正这里面的犯人早晚都得出去,甭管是去劳改队背砖,还是重新回到社会上混,难免还会再见面的。见面还是好朋友……”
老犯人一席话说得年轻人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也不知道他那句话是真,那句话是假。转而一想,在这个上不着天、下不着地、与世隔绝的牢房里,就由他说去吧,何必那样认真?
“小弟,我告诉你,咱们的叔叔是开火车的司机!”老犯人走了以后,小晶急切地把这个消息传达给了弟弟。
“真的?叔叔真了不起!”小莹高兴得差点要蹦起来,“叔叔,叔叔,您快给我们讲讲开火车的故事,是不是开火车可好玩了?……”
小晶也问:“叔叔,您开的是什么样的火车呀?听爸爸说,这火车头分好几种呢,有烧煤的,有烧油的,还有用电的,那您开的是哪一种?您是怎么才开上火车的?……”
看来,一说起火车,兄弟俩还真有问不完的问题。于是,年轻人便用最浅显明白的语言向这两个孩子讲起了铁路,讲起了火车和火车头,讲起了火车司机这个职业,以及自己的经历。孩子们从他的话语中,不但学习到不少知识,还对他们的叔叔这样一个心目中的好人加深了了解……
……原来,他们的叔叔生长在一个普通工人家庭,他的父母收入都不多,而且上有老、下有小,生活并不富裕。因为自己是家中老大,为了帮助家庭改善生活,他从小就有一个愿望:好好学习,早早工作。初中毕业时市级中学生优良奖章的获得,让他具备了被保送上高中进大学的条件。但是这样一来,他就不得不推迟好几年参加工作,不得不推迟好几年挑起家中生活的担子。所以,他最终的选择是放弃高中改上中专。
也和兄弟俩一样,他从小就对火车情有独钟。在上学和回家的路上,只要有火车从眼前经过,他都要在铁道边上久久伫立。他喜欢听火车那粗犷的汽笛声和车轮撞击钢轨所发出的轰鸣声,尤其是亲身感受火车那疾驶而过的气魄和震天撼地的力量!于是,一家培养铁路司机的中等专业学校便成了他升学的第一志愿。他学习的专业是内燃机车司机。内燃机车,用孩子们的话来说,就是“烧油的火车头”。
在校学习期间,他才真正了解到:由于我们国家经济建设起步较晚,铁路运输业还处于一个相对落后的状态,在全国的大部分地区,承担客货运输任务的主要交通工具还都是蒸汽机车,也就是“烧煤的火车头”;而在很多发达国家,蒸汽机车早已经被淘汰了,现在都用上了内燃机车和电力机车,这也是中国铁路运输业发展的方向。他为自己有幸学习先进的机车驾驶技术而感到高兴。
到他毕业的时候,他的家庭和学校所在的城市还没有采用内燃机车和电力机车的计划。于是他和他的同学们不远千里远离家乡,来到了祖国大西北一个既不繁华、也不热闹的偏远城市,在这里扎下根来。艰苦清贫的生活,夜以继日的工作,未能动摇他为铁路事业献身的志向。不懈的努力,刻苦的学习,使他很快地掌握了内燃机车的操纵驾驶技术,成为一名能够担负运输重任的内燃机车司机。
火车司机的工作很辛苦也很单调。他们工作起来是不分白天黑夜的,在夜里休息的时候,只要一到出勤时间,哪怕你是睡得再香,也要爬起来就走;在值乘当中,甭管有多么疲劳,哪怕困得要死,你也必须强打精神,圆睁着双眼注视列车运行的前方,不能有一丝一毫的疏忽——成百上千旅客的性命、成百上千吨货物的安全,全部掌握在你的手中……
在担任机车司机的几年时间里,孩子们的叔叔从来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故,总是出色地完成各项运输任务,被评选为机务段安全生产的标兵和铁路局的先进生产者。除此之外,他还积极参加各项社会活动,搞宣传、出板报、学习雷锋做好事等,业余时间里还有着广泛的爱好:阅读文学作品,记记日记打打球……总而言之,他的生活过得很充实。
假如没有这一场狂风暴雨的袭击,孩子们的叔叔一定还在从事着他真心热爱的事业,一定还战斗在祖国大西北这条重要的铁路干线上;虽然他工作的时间还不算长,他的工资收入也很有限,但他还是会用这微薄的收入,支付他日常生活的费用,这是他继续工作下去的保障;他还要用这微薄收入的另外一多半,担负起远方家中的开销,这是他对自己的家庭所应该承担起来的义务……然而,这一切毕竟成为过去,理想、志向、事业、责任等等这一切都让这一场暴风雨给席卷了——仅仅是因为他放在单身宿舍里的日记不翼而飞,飞到了“群众专案组”的办公桌上,于是他在日记里记载的自己对现实问题的思考,便成了他“****、反革命”的罪证……
年轻人的讲述,对两个孩子来说,虽然不免有些单调,有些枯燥,有些不大好理解,但他们还是听得很用心,很专注,有时还难免要提几个问题让他们的叔叔给予解答。看得出来,他们的内心里充满了对叔叔的同情,对叔叔的敬重和热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