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季花也开了呀,庄原注意到。都是大粉大黄的,它们在池子里聚着,却有一份入世的闲情。像是旧岁里中国的姨太太,裹着薄呢花旗袍,打过一转牌后,懒怏怏地憩着,话内话外都是再伧俗不过的人间世,眼里眉梢的尽是妩媚的高兴乱予的风情;又像从前英国乡村的少妇,吵吵嚷嚷,花花绿绿,周遭偶有个上档次的舞会,矜起来,扮着上流的样子,与中产阶级的先生们交换舞步,下了场,便同女孩们热烈地讨论那些适婚的英俊男子,并将最倾心的一位按下不表。
天也好,瓦蓝的,配起霜白的云,就是阳春白雪,和着吵闹的,庸常的花朵们,有很惊人的艺术效果。
并还有齐司世在身侧……
齐司世。庄原绞了绞衣角,心内敲起鼓来。
对方突然开了口,“你看这花还好吧?”
“我们学校那方花坛你记得伐?”
“是……记得。”
“你摘过吗?说是不让摘的。”
“没有。”庄原小心地答。
“我摘过。”
然后齐司世突然地笑出来。是极明朗的一种笑,他的五官都舒展开来,眼睛眯作一条缝,有些微的星光渗出来。待一会,庄原也随着他乐,哈哈地。她细细密密的心事随着他笑起来的样子,一晃又一晃。
笑罢,齐司世又伸出他的手来,牵住她。庄原的心,蓦然间,撞得要出腔子来,全然不知作何应对,像块木头一样地呆着。对方的力道不适宜,比起牵更像攥着,她却无意指出,这一切都像幅玻璃景致,她的心怦怦然,头晕目眩,在下一秒就可以哭泣出声。
他们相牵着,没言语地,走过很长一段路。庄原终于有所平复,勉强地能够如常思考。齐司世突然地又开口,她脚步虚浮,又一惊,身子就向前折,跌了一半,中途有他扶着。庄原迅速地赧颜了,面孔像熟烂的番茄,又如地狱的鬼差。
他说的是,“我这时该介绍下自家吧。”
他又说,“你觉得你是特别的人么?”
这是个差劲的问题,他显然地待不到羞怯的另一方的答复。
他于是又说,“在此之前,我从未想象过,我还可以成为另外一个具体的人的‘很特别的人’。我是说,除了我已有的家人之外。但我从某一年起就意识到,我是特别的人,对于我自己而言,对于作为一个整体的世界而言。
“我那时是确认了我的灵慧了。更之前,我有过很长一段摸索的时间,我感到苦痛,街上的人,内室的人,熙熙攘攘的,川流不息的,似乎都与我不同。有许多事,正比如攻打铁国,有许多的我们的同胞是赞成的,我简直不可以望见他们的思想,我想到,为什么世间还有这许多的蠢物,为什么他们又能如此执拗地,几乎是不自知地,蠢得天然地作恶。我这样痛苦,我难以理解。
“唉,再之后,我就想到,或许这反而是能突出我的敏锐的佐证吧。为自己建了这一丰碑后,我并不太快乐,我感到这是如此的令人哀伤的,足以映衬出人类作为一整体的无能为力的丰碑。我并不想一人独乐,我或许永远也无法一人独乐。当我能想他人所不能想之事时,我便要替他们伤心。而若我连思想那些的能力都不得时,我即便快乐,也是庸碌的快乐,与真正的欢喜无涉。”
他顿了很长时间,庄原便猜想这番话是终止了。她不知道他为何要突然吐露出这些内容,她感到些许的沉重,苦闷,因为他话内的内容,她隐约地可以共情。但更多地,也正因为他话内的内容,她又感到些许的装腔气味了。绝不要,绝不要这样揣度,她对自己说。可又不自觉地想到那一处去。她感到腻烦,既为了自身,又不自愿地为了齐司世。
但也有好处。她鹿撞的心绪空了一半,终于匀出精力来尽力表现得得体。
“怎么不言语?”齐司世望着她,笑了。
她抿着唇,摇摇头来应他,然后又听到齐司世说,“我感到我将永远是个小男孩。
“就是早在很远、很远之前,就潜伏在我躯体内的那个灵魂。我感到我将永远是他。
“我从未在我平常生活着的世界里遭遇过另一个小男孩,只在古久的那些思想的载体上遇见过。我没法同他们交谈,你知道的,我只得远远地缄默地立着,听他们叨叨地说个不停。可是,我又多么幸福呀。我后来逐渐地发现,我可能没法儿和他们比肩了,我后来发现,我可能不是我以为的天才,只是稍有些聪明的普通人而已。
“这挺难的,要让我自己承认这点。但是后来呢,也就那么过去了。我前面就说了,我仍是个特别的人,我帮帮书里那些人的忙吧,可能这样我也就成全了自己了,就是这么个位置。传道士呗,中不溜秋,但没我也不可以。
“你知道么,我觉得你就是另一个小男孩。你是个女生,当然了,我清楚。可你就是另一个小男孩。我以前读过你的习作,就是为了考试写的那些,你成绩好嘛,老师给念的。文字很糙,但是听到,我就明白,你是一个怎样澄净的人。你对人类间无休止的坏把戏感到腻烦,你并不想脱逃,或许以后会的,但你觉得人该努力去改变点什么,作为整体的怠惰是不可宽恕的。你认为理想主义在审美之外仍是有价值的,你认为集体主义是可耻的,你认为自由比民主还紧要一些,啊,我多爱你这样。
“我喜欢你呀。你又聪明又天真。我们正该在一起的,要永久地在一起。我简直想得见我们的婚姻,我这样说,你会觉得可怖么,你会觉得我太粘连么。求你不要,我喜欢你呀。”
庄原终于难忍,不知第几次的笑出声来。不是发笑,而是实在的甘美的笑。她快乐地要飞起来,与喜欢的人心意相通,还会有更令人感到庆幸的事情么。她也没什么可以应答的,他几乎将她可以说的话说了遍。
所以她只说,“一样的。我爱情太深,以至于在这一刻也感到自身如此的腻人。”
他们不再相互示爱了。那些是只有一次青春的话,也很不适宜于害羞的人们。只相牵着手,走过一程又一程。
公园内有一排木椅,很贴心,是专供疲累的游人歇脚的。他们都累,就坐了。待一会,齐司世发现正在对面有一家杂货店。“渴了么,”他说,“我就去买些水。”庄原并没有时机来回答,他就出发了。望着他的背影,她心满意足,恍惚地觉得这样就要过去一个人的一生。
庄原坐在公园的外界处。园内是“生活着”的人们,时间如这样过得很慢,健康又充满希望的肉体在小森林里穿行着。无需见到他们的相貌,无需得知他们的哪些亲人在哪一天悄然地逝去了,望见这些人似乎永恒的动态,便知道他们将永久地是世界的一部分。他们的这健康,便是生命与这颗球体永远值得人类为之奋斗的原因。
是夏秋之交,无比明净,又无比忧郁的时节。世界的配色是蓝与金黄的,照下来即不美,肉眼望去是好看的。树林里的落叶,纷纷地、纷纷地,向外流去,园外的青灰色的路与径也茸茸地铺了一层。无人来扫理,这是来自硫城的极难得的诗情。
突然间,有声音由远及近地传过来了。它最初定是打极远的地方来,现在也在不很近的地方,因为那音色分明是一队人的,气势汹汹地,若再近些该早听到。
庄原安静地谛听一会,下了结论,这是一次游行。游行在此处是常见的事,为了个人权利,或是只是耍无赖,几月前庄原自己还参与过一次,也就并不太在意。她在长椅上闲闲地待着齐司世,他也很快就回了来,携着两杯冰饮。
他为她开了盖子,问,“是什么声音?”
“大概又是一次游行、抗议。不急,近了就清楚了。”
“啊……这会儿还是很冷的啊。记忆里这个时节好像不该这样。”
“是。”
“你也冷么?既这样说是冷了很长时间的,我的大衣要给你。”
“不要……你自己刚说过受不住。”
齐司世却不由分说地替她披上。只片刻,他的唇便冷得青白。庄原完全地拙笨了,她不知此刻该作何反应,除了爱情,在人情上她也不知该如何应对了。她几次地要将它退还给对方,她以为他是该接受的,但没有,他又坚定地覆了回来。她心焦了,为了他冰凉的手,和这过于浓稠的善意。最终,她手忙脚乱,发抖地攀了他的肩,对方也静了,他们沉默地相拥着。
远方的声音这时清晰了。他们说的是,力挺外战,收复疆土,清理国贼。
齐司世蓦地挣开这流动的温情。他气得几乎颤抖,喊,“荒唐!”又喊,“蠢货!”
他又要跑去队列前,庄原下了气力拦住他,他们挣扎了几次,最终齐司世无比颓丧地瘫坐在椅子上。
“我不清楚,”他说,“这些人以为开战后受益的是哪些。
“都是人类,他们怎么竟然忍得下心肠,为了他们自己愚蠢的,愚蠢的,愚蠢的民族主义。战争开始只半年多,这里有多少人真正清楚,铁国的半片焦土意味着什么。或者且不说生而为人的基本道义,就论利益关系,这些在呼号的人是受益人么。这半年来,每户家庭负了多昂贵的税作为军费,而我们的群民原本就不堪重负了。
“我始终在怀疑他们驱动这场战争的真正目的只是为了转嫁压力。并且现如今看来算盘敲得并不好。假定焦薤正该是我们的,那么,若不开始战争又有何区别呢?它就会真正地被夺去了么?铁国那队可笑的‘武装力量’,能产生多大威胁呢,即使于我们脆弱的民族尊严?这些游行者自身本也是羔羊,这种倡议是该他们作出的么。”
庄原的心内忽然晃过一阵巨大的悲哀,她望着齐司世的眉眼,说,“我明白。我明白。”
然后又说,“我们前次的游行这样看来收效甚微的。其实类似我们的声音有很多,该被集聚起来,然后放到有力量的平台上去。会有积极的方法的,我这样想。我们这样首先产生意识的一批该付出更多,最紧要的是要广播出去,定要广播出去。”
齐司世说,“真的是太难了,庄原,你知道么。就如今天这批游行的人,该一个不落地被拘捕起来,没有了他们,我们的市民生活才有可能更好。这些蠢货几乎没有生而为人的意义,对他们用刑都不为过。”
她心内空了一瞬间。
庄原于原地怔忡许久,小心翼翼地用眼波描摹他眉眼的形状。她迟迟地不肯问出下一句话,指望他说的不过是戏言。
但终于还是要问的。她说,你之前说什么?
齐司世讶异地重复,他们都该被刑拘。
“你不认为他们这样的人也是该有自己的言论自由的?你既说爱自由,又怎能这样地判断。”
“你知道‘多数人暴政’么,这正是我惧怕民主的一点。同理,他们若也有言论自由,目下的情景便是下场。若是没有他们,战争或许不会成行,就是因为这可耻的舆论导向,政治人物们才以为自己有了立场去向外挞伐。又如今日的游行,不知他们这一吵一嚷间,又要争去多少灰色地带的人。我恨啊,是他们让人类的整体生活更加难堪,他们的心内全不知悲悯、情怀为何物。那么他们争起言论自由又怎么可以是理直气壮的呢,竟从不想想自己的口水曾令多少良善之人蒙害?”
庄原心内终于溃不成军。她缓慢地将肩上的大衣递还于主人,悄然地摩挲了尚温的指尖。她又说,“齐司世,你知道么,不该再见了。”
他的瞳孔蓦地放大。他急急地抚上她的胳臂,说,为什么。
又说,你知道,我绝没有针对你。
又说,无论什么,总能解决。
又说,求你不要,我喜欢你呀。
“不。”庄原说,她难过得要吐出来。她感到夏天还没过去,炎燥的夏风将她吻了,用满是孜盐颗粒的唇。
“也许这就是没法儿调和的。没法儿。”